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退休后

　　伊凡教授身边堆满揉皱的信纸，熬得通红的眼睛直直盯着传输信件的机器，等待它再次吐出远方友人的信件。
　　咔——哒哒。
　　信息传送机器慢吞吞吐出一张洁白的纸张，青年火急火燎把它捡起来展开露出其上字迹。
　　【别想太多，不是说昨天探索地牢一晚上没睡？早点休息吧。——爱你的挚友，安比·卡斯利亚】

　　他花了大半晚写的陈述实情的信件和要求安比觐见国王代为上报的内容如同石沉大海，向来不靠谱但在大事上算得上可靠的好友这次却并没有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睡？他睡不着。
　　伊凡攥紧拳头在大腿上狠狠锤了一拳，站起来又走到玻璃幕墙前，抬手按上透明墙面。
　　他久久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眼下青黑格外明显。

　　眼下暴风雪还在持续，只是因为天色大亮的缘故能见度略微提升了一些，但不多，他看不见事发地的具体情况，即使有望远镜也无法望穿茫茫大雪。
　　而施以援手？他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学术分子，如果是武斗派系的还好说，他的剑术造诣只能说是低空飘过私人教师设下的门槛得以结业，在茫茫大雪中奔袭说到底还是太难为他了……如果不是他身上带了许多护身道具，更贴近的说法是自寻死路。
　　伊凡按在玻璃墙面上的手掌攥紧又松开，再攥紧，循环往复，心绪复杂难言。

　　他忽然又想起学生们送给教师们的灯了，一盏盏晶莹剔透的冰灯，几乎每一个教授都有份，无论平时是不是受学生欢迎，为了不被穿小鞋他们都会一视同仁地送上礼物。
　　蝇头小利便可笼络人心，这也是贵族的必修课。
　　而当他次日去学院上课时就见到了矗立在广场中的巨大冰雕，学生们欢呼雀跃着弹冠相贺庆祝作品的落成，他从旁边走过时忍不住驻足观看，也带着淡淡的微笑。
　　那时的他从未想过……这些晶莹剔透的易碎品，是怎样跨越几百里路程被完整送到王都的。

　　原来它比看上去的更沉重许多。

　　伊凡倏然转身出门，走向走廊末尾的房间轻轻敲门。
　　“越瓷？”他等了几秒钟，再次敲门，“你醒着吗？我有事想拜托你。”
　　又等了半晌也没有任何动静，伊凡定定看着严丝合缝的房门，低头揉了揉眉心，转身又走回自己的房间。
　　……打扰别人休息，其实是非常不礼貌也不贵族的做法。

　　伊凡坐在床上凝望窗外灰暗天色和簌簌打在玻璃上的大块雪花，脑海中又浮现出刚刚看见的那一幕。
　　那样大的冰山……一下子就滑走了，没人能制止，挡在它面前的人大概就像纸片一样被压扁了，血水从五官里渗出来染红雪地，临到死也没叫出一声。
　　而这是他的表兄亲口下的旨意带来的结果，以往他在王都呆过一年又一年冰雪节，从来没意识到过美轮美奂的展品下是否压着人。
　　纸片一样，没出声就扁平地瘫在地上了。

　　他沉重地闭上眼，默默给自己拉上被角。
　　总之先睡觉吧，事情总会被解决的，不是国王表兄就是其他什么，寒雪镇的官员也会处理和接手赔偿事务。
　　作为贵族，最重要的就是对泥腿子们的遭遇保持平常心。

　　……

　　店长睡醒时雪已经停了，窗外白茫茫一片，积雪堆得很高。
　　他伸了个懒腰，兀自在床上狠狠滚了两圈，顿时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松散了，又滚回原位靠在枕头上侧头看窗外的景象。
　　天是灰色的，墙上的时钟指针走到正下方忠诚地显示出时间是傍晚。

　　白虎已经睡醒出门溜达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安静地听着时钟哒哒读秒，室内一片寂静，静到能听见心跳声。
　　砰砰砰砰砰。
　　店长平躺着看天花板，盯着木质纹理间的缝隙出神，半晌后才眨了眨眼又重新闭上眼，把被子高高拉起来盖过头顶。
　　砰砰砰。

　　此情此景，让他脑海里某些画面好像忽然生动起来了……店长又把被子拉下来露出头，转头看着灰白的天空。
　　恍惚间就仿佛看见了同样的天空，在暮色下带着铁锈般的红色，被栅栏划拉成一块一块。
　　走廊里有护士小姐推着餐车走过时鞋底发出的哒哒声，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响。
　　“89床宁越瓷小朋友，吃晚饭了哦。”护士小姐的声音温柔清脆。
　　宁越瓷仍然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宁越瓷小朋友在吗？”护士小姐又问。
　　他才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哎”了一声，光着脚下床去打开送餐的小门接过从外面递进来的托盘，“谢谢姐姐。”

　　护士小姐笑靥如花地推着餐车离开了，脚步声和车轱辘的声音在下一间病房前停下，她冷冷地喊：“90床，皇上来吃饭了。”
　　中年人的声音抱怨着她今天来晚了怠慢了皇上，嘴里嚷嚷着要砍她的头。
　　“区区皇上还能反过哀家去不成？”护士小姐冷哼一声，伴随着插销落下的声音又离开了。

　　隔壁房的皇上气得大骂贱婢，因为病房隔音良好的缘故传到宁越瓷这里时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声音，他端着碗盘腿坐在茶几前，挖了一勺饭塞进嘴里。
　　男孩乌漆漆的眼瞳忽然一动，看向手里的勺子，再把目光落到装饭的碗。
　　米饭下压着裹满酱汁的牛肉片，与上面的两荤一素相比又格外上档次一些。
　　他无动于衷地继续垂下眼安静吃饭了。

　　……

　　宁越瓷。
　　店长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读了一遍，“宁越瓷。”
　　“宁越瓷宁越瓷宁越瓷。”他又重复了几遍。
　　声音在房间里慢慢消失，窗外飘起了小雪花。

　　“宁越瓷。”店长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字正腔圆地念。
　　影子也跟着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忽然皱起眉来，看着他的眼睛问，“是谁？”
　　“宁越瓷是谁？”店长问自己的影子，没得到答案。
　　那惊鸿一瞥的记忆就像落潮的刹那间露出的礁石，又沉入无边无际的海水里去了。
　　于是镜面中少年海洋般的深蓝眼眸里忽然掠过了一丝哀伤，他又轻轻唤了一声。
　　“……宁越瓷。”

　　……

　　店长下楼时大厅里只点了蜡烛，伊凡缩在沙发和白虎相依为命瑟瑟发抖，难得没抱着书而是拿着半截长棍面包……龇牙咧嘴地啃。
　　“怎么不点壁炉？”店长问。
　　“越瓷！”伊凡一看见他就眼睛一亮，闻言又萎靡下来，“……我不会。”
　　店长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壁炉，沉吟半晌，拿出一支镶嵌着小巧红色宝石的法杖轻声吟诵，“火之花将绽放于此。”

　　一枚小小的火花凭空出现，落到壁炉内堆积的木柴上，闪烁了几下又熄灭。
　　但只是这点光就足够让店长看清里面堆得密不透风的柴了。
　　他有些头疼，“……你放那么多柴干什么？”
　　“点，点壁炉。”伊凡难得有点不知所措。
　　店长揉揉额头，指挥道：“你去把柴拿出来三分之二，剩下的堆起来。”
　　“怎么堆？”伊凡很有探究精神地问。
　　“随便堆，中间留点空隙。”

　　于是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老爷被保镖指挥着去堆柴，等他把多余的木柴放到一边的箱子里，店长再次吟唱咒语，这次火花成功绽放，壁炉里又热热闹闹地燃起了火光。
　　伊凡这才松了口气，蹲在壁炉前伸手去烤冻得青白的手指。
　　店长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你没有火系魔法卷轴？”
　　“有，但是大部分不能用来点炉子。”伊凡飞快瞟了一眼店长的脸色，“可以点房子。”
　　他就是怕自己一不小心把店长的房子点了才没拿魔法卷轴出来……而火柴火石全部在这些硕大的木头上失效了，他不得不抖得毫无风度。

　　店长又看向被落在沙发上的长棍面包，“饿了？”
　　伊凡顿时两眼亮晶晶的看他。
　　“我记得你之前带了吃的。”店长陈述。
　　“……吃过你做的饭以后全丢掉了。”伊凡窘迫道，很快又重新打起精神满怀期待地看他，“今天什么时候开饭？”
　　店长冷冷道，“我今天不做饭。”
　　伊凡的表情顿时垮了大半。
　　“出去吃吧，去镇上。”店长说。
　　伊凡脸上顿时露出枯木逢春般的喜悦，“一起去？”
　　“当然。”

　　老实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来过寒雪镇了。
　　眼前的镇子和他记忆中大不相同，道路纵横，街头巷尾都挂着彩色的灯带，视线所及有许多扎成束悬挂的冬青枝条，有许多穿着得体的人在街边三五成群聚做一团，远远地传来欢快的音乐声，隔着轻薄的雪花传进人的耳朵里。
　　店长站在原地仰头看那大大的镶金的招牌，表情困惑。

　　“怎么了？”伊凡问。
　　“没事，这里和我上次来变了很多。”店长摇头道。
　　“变得多很正常啊，我来王都读了五年书再回去的时候也差点没认出我家……”伊凡哼哼着，目光在小镇的四处巡晙，眸光逐渐深沉。
　　寒雪镇好像完全沉溺在节日氛围中了，半点没有当天上午才死过人的哀伤气氛，难道那些人其实没有死？

　　“在看什么？”店长问道。
　　“看看有多不一样。”伊凡对店长眨眨眼，“快走吧朋友，什么事情都该放到晚餐以后……我快饿死了。”
　　“不是吃了面包吗？”
　　“快别说了……”伊凡顿时大声抱怨，“那些面包都只有小半截不说，还干得像刚从沙漠金字塔里出土的木乃伊一样，又冷又硬像石头……朋友，你不该把石头伪装成面包放在厨房！”

　　店长想了很久也没想起面包的存在，但他依稀记得自己上次来寒雪镇庄园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心虚地“嗯”了一声，目视前方，“那就先去吃饭吧。”
　　“现在就走！”伊凡斩钉截铁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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