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作者阴暗爬行

　　“自从看到《骤雨》的电影获了奖，我一直想见您一面，原本想着首映的时候能在A市见见，您又猝不及防地去了Z城，我便只好托红袖老师辗转去了Z城……结果她说首映的时候不知您跑到哪里去了，我想，这可能就是命运爱开的小玩笑。”

　　宁初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倒真有点惊讶了：“原来是您托红袖老师……不过后来我们见面她也没有提这回事呢。”

　　“是吗，也许是时机不合适吧。”

　　宁初深以为然，对于写文写了十来年的人，时机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了，什么时候安插怎样安插，安排谁去说，怎样去说，这些都是门道。

　　职业病真是很可怕的东西，变成习惯以后会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两人沉默着搅了搅杯中的茶，他又忍不住道：“不过，现在我不还是来到了A市，又正好遇见了您吗？兴许这是冥冥之中一种更好的安排也说不定呢？”

　　安欣兰笑着说是。

　　宁初有些忐忑地问：“说起来我做电影剧本的改编，还是半路出家，也知道对于小说而言，广播剧和动漫的形式总是比真人影视的改编更受人欢迎，兴许《骤雨》的电影对《骤雨》来说有些差强人意，但是以后我会……”

　　安欣兰听他这么说，先是惊讶，之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宁老师怎么会这么想？”

　　宁初脸不红心不跳，低着头看杯里的红茶：“可能是因为，在我心中，《骤雨》是永远的神作吧。在写剧本的时候，我总是会看好几遍原作的句子，写几个字就划掉，觉得不是那个味道。我们三个编剧，包括聂导，都是希望把《骤雨》最完美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但是目前的水平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他说着，站起身来，向面前这位十年前的流行文学作家躬身致歉：“很抱歉，我们未对《骤雨》做出更完美的演绎。”

　　安欣兰惊讶极了，连忙站起身来，脸上带着几分愧疚的微笑：“宁老师太谦虚，也太客气了。如果您想听听我的意见的话——我并不觉得您的改编跟原文本有太大的偏离，相反，我觉得您做了很正确的决定。”

　　宁初眼里流露出真真切切的困惑。情感真挚，如他的年龄一样不染纤尘。

　　安欣兰已经写作近二十年了，在小说这个领域，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自命不凡的天才，有急功近利的年轻人，有平淡如水的老作家，有文笔狠辣角度刁钻的半新人……这里面真正热爱文学创作追逐梦想的年轻人并不是没有，但宁初这样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于是她语气更加和婉地说道：“说实话，在创作《骤雨》的时候，我也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吧。当时我比现在的你还要小几岁，不懂什么伤痛，也不懂什么青春。写《骤雨》也是一个非常意外的事情，最初呢也就是突发奇想，写一个男女互换身体的有趣故事玩玩。后来它那么火也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一直觉得，有那么多青年人青少年喜欢我尚且稚嫩的文字真是太好了，这种出乎意料的成功似乎是我的幸运，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当时确实爱着这项工作。里面天真的男孩子也好，坚韧的女孩子也好，甚至是那场暴雨，对我而言都是无法复刻的青春了。”

　　“有一次我接受采访，记者老师问，‘您创作出这么有趣的故事，是在学校里遇见了喜欢的男孩子吗？’，这个问题对于当时还没有成年的我来说真是晴天霹雳！我万分羞恼地回答‘因为我的生活很无聊所以才想着去创作一些有趣的故事……至于喜欢的男生当然是没有的，我只是幻想了一个性格很可爱的男孩子作为故事里的男主’之类，啊，说的我真想抱头逃跑。”

　　宁初轻轻笑出了声：“那篇采访我也看过。”

　　“啊——”安欣兰一头倒在桌子上，“竟然看过啊，了不得，时隔多年又社死了一次……”

　　只听头顶那个声音清清然很好听的男生隐隐忍着笑意道：“不会的，安欣兰老师很可爱。”

　　谁面对颜值又高态度又礼貌声音又好听的蓝孩纸有抵抗力啊！
　　安欣兰老脸一红，默默捂住微微发烫的脸颊：“谢谢你，但是对一个女士芳心纵火是不对的！”
　　她发出了谴责的声音。

　　宁初眨了眨眼睛，低低地笑出了声：“好的。老师您继续说。”

　　卧槽救命！低音炮！怎么会有人的声音能做到不低沉时清雅，低沉时sexy的？！

　　安欣兰心说，这特么谁遭得住啊！

　　又喝了一口抹茶星冰乐压压惊，方才继续道：“实际上，对于影视行业我也不算了解，所以听到红袖老师说聂导拉了一个新人编剧进组的时候，我也是很不赞同的，不怕你笑话，当时还特别担心地拜托了红袖老师看着什么的，但出乎意料的，我那个小姐妹算是比较苛刻的人，她竟然跟我满口夸赞你，你知道这是多破天荒的一回事吗？”

　　说着说着她又激动起来，忍不住一拍桌：“我对你真是好奇极了！闲着没事就拉她聊聊你。你在剧组的事迹，我也打听了不少……”

　　这下害羞的人变成了宁初，他本来心理素质是很强大的，但抵不住少年时代的女神眼睛闪光地跟你说她也很欣赏你很好奇你的事情。

　　就像追一个特别喜欢的明星十多年，好不容易追星成功，却猝不及防听到对方说你才是他崇拜的偶像，这幸福真是来得太突然。

　　安欣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了两声，方才说道：“当我坐在影院里，受邀参与《骤雨》首映的时候，我好像在那一瞬间回到了少女时代，我不是这部作品的什么原作者，不是一个中年妇女，只是台下的一个观众，是一个满脑子天真想法的小女孩。”

　　“电影是一个很了不得的艺术形式，它好像能够跨越时空的限制，把人带回从前，带到那个情境里去。”

　　“我看见她摔倒在暴雨里，身边人来人往与她擦肩而过，那么多人，却好像完全看不见她一样，自己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那种委屈和孤独似乎是难以言喻的。这时候，一身橙色的雨衣，缓缓走过来，好像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却微妙地在她身边停顿了片刻，好像一下子就被治愈到了。”

　　“那似乎是个人，又似乎是个影子，好像看见了她，又好像没看见她。但他就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地停顿了一会，直到她站起身来，他再一次缓缓远去……这一幕深深震撼着我，扪心自问，我想不到这样巧妙的描绘方式。”

　　宁初顿了顿，低下头，没有接话，眼中眸光闪烁。
　　依稀记得，送去参加电影节的片子并不是这样的处理方式，而后来在院线上映的片子，阴差阳错之下，他竟是一点也没来得及看见。

　　原来聂怀真竟是这么处理的么？

　　“我一下就认出了那个身影是你……”安欣兰老师声音有些哽咽，“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只是想替她跟你道声谢谢，谢谢你愿意接手这部影片，谢谢你愿意陪她一起淋着。”

　　宁初哑了哑：“不客气。”

　　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呢？说其实那不是他本人的意愿，是聂导让他穿着雨衣在镜头前面晃了两圈？
　　说这部分的处理上聂怀真一人所为，他并不知情，甚至还没看过上映的版本？

　　与其打碎一个美丽的少女梦，他知道，他更应该做的是，把真相烂在肚子里。

　　“作为原作者，我代表这部作品里所有人，向您致敬。他们本已成为过去，是你和剧组让他们重又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骤雨》至此获得圆满……”安欣兰说着，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她有太多话说不出口。
　　比如，她其实一直都知道宁初因为这些与原著不同的改编，受到了多少谩骂。她却不便出面为他说话。
　　她一直都知道。
　　她想要跟这个年轻后辈表达的，何止感谢。
　　还有多少无法言说的歉意与愧疚。

　　宁初站在原地，想扶一下她，说点什么，但看到她的笑容和泪水，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他敏锐地觉察出对方的神情与动作之中，似乎还蕴藏着更深的东西，可他无法得知那些是什么。

　　说完这些，安欣兰便借口离开了。
　　戴上红褐色墨镜，挎起包，她似乎还是个时尚的成年女性，刚刚的失态相比之下，更像是一场幻觉。

　　宁初喝完了这杯红茶，转脸看到橱窗外聂怀真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知对方看了多久。

　　依稀还能够看见，他手里拎着的麻辣鸭脖的包装。

　　宁初忽然有些不切实际地想，聂怀真对他的爱，就像麻辣鸭脖。带着刺鼻的、无法忽略的辛味，轰轰烈烈地闯入你平淡的生活，然后又和风细雨地散去余香，从来不求什么，最多也只能得到一句赞美罢了。

　　可它的分量和味道，永远都是那么实在。

　　他终于明白，被他下意识忽略的一件事。

　　一直陪着大家淋雨的，是聂导啊……

　　他一下蹿起身，冲了出去。

　　“怎么不给我发消息？”

　　“你不是有约了吗？”

　　“哎，什么约也得讲先来后到。走走走，回家吃饭！”

　　聂怀真于是笑了笑，这时候，宁初才看清楚他脸上的几条皱纹。
　　他顿了顿，抬手挽起了对方的肩膀。

　　是父子，是家人，是师徒，是朋友。
　　他总是在他意识到之前，就为他铺好了道路。

　　完了，到底还是栽在了你手里。
　　宁初无比平静地想。

　　如果我没有走在你前头，就给你养老送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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