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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二关于“安娜”的故事 4
690年11月4日,晚十一点三十分,恩赐菲尔德,东外环区货运中转站废墟。
空气中传来燃烧的味道。
“枢机大人……您不必亲自过来的,您的身体!”
“我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安娜都要来,我怎么能不来呢?”科博菲雅枢机迈着沧桑的步子,一点一点地从人力车上下来。他身旁那位妆容诡异的魔女搀扶着他,眼中有说不清楚的心疼。
老人的眼前是一片废墟火海,夜色和火光的分界线格外明显。
数个小时前,一伙货运商队被秽兽群给顶上,遭遇了袭击。商队的护卫拼死将货物运送到外环区的废墟中,虽然成功抵达了中专站,却将大批的秽兽引入了外环区的废墟中。
自从建设失败被弃置以后,外环区的废墟始终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中转站即便有充足的守备兵力,也不可能抵挡上百只秽兽的入侵。
若非教廷骑士小队及时赶到,这批货物绝对不可能保下来。
科博菲雅走到废墟前,颤颤巍巍地蹲下来,查看地上那些四分五裂的尸体:
这些东国的护卫都穿着精良的皮质盔甲,手中握着的都是好刀。只可惜,寡不敌众。这批让他们献上了生命的货物,看样子是足够重要的。
“被秽兽撕咬成这样,即便是魔女的权能,也不能让他们复苏了……愿白魔女保佑他们的灵魂。”他站起来,冲着夜色中的尸体和火,行了鞠躬礼。
余下的教廷骑士也都行礼,不言语,从而使得火烧的声音格外响亮。
同样响亮的,还有某种有规律的拍打声音。
砰砰、砰砰,就好像有人在敲击货箱。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将目光投向了废墟旁变形眼中的黑色金属货箱。
砰砰、砰砰。
通常而言,货物都是用木箱或者布袋装载的。能够用金属货箱,确能够证明货物的重要性。但此时传来的拍打声,是从货箱内传来的——
这货物,是活的。
白色盔甲的教廷骑士小队迅速整顿队形,五个人将货箱团团围住。正面对货箱门的骑士走上前,轻巧地劈开了厚重的门锁,踢开隔板。
随着铁板落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货物”的真容也得以显现。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科博菲雅上前两步,仔细端详货箱内那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孩子?”
“是的枢机,她恐怕就是……‘货物’。”
“……这批货是谁运来的?”
“从护卫身上的玉佩和装备来看,他们应当是东国大卿乔永源的亲卫队。这批货物,多半是他们乔家族的。”
“什么样的人,值得一位大卿的亲卫队前来运送?”科博菲雅皱皱眉头,随即又舒展开,向那个缩在货箱角落的小家伙伸出了手:“孩子,不用害怕,你安全了。”
黑发的孩子一动不动。
“枢机,要我们把她带出来吗?”
骑士领队话音未落,被赶过来的安娜塔西亚轻打了一巴掌,头盔都摸歪了:“你就这样对待小孩子?”随后,她往货箱里探头,轻声道:
“小姑娘,乖!姐姐会保护你的!无论什么坏人、什么秽兽,姐姐都帮你解决!”
孩子凝视着火光中安娜闪烁的脸,沉默了好久才问了一句:
“姐姐,你的妆好怪,你是戏子吗?”
霎时间,一种骑士都感到了一种窒息——没有人可以正面指责魔女大人,哪怕她化的妆真的很浓很奇怪,也不应当正面指出。上一个敢这么做的,被魔女大人贬去地下摘了几个月的面包呢!
然而,安娜塔西亚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说:
“姐姐不是什么戏子哦?姐姐是魔女!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魔女!”
“你是……魔女?爸爸说,这封信,要交给魔女——还有她的,袋信者?”女孩从身上华丽的东方服饰里,掏出了带有清甜香味的信封。
“是代行者!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爸爸妈妈是谁?”安娜接过信封,上面赫然写着:伊万波利恩·科博菲雅阁下亲启。
“我叫乔娜。我爸爸是乔永源,我妈妈是刘霜花。”
科博菲雅捋了捋胡子,闭眼稍想了一会:“大卿的女儿……东国有变了?”他似乎能猜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宴首府中,可能正发生着一场政治剧变。然而,这与恩赐菲尔德的诸位似乎没有太大的关联。
他接过了安娜手里的信,拆开读了起来:
“致科博菲雅枢机:
“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多半已经死在了我的府邸中。我乔永源一生行错事无数,如今落得惨死官场也算罪有应得。我的妻子、兄弟姐妹还有两个儿子,都是我无数罪行的见证和帮凶。从我踏入仁都的那一天起,我便有全家死于非命的觉悟。只是,我这女儿尚小,没有沾染任何罪过,乔某实在不忍将她连累。您与魔女是我良师,这份恩情我本就无以报答,现在仅还要将我这无垢的小女儿拜托您抚养……乔某,愧对您的教导,更无颜面对我死去的曾祖母。
“您知道,东国人大多不信仰白魔女,包括我。所以,让我以东国的方式祝福您。
“‘□□天尊为引路,无上剑仙护周全,祥云夫人赐彩袍,佑五福在身、七灾不近、百害望而生却。’这是一个大宴人对您的最高敬意,我们新年的时候就喜欢这么说。”
科博菲雅收起信,摇了摇头。
他都快忘了自己有这么个学生……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还是三十?他对这份祝福感到沉重,因为对方在自己心里的形象,甚至没有“东国大卿”这么个官位来的要清晰。或许是他太老了,不记东西。
只不过,信中所写的那些东西,所谓“官场”,让科博菲雅感到了一丝无奈和熟悉……为什么呢?他也忘了。只是他想,一百年过去,自己这凡人之躯,似乎见证了太多如此的离别。
权力相争空余恨,这位乔大卿,不知是否也是一位看的清楚的人?不知他的死,是否有何西国、南国那些公爵、将军一样,充满了阴谋算计,和恶意?
无论如何,他的女儿现在就在这里。
“上面说什么?”安娜塔西亚问。
“说这孩子没了父母,拜托给我养。”他略去了太多复杂的部分,只剩下自己该做的事情。
“谁这么硬气,光是寄封信,就觉得能让大名鼎鼎的科博菲雅枢机代养孩子?”她一副阴阳怪气的嘴脸,配合上她脸上怪异无比的妆,显得更是可笑。
“不重要,就当是个朋友吧。”他朝里面挥挥手:“孩子,你父母是不是,要你在里面呆着,出来之后要找代行者?”
女孩点点头,抱着膝盖不说话。她冷静得要命,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或者什么都知道了。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是伊万波利恩·科博菲雅,‘复苏’魔女的代行者,孩子。”
————————————
696年8月12日,恩赐菲尔德,核心城区,魔女教会地下建筑,大图书馆。
“杰瑞?乔娜?哦……我明白了。”
科博菲雅合起了厚重的绘本,金黄色的封皮让乔娜感到目眩。他徐徐起身,捋了捋长长的白胡子:“乔娜想见魔女?”
还没有等杰瑞开口,这半大的女孩子自己先说了话:“我把《白书》和《创世名典》都背下来了,黑叔叔答应我了,背完了就去找魔女大人。”
黑叔叔……杰瑞挠挠头,对这个缺乏敬意的称呼汗颜。“就是这样,枢机阁下……乔娜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虽然身体一直不太好,但学东西真的很快。我想,或许真的可以将她举荐给魔女大人,考量她未来的前途。”
科博菲雅佝偻着身子,伸出手捏了捏她略显苍白的脸:“呵呵,好姑娘……魔女大人随时都可以见你。等我一分钟。”言罢,他转身拿起那本厚重绘本,从杰瑞手里领过乔娜的手。
干枯宽大的手掌有着不与年龄相符的温暖。这让乔娜感到安心。
地下长廊宛若迷宫,乔娜虽然记得住,但总是要想很久的路。比起自己走,她更喜欢科博菲雅爷爷带她走,这样就不用想太多。而爷爷总是能很熟练地认出每一条路,仿佛这座地下的迷宫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每一个教士的房间、每一处园林的位置、每一队骑士的宿舍,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乔娜想,他一定是一位特别特别聪明的人,比自己还要聪明上不少,才能记住这些走廊的模样。
“枢机大人!”
“你不是喜欢叫我代行者爷爷?怎么今天改了口了?”
“黑叔叔说,这样叫不尊敬你。”
“尊敬……嗯,尊敬,有意思的话题。你知道什么是尊敬吗?”
路上的行人对科博菲雅行礼,科博菲雅微笑着一一挥手回应。乔娜看着他们的模样,道:“他们尊敬你。”
“不一定,乔娜。你说,他们尊敬的是谁?是‘魔女教会的枢机’,是‘复苏魔女的代行者’,还是‘伊万波利恩·科博菲雅’?”
“不都一样吗?”
两人走上一座楼梯,楼梯尽头是一扇看起来古老的铜门。门上刻画着白魔女的形象,她闭着眼睛张开双臂,似是要普渡众生。
“不大一样。孩子,如果你活得像我一样长,自然就会开始想一件事情……人们认识到的,到底是我外在的一副皮囊,还是从出生起就存在的自己?”
他推开门,门后是一片园林。教会地下有着数不胜数的园林,这只是其中较为不起眼的一座。里面遍地是灌木丛,灌木丛上开满了某种紫色的小花。乔娜认得,那好像是传说中白魔女所喜爱的花,是太古前随着白魔女的意识诞生的花:
迷迭香。
“更重要的是,脱离了那副外在的皮囊之后,那个所谓的‘自己’又能否真实存在、要凭借什么存在呢……哦,你好像现在还不太可能听懂。是我老了,总爱唠叨这样无趣的话题。好了孩子,进去吧,她就在这里面,找找看。”
百岁的老人挥了挥手,示意孩子自己进去探索。
“枢机大人……代行者爷爷,你不一起?”
“我不了,这本书很有趣,我今天想读完它。”
“爷爷,你是不是害怕见魔女大人?”
“孩子,有些事情,要学会放在心里,直到懂了原因才说出来。”科博菲雅留下了一个慈祥的笑容,转身离去,合上了铜门。
园林的天顶不高,可这里的光照仿佛阳光明媚,像是露天一般,真是怪异至极。
至此,她那双小耳朵里,终于听到了园林深处传来的,轻微的敲击声。
“叮”,“叮”,像是锤子和钉子碰撞的声音,极其冷静的钉凿声。
十三岁的乔娜向园林的深处走去,灌木轻轻抚弄她的小腿,花香传入鼻中,带来一阵芬芳。与之同时,一道寂寞的身影也显现在她眼中。
栗色的长发和苍白的皮肤,夸张的妆容和专注的神情。魔女大人手中握着长钉和小锤,正一点点加工面前的巨物——一座水晶的长棺。她凿刻下诸多自然而又随性的纹路,就像时间促使溪流刻画大地的样貌。
棺材透明而炫目,
按她的力度,如果那是寻常的水晶,恐怕早就崩裂了。但那把长钉只能在棺材上留下浅浅的刻痕,亦像是大地面对时间的坚不可摧。
“魔女大人,这是什么?”
“乔娜?”她闻声停下了手上的活,摆出一副知性又宽容的样子,露出了笑——汗水浸润了脸庞,时不时的擦抹让本就浓厚怪异的妆容更显奇怪。乔娜看了,还得先憋着笑,才能接着说话:
“魔女大人,您在刻什么?”
“哦,这个是棺材,水晶的棺材。”她摸摸这件不算伟大的作品,“东国出土的,听说里面装着的本来是一位太古时期的帝王。”
“您为什么要刻棺材?您要给谁住?”
“当然是我自己。哦,呃,还有伊万——就是你的枢机爷爷。”
乔娜摸了摸棺材板,那上面已经刻满了细密的怪异的花纹。从整体的布局和构图上看,魔女大人真是没什么艺术天分……但乔娜只是问:“您又不会死。”
“死人才能用棺材?”
“活人怎么用棺材?”
“活人进了棺材,不就是死人?”魔女大人笑了笑,又用袖子抹抹脸,把唇妆给抹成了一片糊。
乔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也就是说,只要进了棺材,别人就会当您死了?”
“嗯,大差不差。这对于魔女来说其实有个更严谨的称呼,叫自我封印……不过算了,你现在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安娜塔西亚放下了小锤和长钉,很是随意地躺在了灌木丛的空隙中。小女孩则没大没小地坐在了魔女未来的棺材板上,摇晃着腿。
“魔女大人,我想当教廷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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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那怪异的浓妆是“把自己变老”的一次尝试,只不过最后越走越偏。她时常想着,如果妆容奇怪,或许就能在“不像年轻人”的程度上稍稍接近伊万。
至于后来她再次“复苏”之后,她本没有这习惯,却总是被别人“您为何没有画上浓妆”的语言所导向再次画上浓妆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