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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确实是可以理解的——在钟莱于朦朦胧胧之间醒来、发现林暮没有来叫自己之后,其实悄然松了口气。
每天都有个人催着起床,至少于钟莱而言压力是挺大的。
但在心里调侃了两句林暮之后,钟莱恍然感受到些许不对劲:
今天早上起来,他居然不怎么饿。
这对于怪来说是很奇怪的。
他的食物多寡、饱餐与否与生灵的思绪起伏的强度直接挂钩。
正常来说,他晚上的时候会比较撑——大家都喜欢在晚上胡思乱想——偶尔有人思绪起伏特别大、或者自身实力强大,他甚至会撑得睡不着,得半夜出去找那个罪魁祸首;
在白日里,他不会觉得有多么饥饿,也不会有多饱;
而清晨时分,他往往都会觉得有些饿,原因也很简单:醒来的人不多,而且早上大家心绪都相对平和。
除非是被人从床上拽起来的,那自然怨气深重。
可林暮没道理要绕过他只叫顾雪,或者还捎带上乐静元;而且钟莱觉得他们早起不也至于有这么大的怨气——他们应该已经习惯了啊。
他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凝神在体内细细寻找、分辨,而后细细“品味”自己于今日新接收到的灵力。
他将那些细碎的、掺杂在灵力中的情绪一一分辨。钟莱感受着那些情绪,感受着人们的惶恐、歉疚和不耐烦。
……
钟莱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先是感到迷惑与不解,而后恍然意识到,今天居然已经是大暑了。
献祭的时刻即将到来。
越来越多身着黑袍的市民来到此地,他们不曾言语,只是聚集在钟莱家门前,等待着他推开那扇门,和他们一同走向那象征着终末的祭坛。
林暮阴沉着脸,打开了分隔人群与他们四人的那扇大门。
“你们真的都觉得,现在这座城市里的人,还需要这样的献祭才能维持生计吗?”林暮忍不住发问,她看向人群,视线在那一张张面孔上扫过。
林暮看到一张张麻木的面孔,和一双双视线飘忽的眼睛。
——没有人敢和她对视。
钟莱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轻声对林暮说:“林暮,算了吧——我们该走了,总要面对的。”
总要面对的。
总该面对的。
林暮似乎总是听到这句话:林家人这么说着,要求她面对那所谓“必将来临”的命运;林朝、叶裁烟和鹿青苏也这么说,要求她面对自己的死亡……
是该面对了。
林暮对自己说。
她快步跟上钟莱的步伐,顾雪站在钟莱的另一侧,乐静元在更后面一点。
而祭司则在钟莱的左前方,拄着他的拐杖,不紧不慢地向前。
人群沉默着,簇拥着钟莱向着目的地前进。
林暮忽然觉得,他们像是构筑成祭坛的漆黑的石头、亦或者是围绕在将死之兽身边的秃鹫。
一路伴随着呜咽的风声,在众人的“护送”下,钟莱来到漆黑的石滩上,行至祭坛下。
他仍旧耐心地跟在祭司身后,缀在距离他两个台阶的后方,和林暮、顾雪一同向上攀登。
祭司又一次攀上这座高台。
他咳嗽了两声,狂风吹乱他的长袍和灰白色的长发。祭司牢牢握着他的权杖,目光扫过祭坛下簇拥着的人们,一一看遍他们眼中的期待和兴奋。
他似乎是想要笑,从鼻腔里发出的哼笑声和僵硬扭曲的面部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扭曲。他恍然间想起自己第一次作为祭司登上这座祭坛时,那种惶恐、不安与喜悦、兴奋交织的感觉。
就如同他现在所感受到的一般。
献祭神灵的朋友……这与直接挑衅祂的权威无异了吧?
祂会怎么做呢?面对这样的情形——面对这种祭司试图利用祂的权利伤害祂的情形?
祭司感到有些惶恐,又有些兴奋,将原本并不属于他的权利篡夺过来、据为己有的感受令他感受到充盈、令他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他的手有些颤抖。
祭司弯腰咳嗽了几声,又缓了一会,重新站直了身体,朗声开始念诵祝祷词。
似乎所有的祭奠都要从祭司那一串冗长的祷告词开始,无论是林家、西陵还是北方群岛都无法摆脱这种习惯。
林暮记得,这也可以算作是程若萱、程若芷两姐妹习惯的遗留:她们每次在创造“神迹”之前都要反复宣扬她们所代表的那位神灵,以保证信仰之力能够落到祂们的身上。
那些观看她们的“祭祀”的观众,后来就成为了神灵们的第一批信徒。
他们将当时所看的那些记录下来,作为祭祀的规矩代代相传。
“……请吧,钟莱。”祭司说。
他念完了那些枯燥而古板的祝祷词,向身侧让开了两步,目光沉沉地看着钟莱。
钟莱轻轻颔首,迈步上前,走到被那些鲜红布料包围的祭台中央,抬头看着那座被雕刻成未的模样的塑像。
这尊塑像是某一任祭司塑造的——一般来说祭司都是最为虔诚、也最为接近神灵的存在,当然,钟莱会知道的原因是未亲口告诉他的——那位祭司把未的神态抓得很准。
钟莱注视着石像,仿佛能从那石制的双眼中看到属于那位神灵的悲悯。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虚搭在神像伸出的右手上,喃喃出声:“未……请您垂怜,请您降临于此地。”
于是就如同林暮第一次见到的那次一样,滔天巨浪平地而起,自漆黑的石滩外涌入,灵巧的在人群间穿过,而后不断攀登、攀登,绕着鲜红的布料占据了祭台,涌起的浪花吞没了石像,林暮听到令人牙疼的声响。
在众人惊愕的视线中,未利用她那属于神灵的伟力搅碎了那座石像。
祂竟然连一点痕迹,都不愿意留下吗。
极光喃喃道。
既然选择了这么做,那就做得彻底些。
是未。
钟莱瞪大了双眼,他下意识的想要接住那些碎裂的石块,但他向前探的那只手没能够接住任何一点石屑——
水流涌动,细致地裹住了那些可能会伤到人的尖锐石块,一只苍蓝色的、夹杂着细小的黑色颗粒的手自那些交织的水流中探出,握住了钟莱的手。
带着细碎砂砾的流水代替了石像,凝聚成神灵的模样。祂和常人一般高,有仿佛被风吹动一般的、在永不止息的涌动着的长发,和俊美非人的面孔。祂那件同样涌动着、甚至偶尔落下几颗水珠的长袍下露出的双足赤裸着,踩在翻滚起伏的海浪上,弯腰握住了钟莱的手。
“说出你的愿望吧。”未微笑着,低头看向她那迟迟不能言语的朋友,轻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好像是在催促,“钟莱。”
钟莱抬着头,几次组织语言都没能成功开口,他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未的手,转而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里。
祭司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祭台下的人群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不催促,也不发声。
猎猎长风吹动红色的布匹、黑色的和青色的衣物,以及钟莱的身形。
他踉跄了两步,林暮于他的指缝间看到他有些狰狞的神情,钟莱闭了一下眼睛,而后用力睁开:“哈……我好了。”
“我要,我要向你许愿,未。”在未殷勤的注视下,他开口了,“我希望现在生活在北方群岛人们能够暖饱,不再需要进行献祭。”
“你的愿景,我已知晓——你的愿景,我将实现。”未含笑看着他,祂点了点头,身形崩解开来,又一次化作水流,继续向前涌去。
钟莱闭了一下眼睛。
祭司惊愕地看着神灵向着自己的方向行来。
他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又停了下来:再往后,他就要从祭坛上掉下去了。
祭司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了困境,向前是神明的怒火,向后是万丈深渊。
于是他也闭上了眼睛。
水流涌动,缠住了祭司的四肢,而后是躯干,最后将他整个人都裹挟在内,又蔓延到那根传承至今的权杖上。而后祂将这一切都绞紧、扯断,将他和权杖也化作了各色的颗粒。
而后这掺杂了各种颜色、不再洁净的淡红色水流仿佛也失去了那股伟力的支撑,自空中坠下,猛地砸坏了祭坛。
在天塌地陷般的动静中,未向祂的信徒们宣布:
“我已归去——我将至永恒的宁静之地。”
祂实现了他的愿望。
祂实现了她的愿望。
只要再无信徒、再无祭司、再无神灵,在人们已能够实现基本的暖饱的现在,就不会再有祭祀被实行。
石块松动、掉落,高高支起的红色织物也向着中心倒下,属于未的祭坛在祂的力量下毁于一旦。祭坛底下那自今日清晨起就保持着寂静的人群中传来骚动,而后也如同构筑成这祭坛的石块一般四散奔逃。
钟莱仿佛自一场鲜红与漆黑交织的噩梦中坠落,木然的感受着风声穿过。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钟莱猛地惊醒,他回过神来,看到了一双带着些紧张的眼睛——是林暮。
她抓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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