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

　　这天早晚的温差并不大，或许是心理作用，大家总感觉夜晚更加冷。
　　学校里的路灯灭了一列，恰好是德馨楼前的那列。晚上的学校本来就阴森森的，寒风一吹呜呜地响。走读生全都三五成群结伴同行，说笑壮胆。
　　“辛苦你俩等我，不好意思啊。”江桥气喘吁吁地出来，一下子跑了几层楼下来，身上都热出汗，衣服贴在身上特别别扭。
　　江溯和暮迟站在图书馆前那棵已经花谢许久的桂花树下，你一句我一句非常忘我。如果江桥没出声大概还得有一会才能发觉这有个人。
　　“快点走，冻死了。”江溯搓搓手，朝手上哈气。
　　暮迟看他一眼，一下午平复过来的心情又拧成一股乱麻。
　　江桥冲她乖巧地低一下下巴，手插在冲锋衣兜里，心里盼着她和自己说话，两眼就那么盯她。
　　一秒。
　　两秒……
　　风冻的脸僵，江溯的五官扭曲到一块，一脸绝望地看着哥哥，满脸写着：你要干什么？？还回家吗都几点了？

　　暮迟抿唇，终于忍不住了，往前走了两步，回身下巴一扬：“走啊，你看我干嘛？”
　　只此一句疑问，语气与平常别无二致。
　　江桥连忙拉着江溯跟上，落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
　　三人间的空气突然有些静。
　　江桥开口，空中立马凝了白雾，撕裂了安静的空间：“你俩刚才干嘛呐？”
　　“背单词。”江溯答。
　　江桥瞥她一眼。江溯会意闭上嘴，没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翻了一半了才收住。
　　江桥快步和暮迟并肩，到她面前又转身面对她倒着走。
　　下晚自习的时间点，路上已经不见多少车了，只有暖色的路灯和红绿灯发亮着，伴着冬意更显寂寥。
　　偶有车辆驶过，车前的灯照着他们路过的身姿，在柏油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连影子都显得倦怠不堪，好像下一秒就能散开似的。

　　“林林？”江桥喊一声正在目视前方的暮迟。
　　“说。”暮迟像是认招了，分给他一眼，“转回去好好走路，会摔。”
　　“不会的。”他自信地答，身体已经听话地转回去。
　　正好进了小区，江溯干脆快走，消失在拐角不参与两人的对话，图个清静，也图暖和。
　　入了冬，她巴不得一天贴五六个暖宝宝防寒。
　　“也没什么……柠姐今天说你去找她问题了。”
　　“我怎么感觉今天没见到你。”这话听着有些落寞。
　　李柠今天一反常态连着看了三节隔壁的晚自习。刚才江桥被留下谈了两句，具体内容不知道。
　　不过想来也就是成绩方面，他从上个学期就太稳了。暂且不论别的，数学就跟被他嚼烂吃透了一样考的得心应手，次次高分，不论难易。
　　“啊。”她进了单元门停下，转身和他相对却不看他，垂眼看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是见到了的。”暮迟淡淡地开口，抬眼看他。
　　江桥惊道：“嗯？什么时候？我怎么没见到你。”
　　“我见到你了啊。”暮迟微不可察地蹙眉，眼中有些复杂，让人看不透，“中午。你在跟别的同学讲题，我就去找老师了。”
　　“这样啊……”江桥伸手，把冲锋衣的拉链下拉一些，“抱歉，没帮到你。”
　　暮迟抬步上楼梯：“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啊。你受欢迎不是好事吗，江老师每次考试后都很忙。”
　　她这后半句语气平的出奇，像捧读。明耳人应该都能听出她的状态不对劲了。江桥怔住，一步跨三个台阶在平台处堵她。
　　“你不开心呀？”他微微俯身和她对视，神色认真。
　　暮迟没说话，只感觉周遭的冷空气莫名压在胸膛，闷闷的，还有一丝被看破的窘迫。
　　江桥不知道原因，接着说下去：“怎么了？因为成绩吗，还是一些别的？能和我说说吗？”
　　暮迟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没什么的。”
　　“成绩肯定是比你差点，有浮动也正常的嘛。”暮迟往上爬楼，缓慢的速度还出了些汗，“别的没什么。”
　　“真没什么？”江桥又跟着问了一句，紧接着，语气肯定，“别骗我了，你要是真没什么就不这样了，林林。”

　　江桥太了解她了。
　　这是值得庆幸的一个点，因为无论何时他都能看穿自己的情绪并提供帮助。相反的，她对他也能做到这一点。
　　可什么时候起，这种时候在她身上发生的多了，在江桥身上几乎没有。
　　暮迟真觉得他俩的关系已经超过普通青梅竹马的程度了，那次谈判说的好像已经瓦解了，完全不起作用。两人什么时候起都心照不宣地这么相处着，谁也不提，似乎就能盖过一切了。

　　但这又能怎么说？
　　总不能说，我看见你跟同学讲题，感觉有点难受，落荒而逃了吧？
　　多怪啊。而且不符合身份。
　　自己只是朋友兼同学罢了，真要论的话，那就是他喊了那么多年的“姐姐”。
　　对江桥的感情，自己究竟是不清楚还是骗自己，她已经搞不懂了。所以目前，就这么相处下去是最好的。
　　不至于难看，不至于发生如当时一样的尴尬场面。

　　“没什么。真的。”她看向他，弯唇微笑，“就是有点累，别多想。”
　　“那……”江桥微眯眸子，“早点休息？”
　　暮迟歪头，眨眨眼，抬脚接着爬楼梯。
　　包里揣着错题本和仍旧不懂的题，今天这么一出下来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再去问他了。
　　江老师日理万机啊，这种长得好学习还优秀的男生简直是最受欢迎的一款，自己去再引起误会。
　　但是资源在眼前，是为了不尴尬不去问，还是问呢？

　　——过多的纠结只会浪费时间。
　　不光问了，还不止一次。江桥有空她去1班，江桥没空她找李柠和其他人。这么一结合，跑的是多了点，学的也多。集百家之所长，对不少人讲题风格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只是，越这么跑，她越感觉还是最习惯江桥的风格。

　　这种跑步前进的生活在一个祥和的傍晚突然被截了一下。
　　为了开会方便，育才每个年级都空了一间小会议室供老师使用。江桥赶到的时候，只看见自己班主任和李柠一人端着个茶杯，看着会议桌对面坐着局促的暮迟。
　　他敲了敲门。“咚咚”两声把两位老师的目光召回来，从暮迟身上落到他身上。
　　被四只眼盯着，他也不由得生出一些拘谨，竟有些看不出来平日里的开朗。直到李柠和高志远对了个眼神，冲他开口：“坐吧坐吧，别紧张。”
　　江桥“哎”一声，拉开暮迟身旁的椅子坐下，等待下文。他转头，用目光询问暮迟：这啥情况？
　　结果是暮迟皱着眉摇头，表示不知道。
　　高志远把手里的保温杯盖上盖，清清嗓子。他带了一年这两人的物理课，如今又带他们，已经是非常熟了。他是个很幽默的老师，这时这么正经还真让人不适应。
　　“知道叫你俩来是为什么吗？”高志远两手交叉搭在桌面上。
　　这一句经典的问话对任何学生都有一种天然的压迫感。江桥心说你这样问怎么可能不紧张，摇了摇头。
　　暮迟看起来比江桥疑惑：“不知道啊老师。”
　　这次轮到李柠了，她食指弯起来一下一下在桌面上敲着，沉默须臾，随后说：“有人举报你俩交往过密。”
　　交、往、过、密。
　　暮迟表情崩了：“啊？”
　　“什么？！”江桥惊了，身子前倾，满脸不可置信。
　　育才校规里的“交往过密”和“不正当交往”，一般都指向谈恋爱这一件事。他转头和暮迟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清了惊讶的自己。
　　这扯什么呢？
　　那一瞬间，他俩想了一万件自己在学校做过的事究竟有几条符合这个罪名，还没想完就被高志远打断。
　　“别惊讶，别激动。我们不会冤枉人的，这不是调查呢吗。马上期末，回家的处分对1班2班的学生来说太耽误事了。”高志远“呵呵”笑一声。
　　“老师，举报的人有说为什么吗？”暮迟问。
　　“说是经常看见你俩在一起离得很近，还有串班。”李柠冲她耸肩，“别的没了。”
　　“就因为这个？老师您二位都知道的，我们俩……”江桥听了更加不解。
　　“你俩是讲题学习的对吧，这我们当然知道。而且我们还知道你俩一直很优秀。初中部的老师我认识一些，到现在还拿你俩当例子。”高志远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接过他的话，推过去一张纸，“我们是不会阻止学生间的互相进步的，只是……”
　　江桥拿过那张纸，看清以后递给暮迟。他问：“只是什么？”
　　“离得很近这一点，你俩有什么要说的吗？什么情况？”李柠接着高老师的话说下去。
　　“正常讲题距离啊，举报人说的过近是什么距离？”江桥见暮迟还在看那张印着很多表格的纸，自己顺着往下说。
　　李柠叹气：“我们怎么知道？你俩再现一下吧，我跟你高老师看看。”
　　暮迟把纸放在桌上，不知道从哪变了一支笔出来，就着那张纸就开演。她转头看江桥，面上从一开始的惊讶疑惑恢复平静。江桥点点头，在她手下那张纸上点点，算是在讲。
　　“好。”李柠摆手让他们别伏在桌前了。这个姿势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完全就是随便两个同学讲题的惯用姿势，任她和高志远怎么看都看不出个花来。
　　这样一来，两人就完全摆脱这个罪名了。
　　“那就没事了，接下来就是举报人的问题了，这属于污蔑了。放心，我们不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别有用心的人。”高志远满意地点头，看起来如释重负。这两个孩子的品性他和李柠是知道的，分别是两个班翘楚级别的人物，行为端正，从不生事，一心向好。因此对他们一开始就是带着信任来的。

　　于是江桥起身，暮迟也跟着起了。事情既已结束，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屋子。
　　“别急，都坐下，还有事呢。”李柠又拦他们。
　　两人又你看我我看你，迟疑着坐下了，生怕再有什么罪“咣当”砸身上来。
　　李柠下巴一抬，笑着问：“刚才那张纸都看过了？”
　　二人点点头。那张纸是从这学期第一次考试到期中考的成绩条的汇总，因此江桥没细看就给了暮迟。
　　李柠和高志远身上是两种很不同的亲切感，可能是因为年纪，她更像那种大姐姐，高志远则像能和孩子们打成一片的开明长辈。
　　“收到举报之后，我们呢，分析了一下你们这一个学期来的成绩，总体来讲呈上升趋势，浮动也越来越小。”李柠眼神肯定，“尤其是江桥的英语和暮迟的数学物理，进步很明显。所以我们打算鼓励两个班的人像你俩这样交流学习，共同进步。”
　　暮迟眨眨眼，接收信息后下意识看了眼江桥：“但这事儿您二位自己决定不就行了？”
　　江桥也搭腔：“是啊，跟我俩说干嘛？”
　　似乎是被这俩人默契的一唱一和噎了一下，老师们呵呵笑着，不约而同地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啧。”高志远佯装发怒，举手前倾上身作势要捶江桥，江桥连忙举手求饶，他这才放下手，“你俩算是发起人啊，其他同学来往相对少嘛，少数带动多数。”
　　“楼上的空教室批了一间给你们学生自习讲题用，等具体通知吧。期末再接再厉，其他的你们不用管了，学就行。”李柠起身亲自拉开门，“耽误你们吃饭了，走吧，去教师食堂。”
　　“教师食堂？”暮迟跟着重复一遍。
　　换谁谁能想到啊。莫名其妙被安了个罪名提进来开始审，审完了又说要推广给他俩无缘无故安罪名的行为，这下还要去教师食堂？
　　教师食堂在食堂最顶层，食堂改制之后好吃的最多也最贵，学生一般都不舍得去。
　　李柠又催促他俩：“不吃饭啊？你们物理老师请客怕什么？”
　　高志远没动弹，仍然坐在那，看样子也不打算动身。冬天黑天早，现在外面目之所及全是深不见底的蓝。最近风还特别大，一直往冲锋衣里钻。
　　三个人就在门口站了一会，直到李柠一手一个推着他俩出门，告诉他们高老师今晚要巡查自习不吃饭。暮迟和江桥这才放下心来，大摇大摆的跟着去了，只是点菜这方面畏手畏脚怕不合规矩，还是李柠塞了一堆给他们。

　　两人一路回教室时已经打过第一节的铃了，倒也不着急。高中生的松弛感也就在这了——既然已经赶不上那就随它去呗，又能怎么样？
　　楼道里那盏陈年老灯还在恪尽职守地发光发热，尽管已经不那么亮了，但照个明也还够用，白光一晃一晃地在墙上摇。
　　经此插曲，平日里偶尔打趣打闹一下的“姐弟”二人少见的互相沉默。路上对视好几次都没说什么。
　　江桥听完“交往过密”四个字第一反应是震惊，哪来的事儿？起码在学校里他很本分，讲题也好吃饭也好，从来不做逾越之举。
　　第二反应是自嘲。说白了，他真的很想和暮迟近一点再近一点，但那不合适也违背了两人的相处法则。可能这个所谓的法则也有早已经被撕裂了口的地方，但终归不能明说。
　　江桥是知道她的，可能她自己都还没明白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呢。
　　最后还是暮迟没忍住，快走到两个班前后门交界的时候开了口，这话还让江桥抖了一下。
　　她说：“桥啊，要不咱以后还是少见面？今天这事儿……太添麻烦了。”
　　“……”江桥倒吸一口气，“不行。”
　　“为什么？”
　　“老高和柠姐都说了啊，以后这种事就是常态了。管那些人干嘛？说不定是因为自己心态问题见不得别人好呢。”江桥皱着眉，后两句听上去像在置气，“再说了哪里麻烦了？姐，姐姐，你别总觉得麻烦我，你初中的时候让我讲题可是一半威胁那种啊。而且我乐意你知道吗，我乐意给你讲谁敢管我？”
　　这一连串的话给暮迟轰在原地，桩子似的站了半分钟。江桥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一大串什么之后刚要找补，就听见一声笑。
　　暮迟被他逗笑了，手虚掩着嘴边笑边看他，最后停下来说了一句：“你几岁？”
　　“我……”江桥也愣住了，“十七岁？”
　　“我只是怕影响你。毕竟……”她一顿，摇摇头，“算了，既然这样那还是那句话，辛苦江老师。”
　　说完她挥挥手转身进班，江桥也从后门回教室。
　　暮迟回到座位就恢复平常写作业时平静的状态，只是脑海里还回放了一下刚才江桥的样子。
　　挺可爱，像他小时候会干的。这也是她为什么问出那句无厘头的“你几岁”。
　　刚才那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咽下，心被轻轻地掐了一下。
　　毕竟你那么受欢迎，而我离你还有一大截，只会更加让你陷困，像今天一样。
　　但刚才江桥那么说了，她的心就沉下来了，彻彻底底地。这就是江桥此人给人特有的浓烈的安全感和可靠感。
　　再也不去担心有的没的了，因为有他在，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坚定地一起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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