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修无情道

作者:诸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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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事:不自由


      陆拾微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山坡上。

      他意识到自己在打坐的时候走神了。

      旁边的人还在说话。

      “你们天生就远胜过人族修士,为什么要修道呢?我指的是,你们本身足以强大,不需要参悟道法来借助外界的力量。你就那么想要胜过她吗?”

      他在说什么啊?

      陆拾微尚有些茫然。时间过去太久了,他不太能想的起来这些琐碎的小事。

      “我没有想要胜过她,我只是想变厉害一点。”他意识到这是自己在说话,“而且她总是很忙,没办法和我们一起。”

      “可我只是个凡人,难道会妨碍我们做朋友吗?”那个少年就躺在他旁边笑着问道,“而且我还是个短命的凡人。”

      “那你真可怜。”陆拾微记得自己毫不留情地说。

      “错误的。”另一个人摇头,“就是因为我比你长得快,才能比你高这么多啊。”

      他伸手过来比了比,在陆拾微头顶留下一大段空隙。

      陆拾微几乎立刻往旁边躲,有些气急地叫起来:“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少年坐起身,还是那张笑意悠然的脸:“嗯,你这就生气了吗?”

      “可是再过几个月,我就会比你高出更多,而你,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都不会像我那样高。”

      “但是你看,等我死了,你和小夭可能也还是这副模样。”

      "所以我喜欢你们,毕竟在这里,我和你们的差距就更不起眼了。"

      陆拾微感到一阵心悸,清醒了过来。

      他愁眉苦脸地往旁边张望了一下,看见徒弟正安静地睡在床上。

      他在祖地的那段时间到底是怎么样的?这段对话真实发生过吗?发生过,但不完全是这样,他记得那人没有说过那样的话,或说不会那么直白。

      当他们三个孩子仍在一起的时候,考虑的都很简单,甚至没有想过未来。

      直到陆拾微有所成长,他逐渐想到——作为一个寿命短暂的人,周名并没有未来,或者那未来于他而言就是末路。

      在妖界的公主看来是如此,在周名自己看来也大抵如此。

      只有陆拾微未能意识到这一点,也从未看重过他的性命。所以最后他们才会丧命在树妖手下。

      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陆拾微活下来了。

      “......”

      他推门出去。

      由于洞窟来回不便,他们目前暂住在玄门。此处背靠城中最高的楼阁,旁侧则是城主居所。

      他垂头坐在了台阶上,看着眼前一池子水发呆。

      公主是什么样的人,周名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更甚者,他的师尊,徒弟又是什么样的人?

      这些重要吗?

      陆拾微从来没觉得重要。

      依照血浓度的理论,只有个体性不足的人族才需要反复认识自身和他人。

      ……其实这也并不对,因为这个理论,是他最初从周名口中得知,而后在人间的见闻中逐步印证,才逐渐成为他相信的东西。

      不知是否因为这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并没有文书记载这样的理论。

      隶属于龙脉九姓的周家覆灭已有两千年之久,周名只是个普通人,吗?

      唯独对这件事,陆拾微不敢也不想去推算出任何东西。

      旧日的幻影本不该这样纠缠他。因果已尽。

      “我能做,应做的都做了。你不该再出现了。”陆拾微喃喃自语。

      ——并非如此。契机否认他的想法。

      一个影子在他旁边坐下:“借给你的东西,你还没有还给我呢。”

      陆拾微一愣:“……我以为,那是个玩笑。”

      周名死前,把他的姓氏“借给”了陆拾微。

      “这种东西都能借出来的话,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怪物啊。”他叹着气道,“况且这怎么可能还回去。”

      影子已经消失了。

      不论陆拾微心里如何想,这些日子倒也没有表现出来。

      他一边趁着谢栋还没死,询问大衍集书境后遗症的解决之法。

      “抱歉了前辈,并无解决办法。”谢栋的声音模糊,“书境的根基毕竟在虚宗,这所谓的后遗症,其实来自我们的心法。”

      “于本门弟子,并不算影响……没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大约几月后,宗门长老应该会有相关信息。玄门的信使,会把消息送到您手中。”

      陆拾微捏着手中这枚玉坠,皱紧了眉。

      “……”那边陷入了沉默。

      谢栋大概不算什么喜欢说话的人,正忙着死,也没空焦心这些。

      “您也可以先前往天外天秘境,向隙恒宗求药。他们应该也算精于此道。”

      隙恒宗?

      “……晚了。它这一次开得早了,关得也早。”陆拾微僵硬地回了一句。

      隙恒宗搬入天外天秘境已有两千年。这群人存在感一直很低。

      陆拾微甚至没记得过秘境入口的位置。他上一次进天外天还是跟着好大一群人一起,最后却被隙恒宗拒之门外。

      算了,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很紧急的事。他姑且忍耐一二。

      陆拾微从玄门离开,又回了花灯店,却没看到徒弟。

      “他又出去了,大概是找陈恢吧。”店主坐着擦洗手中的刻刀。

      “哦,那我就——”陆拾微本想说继续做竹架子,却不由得住口。

      他突然有些心慌意乱的。

      不,一切并无异状。徒弟很安全,甚至会有好处。

      也不是全然没问题……

      陆拾微心下微沉,割破掌心,又在地面上涂画起来。

      那位店主一看他的动作就急忙站起身来,走上前张口道:“怎么回事你?”

      “——谢栋死了。”陆拾微站起身,来回踱步,攥紧了手。

      他一算,又头疼道:“陈恢也死了。”

      “他死了也好……”店主摇了摇头,又想起了什么,“不过你徒弟——”

      陆拾微立即骂道:“真是,这个谢栋,也太心急!”

      他接着就走出门,向着陈恢的住所去。

      “你要做什么?”一阵风一样轻的声音掠过。

      陆拾微没有理会,继续向前。

      “为什么?”那个声音的主人出现在他身前。

      那是他认识的脸,但人是个陌生人。

      “你也失控了?”那人困惑地看着他。

      陆拾微见了那张脸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不是幻觉。

      “啊——哈哈,不是,怎么会呢?”他立即调整好心情,随口说道。

      道借助某人的外形出现在他眼前,以最能令人理解的方式与他交流。

      “我只是过去看看,要是道种出什么事了就不好了吧哈哈——”陆拾微一字一字地僵硬道。

      你真的这样认为,别无目的?

      陌生人投来似有深意的目光,道:“他不需要你。”

      “……”陆拾微哑口无言。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直接说点什么脏话发泄一下情绪,但是他又不敢。

      他正想着怎么糊弄过去,道的形态就消解了。陆拾微感知不到它的视线,观察不到它的痕迹,也听不见它的声音。

      同时,某种烦乱的思绪仍在锲而不舍地侵扰他。

      陆拾微瞥了眼蹲在墙上的少年。

      这个是幻觉没错了。

      他调整了下呼吸,擦着脸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继续向前走。

      徒弟肯定是没事的。但是这件事表现得很奇怪。如此繁杂的信息……

      他终于到了目的地。那间屋子的门就直接敞开着,内部一览无余。

      徒弟确实没事,陈恢也确实死了,意料之中。陈恢的妻子似乎只是晕过去了。

      陆拾微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控制不住面部表情,整张脸都抽搐起来。

      陈恢的头上开了个口子,血都快流干了。他那徒弟就站在尸体旁边,满手都是血,握着人的手,一动不动,就算他进来了也没看一眼。

      陆拾微几乎考虑到是徒弟不小心做了什么,但又立即否决。

      他明知陈恢是因何而死。但思绪过于紊乱,以致于他都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但是真的没有关系吗?一个声音责问着他。

      “陈恢被他们推倒了。我止不住他的血。”徒弟开口道,“医馆的人说他死了。”

      “……”陆拾微很无力。

      他现在耳鸣得厉害,兼之不断地幻听。

      [他该在这个时候死吗?他为什么是这幅死相?他的妻子为什么活着?他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当然,当然——不……”陆拾微喃喃自语又猛然迎来剧烈的头痛。

      那胀痛拉扯着他的神经,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形。

      他看见陈恢猛地摔在桌角上。血流了满地,一直到他脚底。

      “你看,死对他而言兴许也是一种解脱呢,不用再受困,债务也好,妻女也好——”

      陆拾微都不太明白自己现在在说什么。

      他愣愣地站在一池血之中。视线拔高,再拔高。

      头痛得像是开了一条裂隙。有把尖利的刀顺着这裂隙往里钻,撬动他的脑壳。

      血流了满脸。

      他记得自己被死死地捆住了。

      但是他又不停地翻滚,整个场地被搅得一团乱。

      只有幻觉站在他眼前。

      [我并不害怕死啊,只是很多时候,我在想应当如何死去。所以我现在把这个字送给你。]

      [在你那里,不是周而复始,是周到,周全。]

      [你要做的事情都会成功。]

      成功?他哪里成功了?他也从来没有成功过。

      也许陈恢本可不必死,或者不必死在今天,又或者其妻女会死,或者都一样。

      他走上这条路,不是早已经见过这种事,都无动于衷了吗?他只是没像泰星君那样彻底脱离这一切。

      不,他没有那个资格远离这些。凡人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死。他们死了之后会去哪里?会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吗?

      在这里,有所谓鬼界的存在吗?

      他还能不能找到弥留的灵魂?

      不,他找不到了。陈恢死也不是一时一刻的事了。

      但是,这对他来说该是怎样一件好事啊——

      他那么聪明,没有了债务和累赘,想必能在阴曹地府之类的地方过得不错,或者干脆获得更好的新生——

      不,他们并没有未来啊。

      他也许可以算一下。只要多用血,什么都能算出来……

      他这样想,血就好像流得更多了。

      一道切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不了解他,不理解他,不关心他。”

      哦,那多正常啊,毕竟徒弟是道种,哪会轻易乱了阵脚,不像他这么狼狈。

      陆拾微听见自己像是笑了几声。

      “但死是最不自由。”但是邬玠这样说。

      ——为什么?

      陆拾微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问。

      但是徒弟回答道:“没有为什么。”

      仿佛那对他来说是举世皆知的公理,无需证明。

      道种啊。

      ——但你如何理解自由?你根本不关心这个人?又怎么敢这样说?

      陆拾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冷笑。

      “……”徒弟终于抬起头看他,怔愣一瞬后困惑道,“师尊你说,可以晒太阳,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可以做自己想做或不想做的事,可以选择或被选择……”

      他松开了握着陈恢的手,走到陆拾微面前。

      陆拾微才发现自己是几乎跪在了地上。

      徒弟扯着他的衣摆擦了擦手上的血。

      “您害怕死吗?”邬玠握住他的手。

      陆拾微就问:“你不害怕吗?”

      邬玠摇头:“不害怕,我不需要自由。如果能给其他人就好了。”

      陆拾微瞪眼。

      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徒弟。

      不,他只是忘了——他的徒弟是个好孩子。

      但是天道。

      它,他妈的管这出事叫有利吗?

      “真是疯了。”

      道本不该现于人前,更不该对世界加以干涉。

      世上也不应存在道种。

      道什么都不是。

      陆拾微突然发现他其实根本不信道。毕竟作为一个本质上的异族,他先天不需要道。

      但讽刺的是,他想通这一点的同时,感受到了道场基柱的存在。

      四面八方的风都灌进来。

      陆拾微颈椎生锈一般缓慢上抬。

      灵力涡形成了,该填入道痕,立下基柱了。

      可是他的道并没有意义。在这个世界,道已经失去意义了。

      [你不想成功吗?哪怕一次也好。]他的幻觉劝道,[你没有真的尝试过,也没有用尽一切办法。]

      [如果你要改变它,就要尽力去挣扎。]

      “但命运并不会改变……”无非是到来的早晚。

      “世界上并不存在命运。”他的徒弟摇头,“那本身就是人的体现。”

      ——为什么?

      真是为人师的耻辱——陆拾微今天已经被否定了许多次。

      不不不,小孩子哪懂这些。

      再说了,这两句话看似相反,实则都是一样的。

      不是,等一下。

      “你也能看见他?”陆拾微站起来,伸手一指站在灵力涡中心的幻觉。

      邬玠扫了四周一眼:“看见什么?”

      “……哦,没什么。”

      [他没有你的记忆,不会听到我的声音。]幻觉开始嘲笑他。

      该死的,他把这件事都忘了。

      他今天也算是出尽了一生中最多的洋相。

      但不论如何——填入道痕吧。

      “出去等一下。”陆拾微抹了把脸站起来,拍拍徒弟的肩。

      邬玠就直接出门去了。

      外面着实应该比这里安全。玄门总该有点操作。

      灵力涡愈发暴动。

      好在陆拾微还记得布下结界,以免这片地方变成什么狂风过境后的残骸。

      但陆拾微其实不知道如何填入道痕。事发突然,他也没想到会这么早感知到基柱。

      陆拾微心一横,在灵力涡中心坐下,就开始放血。不论流程上应该如何做,放血总归是没问题的。

      行道有痕,他几百年的时间,总该撑得起一根基柱。

      血被卷至空中,褪色变形成透明的水环。

      陆拾微一手放着血,一手给自己喂药。

      他能感知到有人将这里围了起来,给他布阵辅助。

      只是……陆拾微想到了屋内的其余,一具尸体,一个昏迷的女人——世上恐怕没有他这么古怪的情景。

      陆拾微喝药喝得快失去知觉时,灵力涡总算开始慢下来。透明的环一圈圈沉入地下,象征他在此处的灵脉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他集中精神便能感知到,那第一根基柱的所在了。

      “恭喜师兄。”他师弟也在此处,眼见他出来就上前一步。

      陆拾微放血放得头晕。

      他差不多把身体里的旧血都放干净了。

      “哦,这个啊,师尊他老人家有说什么吗?”他迷糊地问道。

      中年人表情尴尬地捂住袖子,却没捂住那道气急败坏的叫喊。

      “在静心和阵法之间选择了放血,蠢东西——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你放血放得挺痛快不是?”

      “那确实——不是,这里好歹有这么多人,”陆拾微靠着墙,耷拉着眼皮,“……”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这帮子人也听不懂。

      他又站着缓了会儿,随口应付了一下玄门的慰问,闭上眼感应了一下他的道场。

      虽然这事做起来仿佛是向着虚境跃进了一大步,但只有陆拾微知道,他甚至承担不起第二根基柱。

      他的道痕不够。

      当然,有必要的话,他直接把浑身血肉都喂了也不是不行。但是那也不够。

      陆拾微给自己逗笑了——这般做法纯粹就是魔道行径了。

      可能由于是异族,他的道痕获取就是比修士慢上许多。理论上由于寿命够长,他也能得到所需的道痕。

      不过谁知道呢?

      他徒弟正听一个小孩儿说话。

      “道场三基,也是阵法的一种,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阵法表示,就连我们地下的灵脉也是阵法——”

      陆拾微听得挑眉。哪来的小孩儿口气这么大。

      “之由,走了,族老可不会等你。”玄门的人走过来叫那孩子,一边对着陆拾微道,“这是宋家的孩子,刚从分家接到主家来,说话躁得很。”

      宋家啊。这家倒是十分有名。一是因为这家人主修阵道,二则是因为陆拾微正认识这么一个很出名的宋家人——携锋宗主的三徒弟宋之厘。

      这个因叛逆而出名的宋家子弟,善使长枪短刀,也会用剑,其实和连山的便宜师弟更熟。

      三人是一起下过秘境的交情。

      陆拾微还被他嘲笑过战法。

      唉。

      “那我就走了。”那孩子抬着下巴,冲他徒弟一挥手,就跟着玄门的人走了。

      徒弟于是终于看向了他。

      “嗨,为师可大有收获——”陆拾微一把将他抱起来。

      这家伙也会顺着爬,嘴里一边说着恭喜,一边直接趴到他肩上。

      太阳都要下山了。

      满地都是已经不太灼热的光晕。

      陆拾微回头看了眼那间屋子。

      它就静静地立在那里,跟第一次见一样。城主府的人似乎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进去收拾起尸体。

      陆拾微想起最早的时候,初入筮道时,泰星君的告诫:“不能无视他人命运,就不要干涉他人命运。”

      那时他觉得命运像树,从一点撑起树冠;又觉得命运像河,无数条河分出支流。河流彼此纠缠,或相遇相离,或融为一体,有的流入大海,有的中道止步。

      他自信改变命运的最终办法就在所有命运的起点——这也是曾经泰星君的想法。

      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是能改变命运的人,而只是窥探命运的人。

      泰星君自从用道场最终得出了结果后,就再没有涉足命运一步。

      倘若他们所寻求的起点根本不存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也好过他自己苦思冥想。

      周名说周姓于他是一种命运,妖族的名也是一种命运,魔族没有命运。

      “真烦。”陆拾微骂了句,继续背着徒弟向前走。

      他本就不擅长做这些的。

      过完节就赶紧离这里远远的。他要往北方走,去看看北部驻地,徒弟仅剩的亲人。

      这是最后一次了。哪怕是处在天道眼皮底下,他也要尝试去改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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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旧事: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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