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拂光

　　光明野，金色燎原。
　　一双眼眸，不见半点柔情，凝望着金黄的草甸。空气中没有熟悉的清香，取而代之的，是腐败的气味。
　　北洛迈开步子，穿过看似宁静的草地，大步踏入一片水洼之中。涟漪散开，所过之处，原本倒映在水面的天空褪去了湛蓝的颜色，长草亦随之凋败，不复金黄。
　　天地间似挂起了一道幕帘——一面是绚烂，一面是黯澹；一面是鲜活，一面是衰亡。太阳不知隐匿去了何方，一轮皓月升上半空。然而那月色却被什么阻隔了似的，只见朦胧的一只圆盘。似雾非雾的空气从四面涌来，腐败之气愈加浓烈，其间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甜。
　　北洛继续朝前走。
　　“幕帘”彻底拉开，光明野消失无踪。
　　脚下，是一片宽广的湖水，比先前幽深了许多。湖水中，色如死灰的水草若隐若现。它们纠缠在一起，张牙舞爪，如同潜伏的猎手，准备随时向经过的猎物发动攻击。
　　北洛停下脚步，静立在如镜的水面。
　　“巫炤。”他冷冷地开口。
　　无人应答。
　　好一会儿，寂静中，什么也没有。突然，一阵风起。风从身后来，不容拒绝地推着他的肩背。
　　北洛纹丝不动。
　　月光挣脱云雾的遮蔽，皎白、明亮，将一个黯淡的世界展露在他眼前。
　　四面高耸的山峰，环绕着他所站立的巨大的湖泊。湖水幽黑，陡峭山壁却被月光照得发白。那斑斑驳驳、一簇簇一丛丛，亮的、暗的，细看，竟是繁花，热烈盛放，在银白的月色下显得格外冶艳。
　　世界忽而又暗了下来，一块硕大无朋的黑影挡住了月亮。
　　山峰像是在不断隆起，隆高的峰顶却又在不断破碎。伴随着低沉不绝的轰隆声，大小不一的块垒凌乱地浮向高空，给这本就晦暗的世界投下更多茫然的黑影。
　　北洛凝视着这一切。
　　他认得——那是西陵。天上漂浮的，正是西陵城的残垣断壁。
　　世界在一明一暗之间来回转换。当那比平日大得多的月亮再一次出现时，前方湖面上，赫然现出一道人影。
　　心间，滴落一声极轻的呼唤。
　　“北洛……”
　　北洛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少年身上。阿玄赤身跪坐在水面，脑袋低垂，一头散乱的乌发遮住了面容。发丝竟那么长了，直直地滑入水面。水草似乎感知到什么，翻搅着，缠上来。那颗脑袋因此垂得更低，露出弯曲的雪色的后脊。
　　即使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北洛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一根纤细的枝茎，茎上，五片镰刀形的细叶子，看上去黑得不详，从少年胸口下方的伤口里探出头来。微微卷曲的叶片宛如五根畸形的手指，想要抓住什么似的，颤抖着，朝上伸展。
　　有那么一瞬，北洛几乎以为自己置身于梦境之中。视野里的一切恐怖得诡谲，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美。他望着那道沿阿玄腹部蜿蜒而下的血迹，本该绯红的颜色，却如松墨一般，黑得浓稠。
　　北洛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适。终于，他来到了这里，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迎接他的会是这样一幅画面。
　　自从与巫炤交锋后，异样便接连出现在阿玄的身上。胸口的旧伤时而好转，时而恶化，始终无法痊愈，到后来，无论北洛如何为其倾注妖力，都像是倒入一个无底的黑洞。妖力毫无缘由地不知所踪，这让北洛不禁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阿玄体内的妖力并未消失，而是被某种力量引导着，流向了另一个地方。
　　阿玄——正是始祖魔提到的那道藏匿于天鹿城中，影响清浊平衡的通路。
　　在这错综复杂的迷宫里，对手似乎无处不在，却又看不见，摸不着。北洛思索、掂量，每一步都行得艰难。
　　花海中，阿玄一脸冷漠地看着脚下。花丛中那具尸体不再是北洛，而变成了他自己。那张脸，看起来与他悄悄凝注过无数次的睡颜，确实有那么几分相似。用脱离肉身的神识看着自己，这感觉，真是奇妙。
　　他将视线往下，凝固在那里。半透明的黑色枝茎内，点点猩红流动。那是血——属于自己的生命能量，正在被狠狠地吸食。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突然，一个想法在脑海中闪现。他蹲下去，试图用手拔出那根诡异的枝茎。可就在他即将触碰到枝茎的那一刹那，画面倏然破碎。
　　刚才的一切都消失了，一张俊美的面孔放大在眼前。它是如此苍白，又如此精致。轻轻闭合的双眸——即便合起，也能看出饱满优美的形状，让人不禁想要一窥它们绽放的时刻。
　　阿玄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但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就是巫炤。
　　他张嘴，想大喊，想怒喝，想看着对方的眼睛告诉他：“我不怕”。然而，他的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双眼睛迟迟没有睁开。画面再一次破碎，转换，愈发让人不寒而栗——一张红瞳黑皮的鸟脸，几张扭曲狰狞的魔脸……然后是陌生男人、女人、孩子们的脸。他们大多已死去，惊恐的表情凝结在那一张张青灰色的面皮上。
　　离火殿内，阿玄由噩梦中惊醒，胸口刀剐似的阵痛，却又有一股奇特的暖意。他睡得那么沉，连北洛何时离开的都没有察觉。室内门窗紧闭，本该透过窗户的月光也不见踪影。
　　梦里的脸仍围挤在四周，在身旁，在床畔，呜呜咽咽，不肯放过他。
　　攥住濡湿的衣襟，阿玄猛地感到一阵厌烦——浑浊的谜团，自己的无力，这一切都让他迫不及待想要挣脱。北洛定是走得很急。出了什么事？耳内嗡鸣散去，他才听见远处传来的兵戈之声。一墙之隔，城池正面临着危机，而他却只能躺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在他刚到天鹿城那两年，每当他身子十分虚弱的时候，北洛若是不在，便会将他锁在离火殿中，以确保他的安全。一次偶然的机会，阿玄发现了这个秘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需要这样的保护——在所有人都准备去战斗的时刻。
　　疼痛迟迟不去，勉强维持的神智被一股陌生的潮汐牵引着。梦境与现实神奇地叠合在了一起。他是那梦中人，那梦中人亦是他。阿玄迷迷糊糊，仿佛坠入了另一人的识海——突然间，他如梦初醒——那一张张脸，是久远的枷锁，是巫炤永远醒不来的梦。
　　那具肉身，那颗心，在变得这样面目全非之前，和他一样，也是血和泪做成的。
　　阿玄挣扎着爬起，几乎跌下床去。他拿开两颗奈果，然后拂手，打碎了那一只青花瓷盘。
　　以水为镜，连通虚实。
　　血流成泊，又怎么不是一面镜子呢？
　　北洛一步步朝前走去。少年低垂着头，仍是一动不动。明明只有几步之遥，但却仿佛遥不可及。无论北洛如何往前，都无法缩短他与阿玄之间的距离。
　　繁花送来阵阵异香。湖面平静如镜，明明是一汪水，却不见粼光，不见倒影，只留下坚实的触感与漆黑的寒意。
　　北洛停步，再一次环顾四周。高峻的环状山峰，开阔的圆形湖泊，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他不想再等待下去了。寒光一闪，剑尖划破水面。湖水第一次泛起了涟漪，波纹向外扩散，然而未至阿玄身前，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挡了回来。
　　月光渐渐隐去。在昏暗的掩映下，阿玄身后突然腾起一团黑雾。雾气聚化，模糊的，显出一道人影；紧接着，又有一块阴影浮现出来，鸤鸠扑扇着羽翼参差的翅膀，悬停在那人后方。
　　“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了……”
　　那个声音，北洛并不陌生，但与往昔相比，更为低沉、沙哑。所有情感似乎都从这道声音中剔除干净了。那根本不能再称之为人的说话声，不过是一串空洞的响动罢了。
　　那人对鸤鸠低语了几句。黑鸟听了，扇动了几下翅膀，刚想张嘴说话，却忽然失去控制一般，一头扎进水里，不见了。
　　“始祖魔……哼，还不是个废物……看来，做了几十年辟邪王，你有所长进……”
　　月色悄然移动，阻隔在彼此间的最后一层薄雾也散了。
　　久别重逢的一张脸孔。闭起的眼，轻薄的唇。胸前依旧挂着那条手工编织的长长的兽牙项链。刺满繁复图腾的双臂负于身后，露出一双姣好的肩线。千年前的那件长袍，不新，不旧，衬得那身躯高大、肃穆。
　　一点惊讶在北洛眼中一闪而过。那头原本漆黑的长发如今雪一般白，在月色下流转着淡淡的光芒。
　　“你倒是毫无长进，以为那些老东西，个个如赤厄阳一般？”北洛手腕一转，太岁斜指前方，“怎么，死在我剑下两次，还嫌不够？”
　　巫炤没有回答。良久，他唇角微翘，伸出右手，放在身前少年的头顶上，温柔地抚摸了一下。那伤口中长出的茎叶随之摆动，镰叶如刀，每一下，都像是在虚空中切割着什么。
　　阿玄像一只牵丝木偶，身子动了动，闷哼一声，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激怒我……有什么意思？”巫炤说着，弯腰将少年圈在身下，手指深深插入黑发间，缓缓下滑，“……这眉眼，倒是生得极好……”
　　“巫炤！”看着珍视之人被如此亵玩，北洛心中憎怒难忍。他紧握太岁，长剑映着月华，往水里猛地一刺。
　　波纹生起，层层扑开。可是在北洛周围，似竖着一堵看不见的圆墙。波纹遇“墙”则退，“哗哗”作响，乱成一片。而在“墙”外，水面依旧风平浪静。
　　“为了找到我，他可是不惜自己的性命……我早已料到，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对他下手……只要通路在，血洗天鹿城，便非不可能之事……他就不怕血流干了，竟如此决绝……”
　　北洛冷冷瞪着巫炤，沉默不语。
　　“至于你……又是如何跟踪至此的呢？……是将他当作诱饵？还是……”
　　巫炤紧贴着阿玄的肩膀，头埋得很低，仿佛失了力气一般。两人诡异得贴得极近，似在耳语。巫炤好像真的在认真倾听着什么，突然间，他的白发无风而动，疯狂飞舞。
　　他扭动脸庞，紧闭的双目朝向北洛，“告诉我……你是他什么人，值得他连命都不要？……他又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将天鹿城的安危放在天平的另一端？”
　　他直起身子，并不等北洛回答，而是狠狠扼住阿玄的头发，令那张脸扬起，暴露在银白的月光下。
　　毫无生气的一张脸，惨白、黯淡。北洛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让眼前这个“人”变得更加疯狂。心中的怒气无法压制，太岁在手中挣动，发出锵然一声清吟。
　　“别急……别急……”巫炤轻声低语，仿佛在安慰北洛，又仿佛在安慰自己，“与魂魄被侵蚀的痛苦相比，这点皮肉之伤算得了什么？这么多年……每时……每刻……我的灵魄都如同在烈焰中焚烧……”
　　他一把松开阿玄的头发，迈步朝北洛走去。如蜻蜓点水，他赤着双足，步态款款。披风蛾翅般在他身后展动，下摆处露出两颗活灵活现的猩红色圆瞳。
　　北洛仿佛正透过缙云的记忆望着过去——那人举手投足间总是带着摄人的美态，令人见之难忘。在他宽阔的前额正中，睁着一只幽幽发光的“眼”——那道鲜红的图腾，才是巫炤真正的眼睛。一只时时刻刻，紧盯过去的鬼眼。
　　“我恨……恨天上的神，恨地下的魔……恨你……更恨我自己！”
　　北洛盯着步步逼近的巫炤，沉声道：“我跟你说过，已经发生的，无法更改。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对。千年来，你被困在原地，但困住你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你自己。人族奋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你真该睁开眼睛好好瞧瞧，瞧瞧你自己，再瞧瞧这世间，变成了什么样子。”
　　“那些低贱的血脉，凡俗的灵魄……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能活下来，而我们失去了一切……难道，就凭一点点运气？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能回到过去，回到千年以前……”
　　“我不是他。”北洛不耐烦地打断道，“我不是缙云。偏执成魔，你和那些只知杀戮的魔物有何区别？回到千年前又如何？你还是你。该发生的依然会发生，不会有任何改变。”
　　听罢北洛的话，巫炤停下脚步，不怒反笑。那笑声不似他的言语那般冰凉，反而充满了情感，充满了绝望与悲哀。
　　“回到千年前又如何……又如何？！” 那只鬼眼中血色荧荧，“既然你这么说，那就……一同重新坠入黑暗的时代罢！”
　　一时间，两人相对而立，仿佛时间凝固。
　　越过故人，北洛将视线投向远方。那里，天空中飘浮着的，破碎的高塔，毁坏的屋舍，断折的长阶，皆在静静诉说着当年西陵城的雄伟。那座凝聚了无数前人智慧与力量的城池，曾经那么繁华，那么壮丽。
　　“西陵的春天，百花齐放，那是漫长寒冬过后，大家最期盼的季节。”魂魄中残存的记忆逼真得可怕，一张张笑脸，一朵朵花色，犹在北洛眼前，“我还记得。可是你呢？你的心还容得下美好的东西吗？当年敬你爱你的人，若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心中的痛，不会比你所承受的少哪怕一分！”
　　巫炤脸色骤变。
　　“你没有资格提他们！”一半月光一半阴影恰落在他脸上，半张棱角分明、几无血色的唇瓣微微翕动，吐出惊人的怒号，“失去了，失去了……永永远远地失去了！”
　　北洛垂下目光，轻声叹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眼里看不见那些还活着的人。即便巫之血日渐稀薄，也一定会代代相传，生生不息。每一个生命都有先祖，有些东西早就被烙刻进了血脉，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血脉？”巫炤冷笑一声，“你以为，鸤鸠替我找寻了这么些年，巫之堂的血脉所剩几何？你以为，我是如何变成今日这个样子的？”
　　他话音停顿，天上冰轮倏尔不见，唯额间红瞳亮得烫人，几乎要喷出火来。
　　“人之短见……有几人会在意从前发生了什么？又有几人，会在意那些死去的冤魂？只要可以重来一次，只要一次！西陵不会灭亡，巫之堂不会陨落，你我也不会走到这样的结局！”
　　天地仿佛为他的怒气而共鸣，不断回旋于天顶的西陵残垣猛然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响声过后，狂风呼啸，闷沉的轰鸣由远及近，自峭壁一倾而下。
　　深谷中，暴雨骤起。
　　那是冰凉的雨，狂怒的雨。北洛任大雨冲刷，因心爱之人也在这雨中。雨水打湿了他的发，他的脸，他的王服。早已被妖力烘干的衣袖再次湿透，血渍泡开，粉红细流滑入万千银柱，滴入漆黑的湖中。
　　北洛抬起手中长剑，一字字道：“不，你我之间，结局注定只有一个。”
　　“噢？”巫炤略歪着头，脸上呈现一刹无邪之色。他浑身上下仍是干的，雨幕灵巧地避开，为他保留着一小片安宁。
　　只有一颗水珠，不知从何而来，溅落在他额前，顺着挺直的鼻梁与眼窝凹陷处缓缓下滑，最后停在他灰白的颊上。
　　那仿佛一颗泪珠，透明、纯净。
　　然而，他和他都知道，那不是会出现在那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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