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脱身

　　柏飞从医院走后，没有直接回家。

　　他从二楼花盆里翻出闻觉家的钥匙，兀自下楼走了进去。分明只是几天没来，忽然之间，这间屋子变得有些陌生了。

　　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横亘在空气中，他只是很清晰地感觉到，即便是此时此刻身在其中，地砖、沙发、茶几近在咫尺，却仍然踏不稳，摸不实。

　　屋子里似乎有股什么力量，在穷尽所能地把他往外推。

　　“我现在看了你心烦。”

　　闻觉的话一遍遍地在他脑子里循环着，近乎是自虐式的，他将这句话曲解为“厌恶”，这样心里的内疚感才会稍微浅淡一些。

　　柏飞打心底里认为，自己是有错的，是有罪的。所以他不值得车行前景光明的工作，不值得老陈雷打不动的偏爱，更不值得闻觉舍身犯险。

　　他深深地陷入了一种自我厌恶之中。

　　柏飞走到花园里，坐在闻觉经常发呆的地方。他弯着腰，垂着头，脸颊埋在掌心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有错，他有罪。

　　可到底是何错，到底是何罪，他倒也是讲不明白的。

　　被这种朦胧的、毫不明朗的感觉缠绕着，他周身每一个细胞都被“无力感”所填满。他无从下手，就连改正与赎罪都不知究竟该从何做起。

　　他的后背不断地抽搐着，逐渐不可控制地哭出声来。

　　除了内疚，柏飞心里还充斥着后怕。如果闻觉今天伤到的不只是一条腿呢，如果是脊椎，是脑袋，是他的性命呢？

　　柏飞根本不敢细想。

　　活了二十几年，他历来无惧高山长河，从葱茏中来，到雾霭中去，他每一步都走得匆忙但却始终步履坚实，因为他始终怀揣着勇气。

　　可这次，他引以为傲的勇气不见了。那人一棍子打断了闻觉的左腿，也一棍子敲碎了他的勇气和纯真。

　　环绕在身边的风变得不在自由，名为善良的绳索把他勒得难以呼吸。

　　他哭了很久，直到手机响起来。来电是个陌生号码，柏飞迟疑许久，才按了接听。

　　“喂？柏飞吗？”柏飞第一时间就听出来了，是闻觉的声音，音色听上去还是那样柔和漂亮。

　　他咬着牙，嘴唇有些颤抖。

　　“柏飞？”闻觉的声音忽然变小，自顾自地念叨着，“难道我记错号码了......”

　　“是我。”柏飞立刻开口回应，生怕闻觉误会打错电话而挂断手机。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你......哭了？”

　　“没有。”

　　“那声音怎么这么沙哑？”

　　“感、感冒了吧，可能。”

　　“噢......”闻觉拿不准这话的真实性。柏飞说谎的技术很烂，但闻觉并不认为他是随便吵两句嘴就会委屈到流眼泪的人，所以他将信将疑，但也不再追问。

　　“我手机坏了，”闻觉给他解释，“现在用的是护士的电话。”

　　“怎么好端端的手机坏了。”

　　“这不重要。”闻觉将他打断，“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转院了。你明天不要白跑一趟。”

　　“转去哪了？”

　　“我暂时不想跟你说。”闻觉坦诚道，“你别把注意力放在我这里，安心回去上班吧。”

　　“你生我气了？”

　　“对，生气。我气得不得了，我气我疼得要死什么也没捞到，反而把你的工作和生活搅得一团糟。”

　　柏飞忙说：“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闻觉说，“今天在医院，我把话说重了，你别放在心上。”

　　“闻觉......”

　　“如果你还拿我当朋友，就别再跟我说对不起了。”

　　“......好。”

　　“如果你实在暂时不想回车行，我也不逼你，你稍微缓几天，自己找朋友之类的出去散散心。等我出院回来，我希望可以看到原来那个柏飞。”

　　“好。”

　　“那行！就这样！我得把手机还给人家了。时间不早，你早些睡吧。”

　　闻觉挂断电话，冲着身边的护士小姐做了个wink：“谢了啊！”

　　护士小姐一边调整他的止痛泵一边笑：“要不是我手机漏音，能听到电话那头是个男声，看你这语气，还以为是跟女朋友打电话呢！”

　　“就是一朋友。”闻觉说，“大老爷们儿，可高了，一米九多呢！”

　　“嚯，”护士小姐惊呼道，“运动员啊？”

　　闻觉笑着摇头：“不是。”

　　“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护士小姐突兀地夸了他一句。

　　“哈？”

　　“早些时候我路过你病房外头，听到你吵架，还以为是个非常难搞的病人。”护士小姐说，“那个语气，怎么说呢，反正听着听刺耳的。”

　　“有这么夸张吗，”闻觉有些不服气，“另一个人讲话更难听吧！”

　　“另一个人......他好像都没怎么说话啊。对了，他从你病房出去之后，还特意去找了我们主任，说你怕疼，担心你晚上睡不好觉，让我们主任多费心呢！”

　　“然后呢？”

　　“然后我今晚就来加班守着你了呀！”护士小姐往止痛泵上轻轻弹了一下，“好好歇着吧！不要辜负我的加班时间！”

　　闻觉一连在医院住了七天，陆清明还是一如既往地来。有时空着手，有时给他带束花、带杯咖啡、带块蛋糕。坐在病房里，陆清明闲得发慌，就靠削苹果打发时间，偶尔剥两瓣橘子，他自己不太吃，悉数都送进闻觉的嘴巴。

　　那天大吵一架之后，闻觉就不太理他了，倒也不是不想，就是自己给自己赶鸭子上架送上台阶了，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要怎么下来。

　　俩人以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相处了七天，总算是盼到了闻觉出院的日子。

　　这天一大早，陆清明给闻觉带来了新手机，闻觉躺在床上捣鼓了半个小时，等手机上的数据同步完毕，出院的手续也正好办得差不多了。

　　闻觉以为，出院之后可以直接回到紫荆大道，但陆清明没让。

　　十一月份的风越发地冷了，只是一个多星期没有出门，就好像是错过了半个季节，再见天日，一脚都步入了冬天。

　　好再今天天晴，阳光洒在脸上，多少带点温度。闻觉坐在轮椅上，一身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陆清明站在他身后，情不自禁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发。

　　“你让我自己回家吧，这几天都耽误你多少事了。”

　　“没什么好耽误的，我又不用打卡上班。”

　　闻觉“扑哧”笑出了声，这时小叶把车开来了。一辆非常方便轮椅上下的商务车。

　　“新买的？”闻觉回头问陆清明。

　　陆清明点头。

　　考虑到闻觉上下楼梯不太方便，陆清明放弃了梧桐园这个选项，把闻觉带到了华誉。

　　家里没有外人，原本在医院照顾闻觉的人也不在了。眼下上到吃饭洗澡，下到喝水上厕所，闻觉唯一可以求助的对象就是陆清明。

　　纵使后者非常情愿给他提供帮助，但闻觉仍旧陷入了一种非常窘迫的境地
　　——他开不了口。

　　吃饭、喝水就罢了，其他的事情，他开不了口。

　　回家后，闻觉一直沉默着，陆清明起初看他闷闷不乐，还以为闻觉是在耍小脾气，仍然惦记那晚吵架的事。

　　中午吃完饭，闻觉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后，他望着陆清明，十分哀怨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陆清明问。

　　“我要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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