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东风云录

　　寺内寿一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光源昭仁，笑呵呵道：“能够见到光源君，看来我是不虚此行啊！”

　　光源昭仁待他松开，方彬彬有礼道：“伯爵过奖了！”

　　松井石根笑着解释道：“光源阁下在东京替天皇陛下处理事务，今天下午才到上海。”

　　长谷川清很是高兴道：“今天咱们有口福了！光源阁下在此，自不必再吃这些粗糙的战时食物，而是可以好好品尝一下家乡的美食。”

　　跟着光源昭仁进来的一众人中，炮兵队长桥本欣五郎大佐忍不住对身旁的参谋本部作战课长武藤章大佐道：“家乡的美食？在这里怎么可能吃到正宗的家乡美食？”

　　桥本欣五郎这家伙是个有名的陆军叛逆儿，这位的业余爱好与众不同——爱搞政变！1931年曾策划两次未遂政变，关键是前一次啥处罚都没有，后一次同北一辉、大川周明这两个愤青军师天天下馆子大吃大喝，结果把政变经费全在料亭（日本高级餐厅）给吃没了。两位愤青立马跑去告密，结果这回桥本受到处罚：禁闭25天。何处？料亭！这简直成了陆军中的一个笑话。

　　桥本欣五郎1936年曾效仿纳粹德国“一国一党”的法西斯理论，创建了“大日本青年党”。

　　他这种没事找事喜欢“下克上”的疯子，寺内寿一自然不待见，趁着这次华北增兵上海，干脆把他扔给松井石根。

　　他身旁的武藤章也是个狂热的法西斯分子，卢沟桥事变时，唯恐天下不乱的他，第二天就将连夜拟订好的主张扩大战争的报告《处理时局纲要》，送到参谋本部。

　　与时任参谋本部第1部部长、号称日本第一兵学家、主张蚕食而非鲸吞的石原莞尔观点相左。

　　武藤章性格乖戾，是个极端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在参谋本部的口碑素来不好。与顶头上司石原莞尔关系恶劣。

　　不过，由于此时内阁和参谋本部好战派占上风（陆相是向天皇上奏“三个月灭亡□□”的衫山元），他指导制定的《在华北行使兵力时对华战争指导纲要》，得到参谋本部的赏识，总参谋长闲院宫载仁亲王还曾破例让其赴皇宫晋谒昭和天皇。

　　武藤章、松井石根、石原莞尔、坂西利八郎、梅津美也郎、影佐昭贞、辻政信等都属于军刀组，武藤章犹据此狂傲。军刀组是日本对于每一届陆军大学毕业生中的前六名的一种称谓，因这6人能够获得天皇御赐的军刀而得名。军刀组的成员们往往在军队中都有着较好的发展基础。实际上是对常青藤里的精英俱乐部的拙劣模仿。据说石原莞尔原本是第一名，因为他太过狂傲，被贬为第二。

　　武藤章也被扔到上海来了。他与桥本欣五郎臭味相投一见如故，两人摩拳擦掌，就等着在上海大干一场。

　　武藤章好歹在参谋本部混的，见多识广，听到桥本欣五郎的疑惑，撇嘴道：“光源公子用专机从帝国本土空运来的食材和御用大厨，你说正不正宗？”

　　桥本欣五郎乍舌道：“这也太奢侈了吧！这位光源公子何许人也？”

　　武藤章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你竟然不知道帝国贵胄光源公子？军中航母飞机大炮枪支弹药的生产者和提供者、政友会的金主、帝国银行的实际控制者？”

　　“等等，你既然不认识光源公子，刚刚为什么簇拥在他身旁？”

　　桥本欣五郎努了努嘴道：“我是一时没想到他是谁，可我认得他身边的西竹一男爵，那位鼎鼎大名的1932年洛杉矶奥运马术场地障碍赛金牌得主啊！”

　　桥本欣五郎同样是个马术爱好者，当然，玩马术是贵族运动，他这样的穷军官是玩不起的。

　　武藤章了然地点点头。

　　还有一个原因，按照陆军的规定，陆军必须剃光头、板寸，可西竹一却留着三七分的长发，这简直成了他特立独行的标志性形象。

　　这时光源昭仁的武士长海上前道：“各位大人！我家公子早已吩咐我为诸位准备了丰盛的怀石料理，请随我去料亭！”

　　桥本欣五郎奇道：“海军俱乐部我从前也来过，没听说这里有可以品尝怀石料理的料亭啊！”

　　武藤章斜了他一眼挖苦道：“桥本君不愧是料亭吃多了的老饕啊，不过，你没记错，因为这是光源公子命人布置的。”

　　此时，众人已随长海移步至一间古朴的包房前。

　　奇怪的是进入包间的方式不是从日式推拉门大步走进去，而是要钻过一个低矮的洞。

　　光源昭仁身边一个英姿勃发，胸前佩戴着一节马鬃的军官惊讶道：“妙呀！这个洞的学名叫作“躏［lin］口”，是茶道大师千利休创立的草庵茶室特有的客人出入口。躏口的意义在于“平等精神”，即在进入房间之前，彼此忘记地位尊卑，回归本色。”

　　此人正是桥本欣五郎口中的马术世界冠军西竹一男爵。

　　西竹一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在美国拥有极高的人气，曾被洛杉矶市授予荣誉市民称号。他的思想更加国际化，对天皇至高无上神权表示怀疑。性格豪放，曾经有过骑马飞跃长官汽车的纪录。这些都与陆军的保守风格显得格格不入，因此西竹一在军中一直遭受冷遇。尽管华族出身，却还只是驻扎在牡丹江第二十六战车联队的一个中佐。

　　自去年离开喜欢的骑兵科转入新兴的装甲兵科，他的心情一直不大好。

　　他的父亲西德二郎男爵为明治时代著名外交家，在处理义和团事件时，由于得到了西太后的信任，当时担任驻清公使的西德二郎获得了中国茶叶的专卖权（曾获巨额利润）。

　　因此，他对茶之道懂得颇多。

　　他是光源昭仁的好友，此刻看到草庵茶室的布置，自然明白好友希望在陆军两位大将尤其是寺内寿一伯爵面前为他刷好感的用意。

　　当然，以光源公子的风度和高超手腕，一切都是那么的优雅从容、自然妥帖。他甚至从未在他面前提及。

　　此时，众人已在艺妓的引领下在这间挂满名家字画的古雅屋内坐下。几个穿着精美和服的艺妓怀抱三弦在花鸟屏风后演奏着日本第一乐《樱花》。

　　果然，甫一坐下，寺内寿一伯爵感兴趣道：“竹一君也懂料理的禅茶之道？”

　　西竹一欠身道：“吾好千利休的草庵茶道，而非丰臣秀吉的黄金茶道。”

　　前者以佛法修行得道，追求“空无一物”、禅茶一味境界的庶民茶道；后者是武家追求的权力财富无限的“黄金文化”，是丰臣秀吉用以安抚武士巩固统治的手段，这是两种完全相反的艺术价值和生活理想。

　　当年因这两者间矛盾不可调和，丰臣秀吉运用手中的权力利用“木像事件”一事，最后赐死了茶道大师千利休。

　　早就看不惯西竹一在陆军中特立独行的土肥圆，阴测测道：“怎么？竹一男爵想效千利休？还是暗讽寺内伯爵所信仰的是黄金茶道，不是正宗的茶道？”

　　餐席间气氛为之一滞，众人莫不低头，都不敢说话。

　　只听一声轻笑，光源昭仁神态澹然道：“不管是草庵茶道，还是黄金茶道，帝国茶道追求的都是“和敬清寂”的审美乃至精神修炼的神道教境界，此乃融建筑、造园、书画、插花、饮馔、陶艺、佛禅于一体的艺术宗教，与帝国武士道一样同为帝国国粹。

　　剑道即武道，武道即茶道，茶道即禅道，此乃一体两面。

　　诸君不知皇太后陛下前年在“秋泉亭”宴请满洲国皇帝用的就是茶道，近卫首相今年6月甫上任后首先举办的也是祝茶会吗？

　　这亦是吾以怀石料理宴请诸位帝国勇士之深意！”

　　“料理”原是古代皇家和公卿贵族之家享用的高档餐饮，侧重于食材的新鲜和得当的调理方法。

　　所谓怀石，实质上是源自中土佛门的一种僧俗。佛门清修艰苦，修行尚浅的僧人常将放在火上烤热的石头包上布敷放入怀中腹边，以此来抵抗饥寒，叫“温石”，也叫“怀石”。

　　镰仓幕府时代之后，武家势力崛起，发展出精益求精的“本膳料理”，作为武家至尊的饮食形制。战国时代茶道大盛，茶道大师开创了融寺院素食、本膳料理、茶道文化为一体的饮食方式，即“怀石料理”：

　　在饮食中体现“和、敬、清、寂”的审美旨趣，讲究食品简素自然，赏心悦目，讲究器具美型美色，使餐盘菜肴与茶室外流转的四季变化相对应，也就是将世俗饮食上升到一种审美乃至精神修炼宗教境界。

　　寺内寿一叹道：“帝国最有名的茶室怕是三代木津宗诠为皇太后陛下设计打造的那座“秋泉亭”了，听说该茶室内的茶道用具全部由日本著名的茶道世家——表千家、里千家、薮内家等为皇室专门打造，甚至部分木材都是从皇太后的母家九条家运过来的梅木。

　　近卫公爵亦是茶道高手，祝茶会一应茶入、茶盘、茶碗等茶道用具皆是中世纪名物，或名人之手，或他亲手烧制。主屋里挂着公爵阁下亲笔书写的“乐”字横幅，茶桌上有他亲自写的“风云”两字。颇有战国遗风啊！”

　　言下之意，分明是借战国时丰臣秀吉等人大力推行的茶道表达对“战国三杰”的向往。

　　战国三杰皆出自松井石根家乡名古屋，松井石根从小对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加康的功绩崇拜不已，颇有些激动道：“吾等自是该如战国三杰，为天皇陛下实现八纮一宇的伟业，立不世之战功！”

　　他似乎一时得意忘了，无论战国还是幕府将军时代，天皇只是傀儡。

　　席间诸将莫不肃然激昂，仿佛独霸亚洲、称霸世界指日可待！

　　只有光源昭仁神情澹然如松月，始终不变。

　　他身旁的西竹一微微侧头，嘴角轻扯露出一个微讽的表情。被光源昭仁在桌下曲起食指在手臂处轻敲了几下，他这才收拢表情。

　　好在这时宴席开始。

　　只见美丽的艺妓端着古雅的杉木方盒一个个鱼贯而入。

　　桥本欣五郎瞪大了眼道：“竟是八寸！”

　　八寸是怀石料理中最为隆重且精致的菜肴，因盛放它的盛具——八寸杉木方盒而得名。作为一道主要的下酒菜，它是佐酒而食的应季丰盛美味。

　　下尽功夫碎尽其心，则花鸟风月皆为料理。

　　众人掀开木盖，看到一个个盛在精美器皿中的精美菜肴：

　　蒲烧星鳗、三文鱼子、盐烤银杏果、煮芋头、香鱼鱼子、鲷鱼寿司、玉子烧、明太子、车虾艳煮、百合根丸。

　　金泽松树吊枝形象，其间还以枫叶作为点缀，营造出视觉和味觉双重享受的精美绝伦的佳肴。

　　佐餐的是日本知名度最高的清酒獭祭，只产纯米大吟酿的獭祭，拥有优雅的花果香味。此酒产地山口县。

　　山口县位于日本本州岛最西端，形如半岛，三面环海，是水产大县，有“小京都”的美称，还是连通日本本州岛与朝鲜半岛乃至中国的交通要冲。该县因出了多位日本首相而被视为“政治家的摇篮”。1895年4月，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就是清政府与日本在山口县下关市签订的。

　　最重要的是，山口县是寺内寿一的家乡。

　　下关市以盛产河豚著名，席间当然少不了当季鱼料河豚，晶莹剔透的薄切刺身，夹着细葱和醋，鲜美无比！

　　考虑到天气已是深秋近冬，并非都是冷肴，席间亦有现场炭烤和火锅煮制的肉菜，如顶级食材的炭烤和牛、煮橄榄猪（日本香川县的特产猪，因饲料为橄榄而著称，肉质肥美，肉香味扑鼻，吃起来很有嚼头）、北陆名菜炭烤松叶蟹等。

　　席间器皿也非常讲究，所用碗碟皆是有百年历史的古董，漆器为北陆地方能登半岛产的名贵“轮岛涂”，外表漆黑、朴实无华，内里是拥有美丽金漆工艺的莳绘图案。

　　松井石根、土肥圆、长谷川清几人无不尽情享受。

　　桥本欣五郎、武藤章等则大快朵颐。

　　寺内寿一显然也极为满意，他放下杯箸，道：“看来，光源君的茶道不逊于皇太后陛下和近卫公爵啊！”

　　光源昭仁谦逊地欠了欠身，请他们去茶室品尝日本名茶玉露茶——这是怀石料理的最后一道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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