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nesia

　　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
　　也是一年四季里，付西洲最无感的一个季节。
　　付西洲年少的时候喜欢冬天，不太喜欢夏天。长大之后，虽然在付西洲眼里，夏天依旧有着一堆缺点，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夏天也有美好的一面的。秋天，秋天对付西洲来说是特别的。在金黄的落叶飘落之时，付西洲见过此生最蓝的天。那是被他的记忆上过一层色的天，那是在现实中应该再也见不到的蓝。就算他现在再回到爷爷奶奶的村庄，也见不到那样的天了。
　　至于春天，付西洲翻遍这三十年来的记忆，都没找到什么有意思的点。
　　桃红柳绿，莺歌燕舞，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怎么姹紫嫣红开遍，竟还如此寡淡。
　　不喜欢是不喜欢，但付西洲从来没有想过讨厌。讨厌一个季节，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四季更替，日夜轮换，在自然面前妄谈讨厌，太幼稚了。
　　以上，是付西洲以前的想法。
　　今年，进入三月之后，付西洲真的很想说一句，他讨厌春天。
　　此时，站在动物园里，和拥挤的人群一起看着用背对着他们的熊猫，付西洲还想补上一句，他也不喜欢熊猫。
　　大概是他不笑也不说话的样子太明显了，他身旁的周季明试探着问道：“付大哥，你是不是不喜欢熊猫啊？”
　　“确实谈不上喜欢。”付西洲本可以说一句“喜欢”，礼貌客气，省去许多麻烦。但他实在是太烦，只想顺从本心，说一句不喜欢。
　　周季明听了这话，脸上果然露出几分自责，说道：“不好意思啊，付大哥，我不知道你不喜欢熊猫，还约你来这里。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去看电影吧？”
　　去哪儿都一样的。付西洲心道。
　　但这话还是不能说的，毕竟是他答应的今天的邀请。要是在过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同行的人难堪，还不如一开始就拒绝。既然他没有拒绝，就有义务让今天的行程顺利进行下去。
　　“好啊。”付西洲说完附赠了一个微笑。
　　周季明果然高兴起来。
　　“那我们走吧。”
　　付西洲和他并肩离开了人群。周季明已经拿出手机，查看最近有什么电影上映了。不过这个时候，既不是什么热门档期，也没什么节日，影院里放的，不是早就看过的，就是一些没什么名气，很难找到一部合心意的。周季明翻了好几遍，还是决定不下来。不过这次，他将手机拿到付西洲面前，说道：“付大哥，我看什么都行，你来选一个吧。”
　　看着一脸期待的赵季明，付西洲抬手接过了手机，看了起来。周季明将脑袋往前凑了凑，看他选什么。
　　“这个吧，可以吗？”付西洲的手停在了一部动漫上。
　　“这是重映吧。”周季明抬起头，问道。“我以前好像也看过，但不太记得了。那我们就去看这个吧。”
　　付西洲将手机还给周季明，周季明很快买好票。看这部电影的人不是很多，虽然最好的位置已经没有了，但剩下的也还不错。
　　往外走的时候，周季明没有按捺住好奇心，问道：“付大哥，你为什么不喜欢熊猫啊？是觉得它们太可爱了吗？”
　　付西洲闻言浅笑了一下。
　　这个笑比刚才生动多了，周季明看得都有些呆住了。
　　“不是因为觉得它们太可爱，”付西洲道，“相反，我觉得它们有点，不可爱。”
　　周季明回过神来，惊讶道：“熊猫圆滚滚的，还是黑白配色，不可爱吗？”
　　付西洲目视前方，回道：“小的时候还好，长大的熊猫，我并不想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
　　熊猫受到如此广泛的喜爱和追捧，不是一件让人意外的事，毕竟有各种因素叠加。但问题是，付西洲真的不能从成年熊猫身上看到任何一处和“可爱”有关的地方。看了这么多年，还是不行。
　　周季明“哦”一声，沉默了下去。不过很快，他又开心起来，笑问道：“那付大哥你这些年岂不是过得很不容易，毕竟我们好像生活在一个几乎所有人都喜欢熊猫的世界里。你这样，算是‘异类’了吧。”
　　付西洲再次被周季明的话逗笑。
　　“大家只是喜欢，又不是拜了‘熊猫教’。就算我说不喜欢，也不会被当作异端处理。而且我只是不喜欢，又不是讨厌，不会说熊猫的坏话的。”
　　周季明放低声音，悄咪咪地说道：“放心，就算你说了，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们很快出了动物园，赶往电影院。付西洲开车，周季明坐在副驾驶上，拿着手机，和朋友偷偷发消息。他今年上大四，夏天就要毕业。三月的时候，进了Ear实习，遇到了付西洲。在和家里人谈起公司里的人和事的时候，从他大姨那里知道，原来她之前要给他介绍的人，就是他遇到的那个付西洲。
　　早知道付西洲长这样的话，周季明当时就不找事推掉那次见面了。虽说那次付西洲也有事，但他们可以改天再约，早点见面的，不用等到现在。
　　其实周季明当时还和朋友吐槽过，说他大姨不给他看照片，一定是因为对方长得不怎么样，才藏着掖着。还有，哪有大学没毕业就给人介绍对象的，介绍的还是个结过婚的，听着就不靠谱。
　　没想到大姨真的是实在亲戚，一点儿都不骗人。
　　和周季明一个宿舍的朋友，是个很不错的人，没有因为周季明的性向就疏远他。虽然现在同性可以结婚，大部分人也不说什么，但通常他们还是会对这些人敬而远之。周季明理解，就像人们很难相信男女之间有真正的友谊一样，他们也很难相信一个同性恋不会爱上自己的好兄弟或者好姐妹。
　　所以周季明很珍惜这个朋友。虽然周季明长得还不错，从小到大喜欢他的人也不少，但他朋友还是蛮少的。
　　周季明现在正在和对方说，付西洲不太喜欢逛动物园，所以他们要去看电影了。对方很快回复道，就说第一次约会没有去动物园的，让你不信。接着又发来一条消息说，不喜欢小动物，没有爱心，但看在脸还行的份上，再看看。
　　当然要再看看。周季明很快打下这一行字，按了发送，然后收起手机。
　　即使他能感觉到，付西洲对他并没有意思。
　　但这个没关系，谁让他现在也只是喜欢付西洲的脸。
　　周末人比较多，路上有点挤，他们到的电影院的时候，电影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场了。付西洲问周季明要不要买点零食，周季明摇了摇头，说他不喜欢在电影院里吃东西。他们于是直接进了影厅。坐下没多久后，电影开始了。
　　这部电影周季明确实看过，那时候他好像还在上中学。他当时看的时候，觉得太无聊了。画面是很好看，但故事实在是没有吸引力。冗长的前半段，不明所以的后半段。周季明和那个时候名义上的男朋友走出影院之后，沉默了好久。不久之后，他们好像就分手了。不过那时候他谈恋爱就像在玩过家家，随便得很。要不是再次看这个电影，他还想不起这些事来。
　　现在的周季明倒是能看出点东西了，但不多。不然他也不会有心思想这些陈年往事。
　　影厅里还是挺安静的，基本没有人说话。周季明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付西洲说话。毕竟他和付西洲还不是太熟悉，不知道付西洲介不介意在影院里和别人说话。
　　就这么看着看着，两个小时终于过去了。
　　周季明依旧没看懂这部电影。
　　昏暗的影院亮起灯，散场的歌曲响起，前排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站起来，离开这场两个小时的梦。
　　周季明扭头，想问付西洲要不要走，却被他看到的景象噤了声。
　　付西洲的眼圈是红的。
　　脸上还有泪痕。
　　可他的表情那么正常，周季明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完蛋了。周季明此刻真想拿起手机，求助神通广大的网友：和上司兼相亲对象一起看电影，自己毫无波澜，结果对方看哭了怎么办？
　　还哭得很好看。他在现实里从没见过的好看。
　　这句划掉。周季明默默补充道。
　　周季明心里开始纠结。这个时候到底要不要装作没看见。可是都这样了，没法装作没看见了吧。但是看见了有什么用啊，这也不能聊吧。
　　纠结了片刻，周季明最后还是默默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了付西洲。
　　付西洲闭上眼缓了缓，然后又睁开，接过了周季明的纸巾。
　　“抱歉，让你见笑了。”付西洲的声音也听不出一点变化。
　　周季明摇摇头，内疚道：“没事没事，不用道歉。是我不好，早知道不看这个电影了。”
　　付西洲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道：“这是我选的。”
　　“那也是我的错。”周季明道，“要不是我说来看电影，也不会有这事。我好像把今天的行程都搞砸了。”周季明低下头。
　　“这怎么能怪你。”付西洲看着垂头丧气的周季明，解释道，“我看过这部电影的。我没想过我会哭。”
　　周季明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付西洲。
　　“先出去吧。”付西洲道，“歌都要唱完了。”
　　出来之后，付西洲去了卫生间整理一下。周季明在付西洲的背影消失后，立刻掏出了手机，飞快地打了一通字，最后又都删了，把手机又放回了口袋。
　　这种事，不好和别人说的。
　　付西洲很快就回来了。
　　“走吧。”他对周季明说道。
　　周季明的心里突然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
　　“真难为你，都这样了，还能待在这里，和我把今天走完。”周季明玩笑这说出心里话。
　　付西洲没说什么。
　　周季明也不用付西洲说话，他兴冲冲地说道：“我们去吃KFC吧。吃完了再去酒吧喝酒。这个时候，就需要垃圾食品和酒精。”
　　付西洲自然同意。
　　影院附近就有一家KFC。付西洲和周季明走着就过去了。进了店里，像是进了另一个世界。里面比外面热闹多了，大人小孩，学生情侣，放眼望去，全都是人。
　　付西洲和周季明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才拿到他们的食物。吃着熟悉的薯条，周季明终于有了点谈论刚才电影的勇气。
　　“付大哥，你觉得刚才的电影好看吗？”
　　“好看。”付西洲道。
　　周季明拿起可乐喝了一口，然后说道：“我是看不太懂的。”
　　“那你喜欢吗？”付西洲问道。
　　周季明被问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我没想过。看不懂，怎么说喜欢不喜欢。真要算的话，应该是不喜欢吧。”
　　付西洲笑了笑。
　　“看不懂很正常，不喜欢也很正常。喜好是很个人的东西。唯一不好的是，让你看了一部不喜欢的电影。”
　　“没有。”周季明否定道，“我还是很喜欢这部电影的画风的。只是看画面，就值回票价了。”
　　付西洲没再说什么。
　　意义对某些人是很重要的，付西洲知道。
　　吃完晚饭后，付西洲再次开车，和周季明一起去了一家酒吧。这家酒吧是周季明推荐的，他说他经常来。而且这还是他有一次逃课出来玩后，无意间发现的。
　　酒吧的装修和氛围确实不错。人虽然不少，但没有多少声音。里面播放的音乐也没那么激烈。在周季明的推荐下，付西洲点了一杯用威士忌调出来的曼哈顿。
　　“虽然曼哈顿很经典，但这里的曼哈顿格外好喝。”周季明自信满满地说道。不过很快他就想起了一些“沉痛”的往事，弱弱地补充了一句。“啊，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付西洲看着杯子中的酒液，在樱桃和灯光的映衬下，显出一种很温暖的焦糖色。
　　“爱尔兰有一句俗语，‘黄油和威士忌都治不好的，就无药可医了’。我想我还有救。”付西洲举起杯子，向周季明致意。“谢谢推荐，我会喜欢的。”
　　周季明感觉到，他的脸好像红了。明明他还没有开始喝。
　　不过，付西洲的品酒之旅，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
　　“这么会说话，我也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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