当我死去三十年

作者:薛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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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祈愿


      日有所闻,夜有所梦。

      当夜刘煌听见古刹梵钟,在梦里撞了一百零八下。

      北辽幽都府,龙泉寺,许愿树下,红绸招招,刘煌一脚踏入寺门上香,低头,脚上是双芒鞋。

      这不是她的身体。

      树上的柿子红了,嘣地掉落,砸中脑袋,刘煌溢出一声“嘶”。

      准确而言,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发出的。

      是阿九的声音。

      他的行途旅至北辽,在龙泉寺下榻。
      出寺时,不远处的工匠正在打地基,忙活盖新塔。

      工匠聚上来,“大男人脸白手白的,小师傅,打南来的吧?”

      “来来、你们南人肚子里有墨,心思七拐八拐弯弯绕绕的,帮大伙儿掌掌眼,塔名招仙!吉利不?”

      新塔定名招仙,招仙塔,定能招来仙人。

      “小师傅,你不来放东西啊!”

      南汉尚巫,北辽崇佛,辽人有将心愿写于器物上埋于佛塔的习俗,说是此举能助人心想事成。

      朝廷明令不许,百姓悄悄地做。
      有的许下来世诺,有的期望阿母少掉头发。

      工匠们推搡着,可刘煌感觉得出,这具身体没有什么想为己身求的,她掌控不了这具身体,感受着身体的主人抬步就走。

      抬到一半收回。
      有一个人对尘世,有所求。

      身体的手在胸口左摸索右摸索,捧出一卷麻布包的罪己诏,放于塔基下。

      那是自己的亲笔初稿,初写成时差点被她揉成团,阿九拍拍灰,拾掇了回来。

      他知道刘煌若在会祈求什么:愿罪己诏所书成真,愿灾地涝灾平息,愿子民安居乐业,愿南汉山河无恙。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芒鞋绕塔基三圈,踩着吉祥砖颂吉祥咒,乞愿他的君王来生有双明眸,将人间殊色看遍、看厌。

      “咚”,梵钟应声回响。

      不止他希望,刘煌想,自己又何尝不希望看见人间殊色呢?

      前世她执着于双眼,今生得到了,用久了,反倒愈放得下了。

      为何前世如此抱恨呢?双眸无法视物时不是也能活得好好的,不也习惯了吗?

      可是,能看见也没什么不好吧?

      每当臣民大谈景致时,便是她痛苦之时。

      一个活在黑夜里的囚徒近乎执念地追问,想弄明白光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没有?人人皆有,独她没有,害她儿时磕撞得好苦。

      年幼的阴影当真是,极易随行一世。

      签筒欻欻作响,手一冰,刻着“如意灵签”的圆木筒旋在眼前。

      男人在求签,问她的眼睛可有机缘看得见。

      掉出一根签:
      “中平,履霜坚冰,阴凝否极。”

      僧人解签:僵冰将至,待阴气下凝至极,阳气复生,便是遂愿之时。

      她骤然想起棺椁里冰天窖地的滋味,冷得打颤,忽然一个踏空,梦境潮汐般随月落退去。

      大梦转醒,外面天高月小,萧条婆娑。

      刘煌没起身,而是反复咀嚼着梦里的吟哦。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声音轻飘飘的,像小猫爪在她心上摁了摁。

      在她看不见的岁月里,有人曾为她虔求着海晏河清,安康顺遂,同每个南汉子民一样,他们的祈愿比世上任何一种颜色,都更鲜艳、浓烈。

      世清平,身强健,临头老,君相见。

      一个也没……且慢、身强健这点居然做到了?
      看,还是有好事的嘛,刘煌像无意吃到了颗木樨糕,抖擞精神。

      ——“江山代有人才,要相信后人。”伏檀的话一息闪过。

      自己怎么不算是自己的“后人”呢?

      既然山河破碎,宣帝故去,她就做回自己的后人,再拼起来就是。

      “李叔。”她对着外面守夜的身影开口。
      “嗐?头儿还没睡呢?”

      刘煌心神从前世龙泉寺,彻底回归当下的凤城,“李家的事,说吧。”

      这些时日除了派慈心去与容州军交涉,凤城李家的底细也渐被摸清。

      如今的第四代家主李麟玉,是李琼仙最幼的堂侄。凤城李家做大后,也走上了过去的宗族的路,盘根错节。

      此人心性幼时被长辈形容颇有李琼仙风范,刘煌当即心里默念:没有。

      但李麟玉是李家在凤城独大后生人,无人阻拦与管教,这份心性唯剩暴戾。

      若有奴仆犯过,则命其妻与子亲手脔割此人,并将割下的肉喂进被割之人嘴里,至亲投喂,自己尝食自己。

      或从脚起一段段肢解至脑袋,教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生分。

      李麟玉喜行酷法,也许是知晓自己有过分也无人敢阻,也许是在其眼中酷刑并非酷刑,仅仅是一次实验,像针灸大夫手里的铜人、锻刀时的试刀纸,稍有差别的是,李家用的是活人。

      人命的重量在凤城变得很轻。

      凤城李家从最初恪守御令,到敛权,到只敢私下敛财,到钱权已再不能满足撑大的沟壑,开始尝尽手段,展示获得的权力。

      权力要被展示才有获得的价值,生杀予夺是最低廉的展示方式,最高尚的方式是什么呢?

      是让人看得到你在高处,又让人睇不到你在高处做什么,是所有人不是皮包骨瘦就是在啃噬同类,你手中破开的新鲜瓜果,香萃满指。

      所有的自怜神伤都在这一刻被压下,要改变凤城,要山河清明,便只有断掉这支已违背了宣帝敕封初衷的家族。

      这是宣帝刘煌当亲自面对的。

      刘煌揉揉眉心,下意识唤了句:“琼仙”,喊完方忆起人不在。

      这回不必再问任何人意见了,不会有人拦着她做决策,也不会有人骂她不许吃甜食。

      可以想怎么收拾怎么收拾了。

      她改口:“李叔。”
      “头儿?我在呢。”

      “吩咐下去,即刻撤离此地。”

      老李头懂要出事了,外头呼喊声起,小李郎着急忙慌跑入:“头儿!急报!火攻!是火攻!”

      梦中的柿子砸头、古刹新塔急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凤城的紧迫局势。

      火光遍野地烧,遇水更旺。
      李麟玉是故意的,大概是猜出了烧李家故宅的人也是她,特意报之以火。

      “李家的人已经注意到我了。”刘煌了然。
      李家的军阵鲜少有敌人参破,容州军也难啃下,被一个不知打哪冒出的禾女破了。

      与容州军汇合的人马连夜撤离、退出一段焦黑的旷地时,刘煌发现那人不在。

      东风吹来,在悬崖岸见到了他,他坐在崖上,观着火海映瞳色。
      似是想趁火势小了进火场捡一抔土。

      刘煌直接将人撂倒,挑走。

      “见火不报,罪加一等。”她道。

      伏檀:“我……”
      他没辩解,“原来火不是你烧的。”

      “是我烧的不是我烧的,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

      刘煌:“但因我而起。”
      伏檀收起笑,了然:“你想做灭火的人?”

      “你说的,江山代有人才,我会令昊天知晓,人才在哪个世代都能成人才。”她仰牵马头,“下次不许再观火了。”

      伏檀一句“我不会有事”卡在喉咙里,刘煌松手任他飞了出去。

      后方的李家兄弟接住人。

      “观火不会喊人!呆坐在上风口你想死啊!”遂,暴捶之。

      这回伏檀没还手,也没脾气,倒是淡笑:“因为我知,你们能破阵的。”

      李家兄弟以为人被打傻了。
      刘煌平静命令:“军法处置。”

      军法如何对处置见敌情不报之人?最轻也是绑至马后拖行十圈。

      容州军给了逃命用的马,人被麻绳绑死,拖起一路尘。

      李家兄弟突然后悔下手狠了,生怕伏檀一个打挺被马踩死了,唯恐细思,更不敢细思的,是刘煌的果决。

      就在前一日,二人还在调侃刘煌和他是不听人劝的昏君跟狼狈为奸的弄臣,一夜间翻天覆地,变得来不及眨眼。

      圣人心,深如渊。原来那些前日承宠后日问斩的话本子没骗人。

      孰能料到刘煌说到做到呢,真将人绑在了马后拖行,淡然地驾马扬鞭,像是一场……一场没有怒意的、纯粹的施戒。

      马在一处停下,马下抬起一张白若莲华的脸,半边血,半边土,似罡风摧折的湘妃竹。

      李家兄弟上前想搀扶,见刘煌没开口,悻悻收回手,“头儿……”

      “我很久没动刑了。”李家兄弟识趣避开,刘煌神容不迫,被折的湘竹艰难地正过头,血呼刺啦。

      “你可知,我为何绑你?”

      伏檀咳道:“军法如山。”

      刘煌:“军法如山,法落在谁身上皆一视同仁,即便是你,或是我。军情不报,照罚不误,我不管你有何苦衷。”

      “看来我以后当离火场远一点。”他勉强撑着虚白的笑。

      闻言刘煌顾视一眼,“还有一点,你不珍惜我的子民。”

      伏檀不解。

      那双手摸过他湿润的袖衫,沾了满掌红榴汁般的血,他隐忍闭眸,抽搐的唇角却暴露伪装。

      “你看,你会疼,会流血,”刘煌道,“烧死比这要疼。”

      “天赐人寿,就该珍惜。”她替人止住血。

      这个世代有人为了活下去举起刀剑,豁命拼杀逃亡,有人置身事外,连同自身生死也当作身外之物淡漠着。

      刘煌有时怀疑,那颗煌女星该起他的名,冷眼观着万事运行。

      “你不珍惜自己的生死,可你忘了,你也是我的子民。”

      伏檀不自觉阖上唇。
      她在用疼痛告诫自己,惜命。

      刘煌道:“我不许你漠视自己。”

      “不管你是清居守陵久,还是不愿问世事,你来了,就请好好活着,“刘煌垂下眸,“南汉……其实是很美的。”

      几日后火燃得更旺,波及山林。
      凤城上空再也不是檀香熏烟,是刺鼻黑烟。

      伏檀的伤在手臂留下紫红痂痕,久久不褪,他偶尔抬手,望着痂痕出神。

      李家进行了第三场围剿,刘煌在帐内与容州军密谈,他坐檐下,写了一整日檄文。

      “奇了怪了,你平日不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着火了也不喊人的吗?军中事你素来不掺和,今日怎想着帮头儿拟檄文了?舍得动金手了?”

      小李郎咋舌:“不在伙房煲汤了?”

      伏檀:“我良心发现。”

      “你有良心?”小李郎走入伙房,当即“呔”的一声,一锅甜汤已煲好,正在灶台散热气。

      “哎呦!打我做甚?!”小李郎呼呼吹烫红的手背。

      伏檀收回沸汤里抄的汤勺,“别碰。”

      小李郎舔舐掉手背沾的汤汁,“七弟,你早该这般主动了,脑瓜灵武力好,跟着我们杀敌攻城岂不痛快。”

      “六哥看得出,这幕僚位置你比那秃驴慈心合适,头儿身边缺读书人,你想混出名堂不难,等立了大功还能赐得个姓名。”

      “你们的事,别找我,”伏檀跨坐回书案,“我还没那么有良心。”

      小李郎咧咧着“好心当成驴肝肺”,跺脚走了。

      刘煌从牙帐出来时,一叠要公示于众的檄文《奉天讨李贼檄》已拟好在桌前。

      格式、写法、字迹皆没有错漏,就像是看多了檄文的人所写。

      那人只手捧着甜汤碗,漫不经心地饮着:“汤凉了,我替你先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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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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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星期前 来自: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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