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濯缨

　　陆九瞻蹲下身子与卢显平视，看着他眼中明晃晃的动摇，“想明白了？”

　　“是，”卢显恰到好处地展露自己的情绪，“你为我著书立传，我自然会告诉你有关的一切。”

　　“好。”陆九瞻起身命人搬书案，取纸笔。

　　卢显靠在墙角坐直了身子，从怀中取出一方绣帕，仔细地擦拭手上的污渍。

　　陆九瞻瞧出了这是女子之物，看得出是件旧物。

　　卢显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怀念的笑容，“秦娘子虽貌美无双，但眼神太过刚毅，少了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远不如这方丝帕的主人，令我时时悼念。”

　　“不知是邵娘子还是朱娘子？”陆九瞻脑中涌现出另两位死者的名讳和样貌。

　　得益于卢显栩栩如生的画工，他对三位受害者的样貌了然于胸。

　　卢显神情怀念，“她们？还不配我留下物件随身。”

　　陆九瞻心底闪过一个不可能的人选，他压下心底惊疑，故作轻松地问道：“总不会是谈娘子的吧？”

　　他实难想象一个十岁稚童是如何做成这样一桩隐秘的凶杀案，再嫁祸给应龙的。

　　“没错。”卢显抬眼睨向陆九瞻，丝毫没有阶下囚的窘迫。

　　陆九瞻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并非专司奇案的大理寺官员，可这些年见过的人犯形形色色，不在少数，却没有一个像卢显这样癫狂自傲的。

　　“谈娘子遇害时，你才十岁，如何能作案？”

　　“薛管事，你很在意这些旧事，”卢显反客为主，“以你的身手和办事效率，可不像是个商人手下的管事啊。”

　　“卢显，莫忘了你此刻的处境。”陆九瞻冷言提醒。

　　“你若想杀我，早就动手了，既如此，我又有何惧？”卢显经多番试探，此刻已确认对面之人必有所图，心中多了几分与之谈判的底气，丝毫不怵。

　　“你以为没了你，我们就查不到？”陆九瞻眼底的耐心一点一点消散，仿佛下一刻就会结果了卢显。

　　“你不想知道极乐香从何而来？”卢显傲慢地打量着陆九瞻，“你们是汴京来的官府中人吧？谈娘子之死，牵连甚广，你一定有兴趣。”

　　卢显从陆九瞻前后态度转变，看出了他对旧事的渴知，自然也笃定对方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一旦确认了这一点，卢显自觉掌握了主动权。

　　陆九瞻看着他脸上这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心中嫌恶至极。

　　他命人搬走了书案，径直离开，只留卢显一脸愕然。

　　门窗被锁了起来，隔断了最后一丝月光。

　　“回来！薛百川，你给我回来！”

　　身处黑暗中的卢显怒不可遏，可这间房空空如也，任凭他如何踢踹，都无法满足他破坏一切的欲望。

　　此时已近天明，陆九瞻洗去了身上沾染的血污，才敢来到虞长宁的睡房。

　　青黛彻夜未眠地守在她身边，看着同样满脸倦意的陆九瞻，默默将驱赶的话咽了回去。

　　两人在床前枯坐一夜，直至鸡啼，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虞长宁紧锁的秀眉才渐渐舒展。

　　青黛用温热的湿帕轻轻拭去她额角的冷汗，正当她出门换水之际，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她慢慢睁开了疲惫的双眼，一道朦胧的身影逐渐清晰。

　　此时是梦是真，她并不能分辨。可一夜噩梦，折磨得她濒临崩溃。还未认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虞长宁已伸腿狠狠踹去。

　　陆九瞻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挡住了突如其来的攻击，握住了一只柔白细腻的玉足。

　　掌心粗粝的厚茧磨得虞长宁足心一阵酥痒，她这才看清眼前之人是谁，尴尬地从他掌心挣脱，耳根难得透着霞色。

　　一夜未眠的陆九瞻青茬尽现，他的声音暗哑，“你现下可有不适？”

　　“并无大碍，”虞长宁摇了摇头，“是卢显与卢家女使合谋，迷晕的我。”

　　陆九瞻脸上并无惊讶，“他们二人都被我们关了起来，别怕，已经没事了。”

　　“你将卢显也关了起来？”虞长宁不解地看向陆九瞻，“卢判官那头如何交待？”

　　“他们还不知此事，卢显将你带去了他私置的宅院，那处十分隐蔽。”

　　虞长宁沉默了一瞬，“他为何要绑架我？”

　　“他……”陆九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有癔症，你不是他下手的第一人。”

　　面对虞长宁好奇的眼神，陆九瞻只得将薛松探听来的传闻和搜到的东西告诉了她。

　　虞长宁一想到自己差点儿被一个疯子剥了皮，就一阵恶寒。

　　只是当她听见陆九瞻提及一位“谈娘子”时，她忘记了恐惧，眼中只剩惊疑。

　　“哪个谈？”她顺口编了个谎言，“昨日宴席上也有一位谭娘子。”

　　“言炎谈，那位谈娘子十三年前就死了，可那时卢显只有十岁。”

　　“是我想多了，两人不是同一家的。”

　　虞长宁低垂眼帘抱膝而坐，是以陆九瞻并未瞧出她的异样。

　　他们二人相聚于台州本就是各怀目的的，陆九瞻并不知“谈娘子”对虞长宁而言意味着什么。

　　“你说他杀的人中有一人为男子？”虞长宁抬起眼眸，“那名男子生得很好吗？比你还好看吗？”

　　陆九瞻被她这句不经意的话撩拨得耳后隐隐发烫。

　　“我看过画像，只能说是面容清俊。”

　　“那就奇怪了，”虞长宁盯着陆九瞻的脸，“那他为何不对你下手？毕竟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管事，即便失踪了，也不会如我这般受人关注。”

　　陆九瞻被她这般点拨，想起了与卢显对话时，他从未以痴迷的眼神看过自己，似乎对男人并不感兴趣。

　　“谈娘子遇害时，他只有十岁，人未必是他杀的，”虞长宁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可那位胡书生之死，在这其间就显得很蹊跷了。”

　　“此事我会去查，你先好好歇息。”

　　陆九瞻退出了房间，与前来的青黛擦肩而过。

　　虞长宁的话让他注意到了那位叫作胡葭的书生。

　　他与秦阳乔装暗访了大半日，终于打听到了胡葭的往事。

　　胡葭与卢显虽自小相识，又为同窗，但两人的关系并不好。

　　胡葭生得高壮，便整日欺凌瘦弱的卢显，甚至害得卢显误了至关重要的州试。

　　陆九瞻不禁疑惑，既如此，卢显为何杀了胡葭后要留下他的脸皮？

　　天黑之后，关着卢显的门再次被推开。

　　卢显闻声抬眼，“又见面了，薛管事。”

　　自陆九瞻昨夜不受胁迫离去后，卢显的态度收敛了许多。

　　“你既然恨胡葭，为什么还要留下他的脸？”

　　陆九瞻蓦然出声，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薛管事好手段，连我与胡葭的往事都被你翻出来了。”卢显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和厌恶被陆九瞻尽收眼底。

　　“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便你不配合，我也能查到。可若你能配合行事，免去我一些麻烦，我自然也愿意给你一些方便。”

　　他眼睛盯着墙角的一滩暗黄，似笑非笑地看着卢显。

　　卢显脸上生出羞恼，可他根本无从反抗。

　　“我思来想去，终于替你、替我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卢显示好般看向陆九瞻，“我将往事告知于你，你将我放回去，并以此为要挟，逼我爹听命行事，如何？”

　　陆九瞻轻笑出声，“你可真孝顺。”

　　“那是自然，我是卢家九代单传的独苗，我若没了，我爹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那还得取决于你的故事够不够分量。”陆九瞻既未答应，也未拒绝。

　　卢显却一脸笃定，既然他们接近他爹另有目的，怎会放过这样的把柄？

　　而他，确实被陆九瞻说中了一点，锦衣夜行，无人分享，实在是寂寞。

　　至于秦芍，等他出去了，有的是机会。此刻与这位薛管事好好合作，才是正理。

　　卢显看着窗外，回忆起了改变他一生的那一夜。

　　十三年前，胡葭带头欺凌卢显，逼得他爬狗洞躲去了州学隔壁的衙门。

　　因他父亲彼时已在衙门中为吏，是以他对府衙并不陌生。

　　那时天色已暗，官吏都下了衙。卢显不知胡葭他们走了没，只好暂时躲进了一间杂物房。

　　不久之后，就听见了开门声。

　　房中烛光亮起，好在卢显瘦小，躲在柜子后头，没有被人发现。

　　来人是彼时的台州通判，周旭，而他两臂间还躺了一个美貌少女。

　　卢显认出，那是一位谈姓小吏的女儿。

　　周旭取出一支线香点燃，而后解开彼此衣衫，趴在了谈娘子身上。

　　卢显已有十岁，通晓了人事，自然明白两人在做什么。

　　香未燃尽，撕裂的疼痛将少女从睡梦中唤醒。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愤然地拿起手边的香炉，向周旭砸去。

　　周旭满头是血，抓着少女的头发向墙上撞去，趁着少女昏昏沉沉，趴在她身后继续。

　　少女被折磨得晕了过去，周旭捡起地上的香炉，将香重燃后放在她鼻间，不久之后，少女双目紧闭，却面露笑意，一派愉悦模样。

　　周旭结束了两遭后，阴毒地看着少女，将香掐灭。

　　睡梦中的少女仿佛坠入噩梦一般，周旭笑得畅快淋漓。

　　那是卢显第一次见到那线香的妙处。

　　而接下来，周旭竟然用手捂住了少女的口鼻，企图将她活活闷死。

　　少女在挣扎中醒来，伸手抓了周旭一道，露出了手臂上的红痣。

　　周旭见到那颗红痣，眼底闪过一丝算计，可他不知房中还有第三人，竟得意地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濒死了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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