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恒星

　　即将进入五月，气温逐渐回升，阳光洒进教室，班级位置定期换排，苏沐星坐在窗户旁支着下巴望窗外发呆。

　　“喂，发什么呆呢？”滕子言手指戳了戳她的后背，腕间那块函数表盘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马上校园歌唱比赛了，你和萧恒练得怎么样了？”

　　上次军训两人没有一起上台，这次势必要弥补遗憾，早早报名了歌唱比赛。

　　苏沐星回过神，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萧恒，他正低头和白可讨论一道物理题，侧脸线条清晰，鼻梁高挺。

　　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他抬眼望过来，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苏沐星心虚的移开。

　　“沐子肯定没问题的。”白可永远相信苏沐星，她的声音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缓和气氛。

　　苏沐星蠕动嘴唇，听见朱欣怡的声音，思绪全部散掉。

　　“郝婷，学校要求周一升旗时全校都统一穿夏季校服，显得整齐。”朱欣怡绕到郝婷桌子前，好声提醒她，言外之意就是不要再穿秋季校服了。

　　天气明明已经热起来，郝婷却始终不肯换上夏季校服的短裤，为此还被体育老师警告过好几次。

　　“哦，哦好。”郝婷小声答应，点点头，在她离开后低下头，紧紧拽住裤子布料。

　　苏沐星注意到坐在角落的郝婷，她记得，有一次郝婷单独在宿舍，换衣服时，她刚好开门回宿舍，偶然瞥见郝婷脚踝后面有一块深色的、形状像蝴蝶的胎记。

　　传来突如其来的开门声，郝婷慌乱地换好另一条长裤，遮盖住脚踝，眼神里满是窘迫和不自然。

　　“小星，在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萧恒伸手在苏沐星眼前晃了晃。

　　“啊没什么，你们刚说什么来着？”苏沐星眨眨眼。

　　“我们刚才在讨论要不要一起去老Q的演唱会。”白可复述了一遍，期待的等待她的答复。

　　任何活动她都积极，当即干脆利落的说：“去！”

　　“那就这么约定了，我们五一一起去听他的演唱会。”滕子言在半空伸出手，手背朝上，剩下三人默契的依次搭上自己的手。

　　“一言为定！”

　　萧恒抿嘴轻笑，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在一行字的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樱花。

　　放学后的音乐教室，阳光透过高大的百叶窗。被切割成一条条明亮的光带，投在深棕色的地板上，像是洒了一地的金粉。

　　萧恒握着话筒站在中央，静静听着苏沐星唱的片段，伴奏缓缓播放着，她的嗓音清甜动听，有让人心情平缓的魔力。

　　一首曲子唱完，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中望着彼此。

　　苏沐星移开眼，盘腿坐下：“好累，休息一会儿。”

　　他们选了一首英文歌，苏沐星拿起地上的歌词，扫了一眼，她其实只会唱，根本不知道个别单词什么意思。

　　目光下移，落在中间，苏沐星指着一行英文，微微倾斜身体问：“阿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萧恒顺势靠近，流利的读出那句话：“ Thou art my sole and everlasting sidereal body.”

　　两人的距离太过近，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苏沐星脸颊浮上难言的燥热。

　　他看着她，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在为她翻译，还是在诉说心事：“你是我唯一且永恒的星体。”

　　苏沐星低头沉默着，白纸上的黑字墨迹重，他做出翻译的那一刻，简单的话一瞬间灼烫了她的胸口。

　　再愚钝也不是傻子，最近的日子里，她也发现了，她看他的次数变多了，任何时间总是不自觉看向他。

　　脑海闯入不合时宜的画面，那天的楼道里，他对她发出邀请，目光真诚：“和我去一个大学吧。”

　　萧恒迈下台阶，站在比她低两阶的台阶上，平视她。

　　少年目光坚定，喜欢一个人也是坦荡荡，他说：“我喜欢你。”

　　只是那时，她以为喜欢上一个人离自己很遥远。

　　“阿进。”

　　“我在。”

　　“你之前说过喜欢我，还作数吗？”她的心在黑暗里跳的剧烈，即将冲破她的胸腔，脸颊的燥热加重了一分，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因为，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空气安静下来，苏沐星耳边响起重重的“怦怦”声，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么紧张。像是下楼梯踩空的台阶，像是被老师提问问题。

　　萧恒凝望着她，教室里灯光黑暗，尽管如此，他眼里的她依然清晰。少年清清嗓，朗润的回答：“作数。”

　　得到答复，苏沐星抬头对上黑暗里他明亮的眼睛。很幸运，他的眼里也有自己。

　　“今晚月色很美，谢谢小苏同学喜欢我。”萧恒屈起腿，单手撑着脸望着她。

　　窗户敞开着，微风吹拂纱帘，悠然的飘动，透过纱帘，是两颗彼此交换的心脏。

　　“礼尚往来，萧同学。”她眉眼含笑。

　　校园歌唱比赛的当晚，学校礼堂人满喧嚣。聚光灯如同皎洁的月华，倾泻在舞台中央。

　　他们作为最后一组参赛者出场。

　　苏沐星穿着干净的娃娃领黑色演出长裙，微微有些紧张地握着话筒。

　　萧恒穿着黑色西装，站在她身旁，微笑着给她鼓励，贴近她的耳朵，气音说：“加油，小苏同学。”

　　她的目光扫过台下，意外地在第一排看到了规矩坐着的郝婷。

　　昨天中午，郝婷在宿舍找出夏季校服裤子，裤腿比秋季短了一截，无法盖住她的脚踝，想起朱欣怡和体育老师屡次的提醒，她纠结万分，心里五味杂陈，抱着裤子出了宿舍门。

　　半天不见人回来，苏沐星开门跟上去，在宿舍楼走廊西端的阳台找到了她。

　　郝婷怀里抱着裤子，整个人低头蜷缩在矮凳上，一言不发。

　　“郝婷？”苏沐星推开阳台的玻璃门，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没有回答，仍旧低着头。苏沐星蹲下身，隐约听见她小小的啜泣声。

　　苏沐星了然她的伤心事，但需要她主动提起，她才能帮她打开心结，解决问题：“你愿意倾诉给我吗？”

　　过了一会儿，郝婷的啜泣声见停，她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含泪的眼睛，眼角已经哭红，撞上苏沐星真挚的目光，吸了吸鼻子，许是太无助，她第一次对旁人敞开心扉。

　　她一出生脚踝后就有一会胎记，六岁以前她对此一直没有感觉，直到上小学后。夏天穿着短裤坐在位置上，眼尖的男生注意到她这块胎记，直接指着她的脚踝后面，笑声贯穿整个教室：“快来看啊，郝婷脚上有那么一大块胎记，好丑啊。简直丑瞎了我的眼睛。”

　　青春期小孩开玩笑没有轻重，又或是真的从心底鄙夷。和男生玩的好的调皮学生，立刻围过来，甚至在没有看到她的胎记时，就附和着嘲笑她：“郝婷有胎记，我们都没有。郝婷是怪物。”

　　“怪物。”

　　“怪物。”

　　年幼的郝婷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由于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导致同学默认她好欺负，所有人都围上来，嘻皮笑脸的指着她喊怪物。

　　小郝婷顿时鼻子发酸，带着哭腔反驳：“我不是。”

　　“你就是。”最先嘲笑她的男生起哄，“我们大家以后都不要和她玩，她脚上的黑色东西会传染。”一句荒谬的话，结果是郝婷被孤立六年。

　　上初中以后，校园环境改变，认识她的小学同学大都不和她在一个学校，兴许是遭了报应，嘲笑过她的人学习都一落千丈。

　　但这件事一直是她压在心底的一根刺，渐渐的，她学会了掩饰，夏天永远穿长裤，这么多年，无论多么向往橱窗里漂亮的小裙子，她都只能落寞的收回目光。

　　“可你从始至终都没有错。”苏沐星面色沉重，眼里浮现一层水色。

　　“有些人是幸福之神的小孩，因为贪玩跑来人间，幸福之神爱子心切，默许了小孩的出逃，却担心将来找不到他的孩子，于是在她们出生时赠予她们胎记。有了胎记，幸福之神就可以找到她们，幸福，也可以找到她们。”苏沐星落下话音，认真的说：

　　“你的胎记不是不详，更不是怪物的象征，只是因为你与众不同，幸福需要靠胎记找到你。”

　　郝婷还是有些无法释怀：“真的是这样吗？”

　　苏沐星点点头：“你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郝婷擦干眼泪，苏沐星握着几根彩笔回来，蹲在她脚边。

　　“你在干什么，好痒。”皮肤的异样感袭来，郝婷挪动右腿。

　　“别动。”忙活了一阵，苏沐星盖上笔帽，将镜子摆在正对她脚踝的方向，“好了。”

　　郝婷回头，通过镜子，看见她脚踝后原本黑乎乎的一片胎记，俨然成了一只雀跃的蓝紫色蝴蝶，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

　　“哇。”

　　“我把你的胎记改成了蝴蝶，我知道，你从阴影里走出来还需要很多时间，但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像这只蝴蝶一样，自由，不被束缚。”

　　郝婷望着苏沐星，眼前人自顾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安慰她的话，她全然听不进去，只是眼里的笑意代替了泪水，真诚的说：“谢谢你，沐星。”

　　“小事小事。别客气。”苏沐星不好意思的挥挥手。

　　“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郝婷逐渐打开心扉，垂下眸，“你性格很好，讨人喜欢，还有很多朋友，永远快乐，永远鲜活，乐观积极。不被坏事困住，我有段时间很想成为你。”

　　“你要成为你自己，郝婷，这世上的人本就是形形色色的，外向积极有外向积极的好处，内向安静也有内向安静的价值。你很好，不需要成为任何其他人。”

　　郝婷抿唇笑着，不说话。

　　观众席一片喧嚣，女孩今天终于鼓起勇气，穿上了那条她一直惧怕的夏季短裤，而她的脚踝后面是原原本本，不加任何色彩涂饰的胎记。

　　苏沐星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郝婷感受到苏沐星的目光，抬起头，对她露出了一个羞涩而感激的笑容。

　　最后一组的演出正式开始，在场灯光彻底消失，礼堂安静下来，灯光再次亮起，聚焦在舞台上，他们整个人都在发光。

　　前奏响起，萧恒的声音清澈而深情，与苏沐星清亮的歌声温柔地缠绕在一起，缓缓上升，萦绕在整个礼堂。

　　当他们唱到那句动人的“I want to leave everything to see you”时，少年自然而然地转过头，望向身旁歌唱的少女。

　　萧恒眼中那细碎而明亮的光芒，被舞台的灯光映照得格外动人。

　　前排有细心的同学发现他们的演出服是配对款，远远看去，宛如情侣装。

　　评委席亮出全场最高分的瞬间，礼堂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台下有人喊：“高二（16）班牛逼！”

　　在一片沸腾的喧嚣中，苏沐星感觉到有目光落在她的右脸。

　　舞台的轰鸣声仿佛在瞬间远去，世界只剩下那道目光和近在咫尺的呼吸。她听见萧恒带着笑意的、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穿过所有嘈杂，落入她的耳中：“I want to see you.”

　　是她们合唱的那首歌的名字。
　　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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