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劫之冥主在上

　　中秋月圆夜，自然少不得宫宴。

　　宫苑中，官员携家眷互相揖礼谈天，随着乐音袅袅，依山而设的露台上舞起‘飞天’，仙境缥缈，美人翩然，恰似天上宫阙。

　　此次宴会不再拘泥主宾——当然，除了国君大人仍高居观赏台，其余案几皆随假山、花木、溪流错落而设，务求皆是赏月佳处。

　　曲池旁，假山后，高大繁茂的桂树下，千绪倚着树身席毡而坐，花香入鼻，仙音绕耳，很是惬意。若是往常，她不会来此，可此番她要寻熙候便也顾不得许多，却不料久久未寻着，而后更被一些官员认出，循着礼节强邀她赏宴，她不欲纠缠，只好来了。

　　至此，千绪发现自己与他们似乎身处不同的世界，就在前一天她还打算离魂西去，此时竟被人间繁文缛节缠着赏月，何其荒谬。

　　祁叶尘来时，正见她望着上空出神，宫灯暗淡，仍见她精致如画的容颜。他走上前，轻唤：“阿绪。”

　　千绪回神，奇道：“你怎么找到的？”上次也是这般，再隐秘都逃不过祁叶尘。

　　祁叶尘只是笑着，他自是一路随她来了这宫苑，原还担心乐仪寻麻烦，却是未见到她的影子。

　　“来晚了，没了好位置，介意我沾个光吗？”

　　“请坐。”这才见他提了几坛酒，“这么多，喝得完吗。”

　　“不急，慢慢喝。”言罢就坛饮下。

　　千绪瞧着他出神，他本是肆意风雅、名动京城的安济王。

　　察觉她的注视，祁叶尘垂眸笑了笑，温雅和煦非常，抬眸看她道：“要尝尝吗？”

　　“也好。”

　　酒过三巡，祁叶尘早已三坛见底，此刻正枕臂躺着望向她，突然道：“阿绪，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

　　千绪一瞬听明，却装无知，道：“你都喝躺下了，走得动吗？”

　　他笑着，缓声道：“蛮族之战，我会去，但这次我不会再丢下你。”顿了顿，“纵是战场，我也必护你周全，阿绪，你信我，随我离开。”

　　她心道：“你可知正是我才害你如此。”这一次她甚至不必怀疑丝毫，是她让熙候帮忙拒了和亲，战事本是情理之中，“祁叶尘……”

　　“嘘——”祁叶尘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垂眸掩了神伤。“不要拒绝我，阿绪。”他何尝看不出她的神情，近乎哀求道：“我要如何做，你才愿意？当初……”

　　“你不要这样……”她不忍。

　　祁叶尘以手掩面，沉默一瞬，突然伸手扯她的手臂，千绪没有防备，蓦然失力倾身倒下，眼看着那张俊容放大，她赶紧曲起着手臂堪堪停下，两张面容已近在咫尺。既惊且怒，“祁叶尘！”正待起身却被一只大手扣了后脑。

　　“阿绪——”他呢喃出声，幽香混着酒气尽数扑向她，“你并不讨厌我，甚至是对我有意的，是不是？”

　　她闻言一怔，是不是呢？她也曾想过这个问题，这张面容俊雅明朗，更难得是那股熟悉的亲切，常令她出神，她也实在不解，“我……”

　　周遭依稀人影绰绰，不时传来谈笑声，难得轻松的宫宴。千绪别开那双炙热，不经意看向远处时，似乎看到了闻上，随即挥去这念头，闻上怎会来此？再定睛看时，确是闻上，此刻正朝她走来。

　　今晚为了赏月，特意减少许多宫灯，茂林修竹间更显昏暗，以至那抹尊贵之姿并未引人注意，想到这她立时清醒了大半，起身欲走时却被祁叶尘拦了，“阿绪——”

　　“我、酒水喝多了，去去就来。”她急道。

　　祁叶尘一怔，“我等你。”

　　千绪起身直冲那道身影走去，待到跟前，一把扯了他拖去隐秘处。

　　河岸尽头竹林繁杂，大片假山围出一片与世隔绝之地。因此处未设宴席，所以设有宫灯，虽隐蔽倒并不昏暗。

　　“你怎么来了？”

　　“有何不可？”闻上淡淡道。

　　“明王已经不在了，你此刻出来不是诈尸吗？”惊吓取代了她面对闻上时的紧张。

　　“他们不知。”

　　千绪一怔，倒是忘记了，“可祁叶尘知道啊，乐仪也知，万一被他们看到你……”

　　“无碍。”他答得随意。

　　是啊，他神通广大，又怕什么。“可你来此做什么？”方才为他担心，虽醉酒却也理智，如今没了担忧，她这才想起对方是闻上，一个令她无法理智的存在。

　　微光中，她与他近在咫尺，再次感叹他怎会有这般好的面容！剑眉斜入鬓，眸若深渊暗含繁星，诱人深入与之沉沦，一双眼眸便足令人永生忘怀。光洁英挺的山根一路高耸，下方嘴唇微抿，隐约泛着光泽，冷冽愈惹人羡。单形容五官虽言辞有限，却已足够美好，聚合后的五官更是无法言说，那是浑然天成的神颜。

　　对于她放肆的打量，闻上毫无不快，却道：“你喜欢他？”

　　千绪知他在说祁叶尘，却不好回答。

　　“我成全你二人，可好？”

　　她一怔，“成亲？”可她要离开，又何须成什么亲，只是她每每看到祁叶尘的深情总是无法拒绝，有股没来由的委屈，那是欢喜吗？喃喃道：“我若无恙，或许会嫁于他……”

　　闻上却未料到，在她方才那样看自己之后，竟能说出嫁给祁叶尘的话，纵然她二人已牵扯多世。
　　微凉的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你，忘了我？”

　　千绪被迫抬头看他，迷蒙中是那张无上容颜，轻笑道：“怎会忘了你。”这张面容，只消一眼便永生难忘，又叹道：“不好，太难了。”
　　“不好？”

　　她仰头望他，懒懒笑着，实是那酒劲上来了，双眼愈发迷离，道：“好在你神通广大能护着自己，不然太危险了。那些见过你的人，可望而不可得，太难走出来了。”

　　可除了她，哪有什么凡人能见到他，便是六道中能得见他真容者也是寥寥。

　　她道：“你若为寻常人，我若神通广大、是护佑的一方，定要将你留下。”

　　闻上微挑眉，“是么？”这话倒是熟悉。

　　这一举动，更将她蛊惑了个完全，伸出手欲去抚他的眉眼，怔怔道：“是啊，管你愿不愿意呢！”她自顾道：“可我无力护你——”便连多看一眼都是奢侈，因为她对这种无力更是无能为力，这不啻是最大的折磨，好在她足够理智，再难也担得住。

　　世人的苦痛大多因自欺欺人，只因他们总言事实残忍而不愿接受，可这种自我麻痹不过是又多加了一重身心背离的痛，但他们却不自知。若论仁慈，‘事实’一词可谓最大的仁慈，它教人不得不接受，是错是对都及时予人反馈，反而能及时另择坦途。

　　抬起的手复又落下，徒然没了气力，加之醉酒，千绪再也支不住，身子软了下去。一只手则及时拦了她的腰，闻上将她揽入怀中。

　　“管你愿不愿意，反正要将你留下。”闻上倒觉得这话由他来说最合适。侧眸睨一眼身侧，轻勾了勾唇角。

　　这厢祁叶尘迟迟等不到千绪，便循着她的方向去寻，却不料正见这一幕，“明王？”

　　而这一切又落入急急赶来的熙候眼中，他方才查出了闻上的身份，冥王扶炎闻上。他究竟要做什么？

　　那日在明王府看到诸冥差时熙候才忆起他们曾出现过，这才试着查往冥界，他当然不可随意进出冥界，索性打听了一番，让他未料到的是，千绪平日所唤竟真是他的名字，可熙候怎么也未想到对方竟是幽冥之王。

　　“不要坏事才好。”

　　漆黑的百丈城楼之上，隐约跳跃着赤色火焰，闻上负手而立，周身散发着森然疏漠。

　　凡间入夜后，冥界更为黑暗，但除了较凡间昏暗之外，物件装扮却是相差无几。

　　熙攘的街道，集市，酒楼，茶馆，棋社，赌场一应俱全，各处影影绰绰，各自安享阴寿。虽如此，却是较凡间枯燥麻木百倍。修行本也是件苦事，可凡间尚有修行者，无论修为如何，总不乏前仆后继者，而于此处更是安乐法门，却也愈苦。莫说不知无畏者前仆后继，便是此念头也鲜有起得来的，所以此间修行者岂止寥寥。

　　想到千绪，她下凡如今是第四世，已历三世阳寿、三世阴寿，统共三百六十年。当然，于他却不过一年之久。

　　两指随意划过，眼前幻境出现一位白衣女子，暗日风尘吹得她略显憔悴，双眸却晶亮有神，风霜不掩她绝美淡然。细瞧可见她通体泛着金光，极淡却较周围足够鲜明。只见她背着竹篓，篓内是各种草药和吃食，手执路阳草引路照明，途遇乞者或伤残者便各自分发。

　　半晌后，千绪爬上山崖，端看下方枯燥荒寂。良久，无聊得抬头望天，似乎见天也是这般无趣，索性盘膝静坐。她并非刻意修行，只是循着意识通达了上乘之境，通俗说便是：闲来无聊误打误撞了法门。

　　闻上却知这是她生来天性，凡间不得修行，此间亦受压制，可此处毕竟是她的魂灵，没了形体束缚而最近元神处，得此间隙便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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