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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愿
日有所闻,夜有所梦。
当夜刘煌听见古刹梵钟,在梦里撞了一百零八下。
北辽幽都府,龙泉寺,许愿树下,红绸招招,刘煌一脚踏入寺门上香,低头,脚上是双芒鞋。
这不是她的身体。
树上的柿子红了,嘣地掉落,砸中脑袋,刘煌溢出一声“嘶”。
准确而言,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发出的。
是阿九的声音。
他的行途旅至北辽,在龙泉寺下榻。
出寺时,不远处的工匠正在打地基,忙活盖新塔。
工匠聚上来,“大男人脸白手白的,小师傅,打南来的吧?”
“来来、你们南人肚子里有墨,心思七拐八拐弯弯绕绕的,帮大伙儿掌掌眼,塔名招仙!吉利不?”
新塔定名招仙,招仙塔,定能招来仙人。
“小师傅,你不来放东西啊!”
南汉尚巫,北辽崇佛,辽人有将心愿写于器物上埋于佛塔的习俗,说是此举能助人心想事成。
朝廷明令不许,百姓悄悄地做。
有的许下来世诺,有的期望阿母少掉头发。
工匠们推搡着,可刘煌感觉得出,这具身体没有什么想为己身求的,她掌控不了这具身体,感受着身体的主人抬步就走。
抬到一半收回。
有一个人对尘世,有所求。
身体的手在胸口左摸索右摸索,捧出一卷麻布包的罪己诏,放于塔基下。
那是自己的亲笔初稿,初写成时差点被她揉成团,阿九拍拍灰,拾掇了回来。
他知道刘煌若在会祈求什么:愿罪己诏所书成真,愿灾地涝灾平息,愿子民安居乐业,愿南汉山河无恙。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芒鞋绕塔基三圈,踩着吉祥砖颂吉祥咒,乞愿他的君王来生有双明眸,将人间殊色看遍、看厌。
“咚”,梵钟应声回响。
不止他希望,刘煌想,自己又何尝不希望看见人间殊色呢?
前世她执着于双眼,今生得到了,用久了,反倒愈放得下了。
为何前世如此抱恨呢?双眸无法视物时不是也能活得好好的,不也习惯了吗?
可是,能看见也没什么不好吧?
每当臣民大谈景致时,便是她痛苦之时。
一个活在黑夜里的囚徒近乎执念地追问,想弄明白光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没有?人人皆有,独她没有,害她儿时磕撞得好苦。
年幼的阴影当真是,极易随行一世。
签筒欻欻作响,手一冰,刻着“如意灵签”的圆木筒旋在眼前。
男人在求签,问她的眼睛可有机缘看得见。
掉出一根签:
“中平,履霜坚冰,阴凝否极。”
僧人解签:僵冰将至,待阴气下凝至极,阳气复生,便是遂愿之时。
她骤然想起棺椁里冰天窖地的滋味,冷得打颤,忽然一个踏空,梦境潮汐般随月落退去。
大梦转醒,外面天高月小,萧条婆娑。
刘煌没起身,而是反复咀嚼着梦里的吟哦。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声音轻飘飘的,像小猫爪在她心上摁了摁。
在她看不见的岁月里,有人曾为她虔求着海晏河清,安康顺遂,同每个南汉子民一样,他们的祈愿比世上任何一种颜色,都更鲜艳、浓烈。
世清平,身强健,临头老,君相见。
一个也没……且慢、身强健这点居然做到了?
看,还是有好事的嘛,刘煌像无意吃到了颗木樨糕,抖擞精神。
——“江山代有人才,要相信后人。”伏檀的话一息闪过。
自己怎么不算是自己的“后人”呢?
既然山河破碎,宣帝故去,她就做回自己的后人,再拼起来就是。
“李叔。”她对着外面守夜的身影开口。
“嗐?头儿还没睡呢?”
刘煌心神从前世龙泉寺,彻底回归当下的凤城,“李家的事,说吧。”
这些时日除了派慈心去与容州军交涉,凤城李家的底细也渐被摸清。
如今的第四代家主李麟玉,是李琼仙最幼的堂侄。凤城李家做大后,也走上了过去的宗族的路,盘根错节。
此人心性幼时被长辈形容颇有李琼仙风范,刘煌当即心里默念:没有。
但李麟玉是李家在凤城独大后生人,无人阻拦与管教,这份心性唯剩暴戾。
若有奴仆犯过,则命其妻与子亲手脔割此人,并将割下的肉喂进被割之人嘴里,至亲投喂,自己尝食自己。
或从脚起一段段肢解至脑袋,教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生分。
李麟玉喜行酷法,也许是知晓自己有过分也无人敢阻,也许是在其眼中酷刑并非酷刑,仅仅是一次实验,像针灸大夫手里的铜人、锻刀时的试刀纸,稍有差别的是,李家用的是活人。
人命的重量在凤城变得很轻。
凤城李家从最初恪守御令,到敛权,到只敢私下敛财,到钱权已再不能满足撑大的沟壑,开始尝尽手段,展示获得的权力。
权力要被展示才有获得的价值,生杀予夺是最低廉的展示方式,最高尚的方式是什么呢?
是让人看得到你在高处,又让人睇不到你在高处做什么,是所有人不是皮包骨瘦就是在啃噬同类,你手中破开的新鲜瓜果,香萃满指。
所有的自怜神伤都在这一刻被压下,要改变凤城,要山河清明,便只有断掉这支已违背了宣帝敕封初衷的家族。
这是宣帝刘煌当亲自面对的。
刘煌揉揉眉心,下意识唤了句:“琼仙”,喊完方忆起人不在。
这回不必再问任何人意见了,不会有人拦着她做决策,也不会有人骂她不许吃甜食。
可以想怎么收拾怎么收拾了。
她改口:“李叔。”
“头儿?我在呢。”
“吩咐下去,即刻撤离此地。”
老李头懂要出事了,外头呼喊声起,小李郎着急忙慌跑入:“头儿!急报!火攻!是火攻!”
梦中的柿子砸头、古刹新塔急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凤城的紧迫局势。
火光遍野地烧,遇水更旺。
李麟玉是故意的,大概是猜出了烧李家故宅的人也是她,特意报之以火。
“李家的人已经注意到我了。”刘煌了然。
李家的军阵鲜少有敌人参破,容州军也难啃下,被一个不知打哪冒出的禾女破了。
与容州军汇合的人马连夜撤离、退出一段焦黑的旷地时,刘煌发现那人不在。
东风吹来,在悬崖岸见到了他,他坐在崖上,观着火海映瞳色。
似是想趁火势小了进火场捡一抔土。
刘煌直接将人撂倒,挑走。
“见火不报,罪加一等。”她道。
伏檀:“我……”
他没辩解,“原来火不是你烧的。”
“是我烧的不是我烧的,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
刘煌:“但因我而起。”
伏檀收起笑,了然:“你想做灭火的人?”
“你说的,江山代有人才,我会令昊天知晓,人才在哪个世代都能成人才。”她仰牵马头,“下次不许再观火了。”
伏檀一句“我不会有事”卡在喉咙里,刘煌松手任他飞了出去。
后方的李家兄弟接住人。
“观火不会喊人!呆坐在上风口你想死啊!”遂,暴捶之。
这回伏檀没还手,也没脾气,倒是淡笑:“因为我知,你们能破阵的。”
李家兄弟以为人被打傻了。
刘煌平静命令:“军法处置。”
军法如何对处置见敌情不报之人?最轻也是绑至马后拖行十圈。
容州军给了逃命用的马,人被麻绳绑死,拖起一路尘。
李家兄弟突然后悔下手狠了,生怕伏檀一个打挺被马踩死了,唯恐细思,更不敢细思的,是刘煌的果决。
就在前一日,二人还在调侃刘煌和他是不听人劝的昏君跟狼狈为奸的弄臣,一夜间翻天覆地,变得来不及眨眼。
圣人心,深如渊。原来那些前日承宠后日问斩的话本子没骗人。
孰能料到刘煌说到做到呢,真将人绑在了马后拖行,淡然地驾马扬鞭,像是一场……一场没有怒意的、纯粹的施戒。
马在一处停下,马下抬起一张白若莲华的脸,半边血,半边土,似罡风摧折的湘妃竹。
李家兄弟上前想搀扶,见刘煌没开口,悻悻收回手,“头儿……”
“我很久没动刑了。”李家兄弟识趣避开,刘煌神容不迫,被折的湘竹艰难地正过头,血呼刺啦。
“你可知,我为何绑你?”
伏檀咳道:“军法如山。”
刘煌:“军法如山,法落在谁身上皆一视同仁,即便是你,或是我。军情不报,照罚不误,我不管你有何苦衷。”
“看来我以后当离火场远一点。”他勉强撑着虚白的笑。
闻言刘煌顾视一眼,“还有一点,你不珍惜我的子民。”
伏檀不解。
那双手摸过他湿润的袖衫,沾了满掌红榴汁般的血,他隐忍闭眸,抽搐的唇角却暴露伪装。
“你看,你会疼,会流血,”刘煌道,“烧死比这要疼。”
“天赐人寿,就该珍惜。”她替人止住血。
这个世代有人为了活下去举起刀剑,豁命拼杀逃亡,有人置身事外,连同自身生死也当作身外之物淡漠着。
刘煌有时怀疑,那颗煌女星该起他的名,冷眼观着万事运行。
“你不珍惜自己的生死,可你忘了,你也是我的子民。”
伏檀不自觉阖上唇。
她在用疼痛告诫自己,惜命。
刘煌道:“我不许你漠视自己。”
“不管你是清居守陵久,还是不愿问世事,你来了,就请好好活着,“刘煌垂下眸,“南汉……其实是很美的。”
几日后火燃得更旺,波及山林。
凤城上空再也不是檀香熏烟,是刺鼻黑烟。
伏檀的伤在手臂留下紫红痂痕,久久不褪,他偶尔抬手,望着痂痕出神。
李家进行了第三场围剿,刘煌在帐内与容州军密谈,他坐檐下,写了一整日檄文。
“奇了怪了,你平日不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着火了也不喊人的吗?军中事你素来不掺和,今日怎想着帮头儿拟檄文了?舍得动金手了?”
小李郎咋舌:“不在伙房煲汤了?”
伏檀:“我良心发现。”
“你有良心?”小李郎走入伙房,当即“呔”的一声,一锅甜汤已煲好,正在灶台散热气。
“哎呦!打我做甚?!”小李郎呼呼吹烫红的手背。
伏檀收回沸汤里抄的汤勺,“别碰。”
小李郎舔舐掉手背沾的汤汁,“七弟,你早该这般主动了,脑瓜灵武力好,跟着我们杀敌攻城岂不痛快。”
“六哥看得出,这幕僚位置你比那秃驴慈心合适,头儿身边缺读书人,你想混出名堂不难,等立了大功还能赐得个姓名。”
“你们的事,别找我,”伏檀跨坐回书案,“我还没那么有良心。”
小李郎咧咧着“好心当成驴肝肺”,跺脚走了。
刘煌从牙帐出来时,一叠要公示于众的檄文《奉天讨李贼檄》已拟好在桌前。
格式、写法、字迹皆没有错漏,就像是看多了檄文的人所写。
那人只手捧着甜汤碗,漫不经心地饮着:“汤凉了,我替你先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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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敲一百零八下不是误写,是规定。
2. 签文出自《扶天广圣如意灵签》
3.“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出自《赠梦得》白居易
4. 李麟玉做法参考了《五代史.汉书》刘信待人处事:左右有犯罪者,召其妻子,对之脔割,令自食其肉,或从足支解至首,血流盈前。
最近一次求签,薛丁山遇洪水阵!好家伙,死手,别抽了……
前文出场的部分神祇删改啦~没征得神仙的同意呜呜

,改日去天后宫问问接下来能不能写,在修文,可能会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