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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林揣着厚厚的袖套钻进内务阁值防，刚想脱了大氅，阁臣孔景澄提醒道：“相爷，屋里冷，别脱了小心着凉。”
哈林问道：“按例立冬阁内该上炭盆了，怎么冷冰冰的，炭盆子呢？”
孔景澄道：“问过内官院了，内官院说计财司拨付的银碳没有内务阁的份例，就没送炭来。各宫各室的定例也不能动，所以让我们先忍几天。”
哈林怒道：“计财司越发的不成事了，我听说冯大人病好已经开始理事了，是不是给漏了我们的？赶紧去问问。”
孔景澄穿得单薄，哪想过内务阁这么冷，他冻得脸色发青，想着方才所见，脸更阴了。
立冬了，内务阁没分到取暖银碳，阁员找了几趟，内官院和计财司互相推攘，几天也没见银碳送来。
孔景澄见阁员找了几趟不中用，今日实在太冷，便亲自去问。
内务阁说到底是帝皇私成立的政务助理班子，是给帝皇跑腿办事的地方，一切费用都出自内廷，就连阁院也是在圣明殿东廊辟的几间屋子，廊庭本就是帝皇给宫侍休息或者帝皇藏些不用物件的地方，房屋就没做什么取暖措施，墙薄瓦单，四面漏风，往年冬日有足够的炭火盆子，还不觉得问题，但这天气一冷，便觉察冷寂了。
特别是元之带走了大批政务阁的年轻阁员，没了年轻阁员的呱噪，也没有阁臣训斥阁员办错事的声音，政务阁越发冷清了，就连内官院送折子回来的次数都少了，据闻不少都被夏壁“借”走了，说是给女帝研习政务，过几日便发还，他们也总不能日日去女帝那里索要折子。
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这么个流程，六部及地方大员们将折子送进内务阁，内务阁批阅递交内官院，内官院给勤务阁，勤务阁批阅女帝批红后发还内务阁，再回各部臣手里。
孔景澄去了计财司，冯大人今日外出办公未入宫，计财司只有副司官向高阳当值，但也不在司里，去了勤务阁。
孔景澄找去勤务阁，远远便听见哄堂大笑，他掀帘子进去，热气要掀他一个跟头，里面的人头住了笑，惊奇地看着他。原本都是熟悉的面孔，日日一起办公还不觉得什么，这群年轻爱玩闹的阁员一走，还真是把热闹都带走了。
勤务阁这处地选的也好，是女帝读书的勤书阁偏殿，盖的时候就是为帝皇子孙用的，不仅画梁雕龙，布置精美，且宽敞明亮，夏通风冬朝阳，是个读书养闲的好地方，这里不仅炭火暖，人也热闹，往这里一坐，绝对能提升值班的幸福感。
孔景澄被拉着在炭火盆子前将手脚都暖和了，才找在跟勤务阁员对账的向高阳说话。
他才一开口，向高阳就先埋怨起来。
“内务阁早年是帝皇私僚，由内廷供养，但帝皇时，消减内廷开支，便把这笔支出抹了，改为由帝皇私库出钱供给。女帝登基，我们司里盘账，发现了这段日子内务阁用的是内库开支，便与长运宫内官对账，缘由说清后，便将账目交给长运宫了。我们计财司不管内务阁的开支，银碳等自然不能从内库出，要领的话需要去长运宫申领。”
孔景澄傻眼，这是偷梁换柱，夏宫内库不就是帝皇小金库，从来没听说分清过，怎么到女帝这里就分清了？
“你们政务阁的人天天来找我们司官纠缠，跟你们说过几次，把账册首尾都给看过，还不依不饶。这事可真不是我们能动的，毕竟是帝皇规矩。”
孔景澄出了暖融融的勤务阁，站在冷飕飕的廊檐下吹了几口冷风，狠狠心又去了长运宫，见到了长运宫内官随影。
随影是先皇老臣，一直照顾女帝长大，最是公道，人也温和，她问明情况，便去拿了长运宫的账册过来，一页页翻给孔景澄看。
“阁臣请看，我们陛下刚登基还未亲政，每月就按例从内官院领一份宫用的财物，还都是计财司按数发的，没一笔闲钱。先时帝皇薨逝，办葬礼时户财院拿不出玉银，陛下便将帝皇的私库银子都用了，如今私库可是一分都没有。要不我将陛下的份例银碳匀几筐。给政务阁给老大人们用着，可还行？”
孔景澄吓得股酸，哪里敢答应要女帝陛下的份例银碳？忙不迭拒绝了。
他走出长运宫，本来还想去内官院碰碰运气，问问能不能匀几筐银碳先救救急，但刚走到内官院门口，便见夏壁领着个小内侍抱了一大卷折子出来。
夏壁是个人来熟，见了孔景澄便先让小内侍走了，问他有什么事，孔景澄期期艾艾本不愿说，但架不住夏壁耐心足，还是把政务阁的窘迫讲出来了。
夏壁拍着他的肩，“内官院你也别去了，如今没个正经主子，各司自扫门前雪，你打算问谁借银碳呢？谁先出头，就会被其他各司痛打落水狗，被认定是要巴结政务院想当内官院长。他们巴不得离你们远着呢！”
孔景澄结合近日情况，果真是这么个理，便掉头回去。
路上，他忍不住问夏壁，“勤务阁的银碳哪里来的？”
“勤务阁都是一帮没爹没妈的苦孩子，每日都是给陛下抄书，又苦又累还没好处，我既领着他们做事，总不能不管他们吃喝，就从自家庄子里借了点钱，从计财司买了几筐炭，给他们烤着火，别手长了冻疮，连笔都捏不住。”
孔景澄将手指缩在袖袍里，感觉说的就是他自己，这几日他常冻得手指僵硬，写的条陈都不顺，字也没之前那般洒脱。
夏壁亲热地拍他，“全朝你就写字儿好看，外面都叫你孔笔，一幅字儿卖不少银子。我看你字儿好，要不要来勤务阁教教那些只会狗爬字的小子们写写字？”
孔景澄冷脸，“我从不卖字。”他字好，但清高，生计再难也不愿意卖字为生。
夏壁笑了笑，没再啰嗦，大步走了。
孔景澄遥望北朔，风好像更大了，今年的冬天来得有点早，冷的也早。要变天了。
孔景澄迎着风寒回了阁里，才在自己工桌坐下，一个小侍从追了进来，给他一个布袋卷轴，“我们公爷说方才瞧见你才想起来，这是给你的。”
孔景澄打开一看，是几副字帖，落款是开镜，他的表字，他顿时气歪了鼻子，想来是家人这几日日子难过，偷了他书房的字出去卖了的，被夏壁收回来，又送还给他。他觉得羞愤难当。
哈林进屋抖了一室冷风，孔景澄才清醒过来，把方才找银碳的事捡了重要的跟哈林讲了。
哈林气得胡子抖，“这分明是故意的！政务阁统领六部一署，担着整个帝国重担，如今连个碳火都要不来？真是反了天了！”
孔景澄道：“首臣大人，这屋里没有碳火大家伙儿多穿几件衣服抗抗也能过，但是饷银不发，家里十几口子等着吃饭呢！这可不能成！”
“什么？月饷也没发吗？”哈林家大业大，家里不指望饷银过日，所以并未在意有没有发饷银。
同为阁臣的温英华叹气，“首臣，饷银两个月没发，真不能再拖了，早上出门前，我家夫人威胁说，再不拿玉银回去，她便带几个孩子回娘家了。您也知道我那舅兄厉害，若得知我没饷银，穷得老婆孩子让丈人养，可不得闹翻天，满个帝都都得知道我们的丢人。”
哈林生气，“就让他们闹到满帝都知道才好，我看是谁丢人？计财司管着内库，缺了我们这点饷银和银碳？我看冯让是病糊涂了。”
他说得气话，阁里的人都知道生气无用。
刚入阁才几天的江浩广道：“首臣大人，这明显是那位看我们不满故意整治我们吧？前日冯让病好立马就进了宫，在长运宫说了许久的话，他才一出去，原本比我们还穷的勤学阁立马富了起来，不仅发的饷银比我们高，还多发了两个月补助，那银碳堆了半间屋子！我们名为帝皇中枢股肱，实则里外不是。何不如就阁议出章程，把内务阁正式并入前朝编制，一阁六院一署，才是长久之计。”
哈林深深看一眼江浩广，这位是刚从阁员里提起来的，文学院学士出身，在底层历练多年，“这改堂建制是大事，是要开朝会堂议的，这事成不了。”帝族是绝不许前朝设立一个强大的中枢机构分割皇权的，内务阁还没强大到能对抗皇权。
“那就跟户财院商议，支出费用由国库出，毕竟我们是为朝做事，国库负担支用该当的。”
孔景澄冷笑，“内务阁本来就是架在六部上指手画脚的机构，他们早就看我们不顺，怎么肯把内务阁支用纳入国库？新上任的户财院大臣罗如初是出了名的算计，一分钱想扒开两分花的主，天天来政务阁哭穷，你还让他出钱？”
江浩广刚入阁意气风发，“你说话这么冲做什么？莫不是去勤务阁眼红了吧？”
孔景澄：“我眼红？我眼红怎么了？我家不比各位大人，不是会发家有道，便是娶了好夫人，家里不愁吃穿。我可一人拖了一家子，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要养，阁里没碳火我连厚袍子都置办不起，再没饷银，我可真活不下去。倒不如去东市置个书画摊子，给人写写字画幅画都比现在强。我那字还值几个钱，卖字还能养活家。”
温英华老好人劝架，“开镜兄，说事就说事，摸牵扯家事，影响同事感情。你家情形我也知道，确实是艰难，不比我娶了个好夫人，娘家有钱，过不下去就厚脸皮让他们母子回娘家。各位也别介意，景澄这是走一圈受了气，说气话！”
哈林道：“都别吵了，英华你去一趟户财院，好歹要几筐碳，再让他们先借支我们阁里这两个月饷银。我给你批个条子。”
温英华起身，“首臣的条子，跟我去也差不多，条子就不用了！”他掀开棉帘出去，卷进一股冷风，孔景澄又一哆嗦。
江浩广等四个新晋阁臣去忙事了。
孔景澄摩挲着自己那几幅字轴，沉默很久才跟哈林道：“首臣大人，您现在家业兴旺，生计不愁，可想过我们许多的阁员，大多像我这般，或无父母或孤儿或家计困难，没了饷银，还有几个人能一直坚持下去？今天又辞了两个，转头去了勤务阁。再几日，怕是都没几个愿意来值班了。”
哈林惊问：“又走两个？如今我们阁员还有多少，勤务阁多少？”
孔景澄失望，哈林一点都没为他们想过，甚至连这个话题都不愿接，近日入新阁臣，换了一批新阁员，哈林从中获利不少，他已经失去初心，不是帝皇在时那个稳重重心的阁臣了。
“我们之前一共有五个阁臣加上新晋四个共九个，八十三个阁员，杂役若干。现在剩下六个阁臣，五十六名阁员了。”
哈林奇怪，“走了元之和闻越，还剩下七个，你算错了吧？”
“没有算错。从今日起，我也不算了，首臣大人，方才夏公爷约我去勤学阁教阁员写字，我已经答应了，这就跟你正式辞职。”孔景澄手笔极快写了一本辞呈恭敬送到哈林桌子上，抱了他的字卷迎风而出。
哈林掀了桌子。
孔景澄哈哈大笑，瞬时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活力，不觉得冷了，他大踏步向勤学阁而去。
五斗钱难死英雄汉，他既然不愿在街头卖字，那就只能卖身自己，与其窝在政务阁半死不活，不如跟着年轻的女帝放手一搏。
温英华去户财院的结果可以预料不会顺利，不会有部门给政务阁发放饷银了，再逼紧一两月，政务阁那些身家单薄只靠饷银过日子的阁员还有几个能坚守？
勤务阁招揽人才，开的饷银又高，日常福利又好，都是为帝皇做事，做的事也是一样，何苦为难自己跟着没有前途的哈林？
女帝把政务阁的活路已经堵死了。
政务阁里，哈林气急败坏，新晋的阁臣乐氏子弟乐建章趁机谏言，“首臣大人，我们何不求助太后？若大人有意，我这就进宫请示太后殿下。”
去户财院要饷银无果的温英华脸上堆起好几道愁容，“太后近日身体不适，已多日不理政务，我们送到内官院呈递给太后殿下的折子都被勤学阁搬走了，女帝已经御批发还了几本。”
哈林还没决断，“等太后身体康复，再向她汇报吧！”
哈林打起精神处理政务，翻出第一本便是文教院大臣汇报东圣大主教病危，请求女帝从帝都遴选圣女，尽快与圣子回归元圣城的折子。
女帝批示，“圣女尊荣，可定贵女遴选。”
哈林合上折子，提笔欲驳，但稍一思索，将折子递给乐建章，“圣教遴选圣女，一直是从帝国贵族之家挑选，堪比帝皇选秀宫嫔，理当太后主持，你送给太后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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