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月亮快升至头顶，流水席才算真正散场。
　　村长带着一群人沿着迷宫似的石子路走了几分钟，“招待所”几个字突然从拐角处暴露出来。
　　将鼾声如雷的老孙和老王安置在一楼的房间，赵峰作为客人代表，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一群眼神复杂走路打颤的npc。
　　“两位哥哥，你们也太牛逼了！”王宵的星星眼厚厚的镜片都遮不住，“居然真的有人能把酒当水喝。”
　　“佩服佩服。”蒋乔抱拳，“我之前也看到过喝酒厉害的，但人家都是上了年纪的，你们这么年轻还这么能喝的，我是第一次见。”
　　“嗝——”陈深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酒嗝，捂住嘴冲到门外。
　　赵峰正好转身往回走，又被跌跌撞撞的某人一带被迫转了个身，于是顺势去照看吐得一塌糊涂的人。
　　郁羲也就放下已经抬起的腿，继续站在原地，坦然接受王宵蒋乔的崇拜。
　　没过多久，赵峰就扶着陈深回来了。
　　“副本里应该是晚上十点十一点的样子。”赵峰抬起手腕，“现实时间是七点五十分。为了方便行动，我们统一调成十一点。”
　　带了手表的几个人都迅速调整时间。
　　“都先回去休息会儿，三点钟出门可以吗？”赵峰看向郁羲和裴明修，明显在征求这两个人的意见。
　　“我觉得可以再早一点，副本里也是夏天，天亮得比较早，村民出门时间也会提前。”郁羲看向裴明修，“两点怎么样？”
　　“听你的。”裴明修点点头。
　　“你看起来文文弱弱，没想到……”赵峰打量着郁羲，“家族遗传吗？”
　　郁羲表情一滞，不自然地偏了偏头，“也许吧。”
　　赵峰自觉说错话，连忙岔开话题，招呼着众人赶快回房间休息。
　　不需要刻意商量，似乎所有人都自然地找到了室友。
　　郁羲把门关上，但没有落锁。他径直走到靠门的那张单人床边，连鞋子都没脱，只是胡乱搭着被子面向墙壁。
　　但很快他又翻了个身，面朝另一张床，与坐在床边的裴明修直接对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视线在半空中纠缠许久，最终还是郁羲不自然地转移开，盯着那扇贴着防窥膜的窗户。
　　“有些事情骗了你，我很抱歉。”
　　郁羲的视线离开窗户，再次回到裴明修身上。
　　“我不是滨海基地的人，我现在在帝都。”
　　郁羲依旧没有说话，放在身侧的手指抓紧了薄薄的被子。
　　“我替你申请了一笔奖励金，收到了吗？”
　　指尖几乎掐进肉里，郁羲猛然坐起来。
　　“你背着我到底安排了多少事？”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具体事务都是滨海这边安排。”
　　“你一件都不知道？”
　　“给你打钱。”
　　“除了这个。”
　　“我亲自做的只有这个。”
　　郁羲叹了口气，似乎不愿意再问。他掀开被子，坐在床边上。
　　“我去下卫生间。”
　　“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
　　郁羲站起身，往门口迈了两步，突然转身，扑向裴明修。
　　“吱嘎——”
　　老旧的床板发出哀嚎，似乎在埋怨自己一下子承受不住两个男人的体重。
　　裴明修条件反射做出的反击动作强行停下，顺从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感受脖颈某处的一丝凉意。
　　郁羲整个人跨坐在对方的腰上，一只手按住肩膀，一只手捏着裁纸刀，紧紧贴在带着明显起伏的喉咙上。
　　“你为什么不踹我？”
　　裴明修眼里的震惊还未完全褪去，很快染上笑意。
　　“我为什么要踹你？”他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正处于命悬一线的处境，甚至在警惕的视线中抬手指了下距离刀片几厘米远的一处颈侧肌肤，“这里才是颈动脉，你放错地方了。”
　　“……”郁羲抿了下嘴角，将裁纸刀移到了人质指定位置，硬着头皮继续威胁，“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谁找的你，田琛还是肖珏。”
　　“裴明齐。”
　　郁羲迟疑了两秒钟，确定自己真的不认识这个人才将刀片从跳动的动脉上挪开，自己也从对方身上下来。
　　裴明修坐起来，几乎是忍不住的双肩抖动。
　　郁羲后退一步在自己的床边坐下，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对方的冒犯行为迟迟未停，他不得不神情尴尬地开口，“你能不能别笑了……”
　　“好，不笑。”
　　裴明修收起脸上的笑容，但是眼里的笑意却是藏不住。
　　“你自己想的验证方法吗？”
　　“嗯。”
　　“简单粗暴，挺有用的。”
　　郁羲没搭话。
　　“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又见面了？”
　　“想知道。”
　　裴明修站起身，一边朝郁羲走来，一边解开腕上的手表。贴着坐下的同时，将右手伸到对方的面前。
　　两圈细细的红绳绕在小麦色的手腕上，金色的铃铛在几条凸起青筋的衬托下，似乎更加耀眼。
　　“上一个副本获得的吗？”郁羲也解开自己的手表，将左手腕和裴明修的右手并排。
　　相同的配饰出现在白皙修长的腕部，几道浅浅的压痕带出一点淡淡的粉红。
　　“其实我更倾向于，是你的道具选择了我。”
　　“选择？”
　　“从第二场副本开始，就有人陆陆续续获得道具。在上一场结束之后，我注意到上报上来的道具信息中有一条提到了红绳，两个人连续两次进入同一个副本。”
　　“所以，红绳很有可能是一个组队道具？”
　　“是的。但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组队道具。与其说是组队，还不如说是单方面的选择。”
　　“也是，你根本没有机会拒绝。”郁羲突然想到什么，语气焦急起来，“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故意要选你的。”
　　裴明修似乎被迫不及待的解释噎住了，嘴角的笑容僵在脸上。
　　“不是不是，我也不是说你不好，不想和你一起。”郁羲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语气更加焦急。
　　裴明修眼里的哀怨肉眼可见。
　　郁羲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才再次对上那道视线，“裴哥，你很好。我只是觉得，这个我们都不清楚而且出现得莫名其妙的选择不是很好。”
　　“为什么不好？”
　　“我会拖累你。”
　　“你不会。”裴明修将手覆在郁羲的手背上，两颗铃铛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我们已经通关了一个副本，几个很关键的线索都是你发现的。”
　　“可是如果不是你及时来救我，我找到了线索也没有用。”
　　“那正好，你负责找线索，我负责保护你。”
　　郁羲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他盯着对方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咳咳！”郁羲飞快抽回手，侧身捂着嘴剧烈咳了两声。
　　“你怎么了？”裴明修加大了身体的倾斜程度，“不舒服吗？”
　　郁羲一只手抵在对方的脑门上，扭着头干呕了一下，“你别……别离我太近……我有点想吐……”
　　裴明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额头的手握住，稍微往后移了移，才放开了手。
　　“我去倒点水。”他站起身。
　　“不用麻烦了。”郁羲做了两个深呼吸，缓过来，“可能酒喝多了，有点上头。”
　　裴明修重新坐下，“你的反射弧再长一点，酒精就要分解完了。”
　　“那岂不是更好。”郁羲将手表重新带回去。
　　裴明修也慢条斯理地将表带扣上。
　　“这个选择是一次性的吗？”郁羲注视着红绳被藏起来的全过程。
　　“不太确定。”裴明修放下袖子，将手搭在自己的腿上。
　　“第三场获得红绳的那个人……哦不对，这才是第五场，还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进同一个副本呢。”郁羲问了一半就反应过来，自己补全了答案，“是每场副本都能带出东西吗？”
　　“嗯，虽然会有很多人瞒报，但根据第二场上报的情况来看，估计数量在十万左右，90%以上都是一次性消耗品。”裴明修说道。
　　郁羲有种作弊被老师抓到的心虚感，因为他就是隐瞒不报的一份子，甚至在救回肖珏之后还和对方统一了口径，共同编造了一个未使用道具就通过副本的故事。
　　裴明修轻笑一声，揉了揉“坏学生”的头发，“你有保护自己的意识，这是好事。毕竟绝大部分道具都没有固定的主人，谁抢到了就是谁的，他们可不在意谁是第一个拿到道具的人。”
　　“他们？”郁羲很快反应过来，明白言外之意，“怪不得我没在最新发的书里看到详细的道具信息，很多案例也都是一笔带过。那这件事算机密吗？我能知道吗？”
　　“记录在册的道具一共33种。”裴明修说道，“这个数据是机密。当然，前面也算是，都没有公开。”
　　“……”郁羲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我什么都没听见。”
　　低沉的笑声在简陋的房间里敛开。
　　“郁羲，我还没有正式问过你这个问题。”笑声的主人问道，“你愿意和我搭档吗？”
　　郁羲凝视着窗户上淡淡的月光，转回头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微笑，“非常荣幸。”
　　“不是的。”裴明修的视线锁定在对方的眼睛上，“我是问你愿不愿意。”
　　郁羲安静地和他对视，没有说话。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裴明修再次开口。
　　“很厉害。”郁羲回答。
　　“那能给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人一次机会吗？一次证明他眼光也很厉害的机会。”裴明修语气温柔，颇具诱惑力。
　　为什么？郁羲差点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他知道也许这个问题会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那一头到底是什么他根本不想知道，亦或是他害怕知道。
　　能是什么？他垂下双眸，帝都基地的人，很有可能还是田琛和郁舒的上司，迫不得已和他这个小角色捆绑在一起，自然要做好表面功夫，以保证自己不会胡乱行动，拖了后腿，从而死在副本里。
　　这个人对他的好言好语和尽心照顾，也不过是从不好驳了亲戚的面子，变成了多带一个一事无成的跟班而已。
　　那为什么要问他愿不愿意呢？他说愿意又能怎么样，说不愿意又能怎么样。事实都已经摆在那里了。
　　“可以。”郁羲抬起头，“我愿意。”
　　可不可以，愿不愿意。都只是一个说辞，无所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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