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宁

　　宋州虽毗邻长江，但地处北方，逢年过节的习俗同南边还是有些许不一样之处。

　　在来蓬莱之前，萧季绾便同延和帝夫妇约定好，正旦留在沂东，不回建宁，这也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回在宫外过年。

　　除夕前一日，戚晏清依照以往的习惯封了笔，等到过了正月十五上元节才会开笔，这也意味着萧季绾可以有超过半个月的年休。

　　徐方提前命人送来许多过节用的东西，可萧季绾想趁机感受一番宋州过年的气氛，戚晏清便允她下山采办过年过节的用度。

　　腊月二十九这一日，萧季绾早早就醒了，一醒来就赤着脚跑去对面慕容念的寝卧将人摇醒，“阿念阿念，到时辰啦，快快醒来！”

　　慕容念悠悠转醒，半只手搭在额头上，睡眼惺忪地看向窗棂的方向，“天色还早，你看月亮还在呢……”

　　萧季绾抓住慕容念的胳膊不放，“老师说今儿集市上一定人山人海，我们得早些起来，趁着人还少的时候进去，否则就进不去啦！”

　　慕容念拗不过她，只得起身，去浴房洗漱之时发现白虹与青冥已经候在厨房了，原来她是起得最晚的一个。

　　徐方送来的物件里有一只独轮车，慕容念不觉得她们还需要采办什么，但萧季绾执意要将独轮车带上。

　　一行四人再加一只独轮车，披星戴月地出了山谷，等她们完全离开了沂东山的地界，朝阳才从东边升起。

　　山间晨露重，四人的衣上都有些微微泛潮，好在她们一直走动，倒也不觉得冷。

　　集市上已经有了不少人，许多采买的百姓都是结伴来的，大部分人的身后都背了一只竹篓，萧季绾的独轮车在这一众人中显得鹤立鸡群。

　　推着车来采办年货的，在小摊贩的眼中都是大主顾，独轮车经过之处，商贩的吆喝声都比前头更加响亮。

　　“小郎君，片云糕要吗？五文钱一斤，来点吧，前头再没这个价喽！”

　　“小郎君小郎君，你看我家的冬枣比别处都要大，你要的话我给你便宜些！”

　　“小郎君，来看看我家的鱼不？刚从河里凿出来的，还活蹦乱跳的呢！”

　　……

　　小郎君就是萧季绾，她们四个未婚的女子结伴出来购置年货，怕引人注目，便在白虹的提议下换了男装，萧季绾在其中年纪最小，但她生来便是天潢贵胄，商贩都长了一双会瞧人的眼睛，四人一一瞥过去就知道谁是能做主的。

　　萧季绾哪里见过这架势，人人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就差直接将她拽到自个儿的摊位上了。

　　“小郎君，年节不买些糖果？一年到头甜甜蜜蜜咧！我这糖果保准甜，不甜不收你的钱，来，你先尝尝！”

　　卖糖果的小贩执意让萧季绾尝尝他家的糖，萧季绾正要伸出手，白虹与青冥一脸戒备地开口，“小郎君！”

　　萧季绾伸出去的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买糖的小贩捧着糖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慕容念及时站了出来，“老翁，你这糖看上去就甜，不必尝了，我们每一样都来些。”

　　卖糖的老伯顿时喜笑颜开，除了她们买的，还额外送了她们些。

　　萧季绾忍不住想尝一尝，便去慕容念手中抠用来包糖的纸包，慕容念躲开，“回家再吃。”

　　萧季绾撇了撇嘴，“需要这么小心吗？”

　　青冥附在萧季绾耳边，轻声提醒，“虽然蓬莱全郡治安都甚好，可难免万一，要是遇上拍花子的，可就不好了。”

　　“拍花子？”萧季绾不解，“什么是拍花子？”

　　“就是人贩子。”青冥解释道。

　　萧季绾面无惧色，“哦。”

　　走一路买一路，集市走完，独轮车上的东西已经快要堆不下了，萧季绾却还意犹未尽，毕竟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在宫外过年。

　　最后是慕容念搬出了戚晏清，才将萧季绾哄了回去。

　　北齐高薛侵入中原后，齐帝高耿为了掌握对塞外草原的绝对控制权，舍弃了大晋旧京长安，而将都城立在了古平郡的平城。

　　平城在塞外，大晋旧时疆域大部分又在塞内，于是高耿又定下了一岁两次的塞内巡察制度，每岁的四月与十月，平城都会派出一名巡察使，在塞内各郡进行为期两个月的巡察，以保塞内也在高薛的控制之中。

　　这一次的十月巡察，高耿派出了自己的第二子，云中王高涣。高涣又名高胡安，生母是高耿的左夫人，此次巡察的人选本不是他，而是其兄高恭，可是高恭前不久驯烈马之时，一时不察摔下了马，腿上未愈，所以差事才落到了高涣的头上。

　　高涣第一回接受巡察的重责，中途遇到的阻力不少，以至于他耽搁了许久，到了年关还没能够回到平城。

　　“阿干，只要越过关陇，我们就进入古平了，只要我们快马加鞭，昼夜不停，未必不能够在最后一日进入平城。”

　　说这话的是高耿名义上的第四子，高弘。高弘原是高耿的次弟高流的幺子，高流利用永隆帝的内相张挺进入大晋前朝，在长安蛰伏数年之久，最后帮助高薛打开大晋门户，令高薛铁骑从关外长驱直入，为高薛进驻中原立下不世之功，北齐立国后他被封为晋王。可八个月后，高流便暴毙于长安，高耿念及高弘襁褓丧父，便抱养了高弘，养在左夫人膝下，也因此，高弘与高涣甚为亲密，此次出巡，高涣主动带上了高弘。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高涣似是没有听见高弘的话，沿着官道一路疾驰，数百里过后，高弘发觉到不对，“阿干，我们似乎走错了。”

　　“没有错，”高涣回道，“既然赶不回去那便不用那么急，我们去长安瞧一瞧。”

　　听闻要去长安，高弘神色有片刻的凝滞，口中却顺从地回道，“是，听阿干的。”

　　照高涣日行千里的脚程，他们很快就到达了长安。

　　“今日是中原的除夕，城中应当十分热闹。”高涣在长安高耸的城门下驻马，“阿干带你进城看看。”

　　进了城，骑马沿着朱雀大道行了一段路，高涣的脸色已经挂满了冰霜。

　　“阿干？”高弘觉出不对，安慰道，“许是天太冷……”

　　“哪一年的腊月不冷，”高涣缓缓行走在萧条清冷的朱雀大道上，大道的尽头是巍峨庄严的大晋宫阙，然而因为失了人间烟火气，宫阙隐在暗夜中，似失落破败的古城。

　　“去问问，长安为何不过节？”高涣发了话，便有随从驱马而去。

　　随从很快带着答案回来，可他面对高涣却欲言又止，在高涣的逼问之下，他才道明原委。
　　“不敢过节？”高涣倍感荒唐，“听闻巡察使要入城，就连他们一年之中最为盛大，最为重要的节日都不过了？”

　　“岂有此理，”高弘愤愤道，“难道他们当阿干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高涣不语，调转马头往城外走去，高弘急忙追上，“阿干，就这么走了吗？”

　　“你觉得他们是因为什么才不出来过节的？惧怕吗？”高涣问。

　　“是他们不识抬举。”高弘安慰道，“阿干身份尊贵，不必同他们一般见识。”

　　“自然不会一般见识，此事的关键并不在这里。”高涣说完脚下一夹，马立刻加快了步伐。

　　高流硬生生咽下差点说出口的“不在这里是在哪里”，紧跟着追了上去。

　　延和二十一年的正旦，丹宸殿夜宴雷打不动地举行，只是比之以往，今岁夜宴多了一道帝后亲赏压岁钱的章程。

　　其实往年也有这一章程，凡是参加夜宴的小辈，帝后都会赐予压岁钱，只不过往年的压岁钱是统一发放的，而今年的压岁钱却是要他们挨个儿到帝后面前领取，更为特殊的是，帝后亲自发放的，只有女眷的份例。

　　“朕的公主孝心可嘉啊，代母入太徽观为魏国夫人祈福，连正旦都不曾懈怠，”延和帝拿过内侍递来的荷包交予燕皇后，燕皇后再递给一个个排着队上来领赏的女眷，和蔼地说道，“公主在太徽观尽孝，不回宫过节，朕与皇后亲赏压岁钱，见了你们这些小辈，恍惚也算见到了朕的阿绾。”

　　“是啊，”燕皇后附和道，“翻了年，阿绾又长了一岁了。”

　　“说到长了一岁，朕想起太子翻了年就十四了，依照大晋的惯例，倒是能够入朝听政了。”延和帝用寻常的口吻说道，看向萧季钧时，眼睛的余光不动声色地从朝臣脸上掠过，“太子自己觉得呢？”

　　见点到了自己，萧季钧缓缓起身，谦虚道，“阿耶容禀，儿以为儿学业未成，此时入朝，尚无信心。”

　　太子入朝可不是小事，这不仅意味着他可以开始有自己的僚属，还意味着皇家可以着手挑选太子妃了。虽则大晋并未规定太子入朝后就必须立马迎娶太子妃，但是大晋也未曾有超过十六岁还不娶妻的太子。而太子妃的选择又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所以往往在太子年满十四入朝后，皇家就会开始甄选考察储妃，拟定名录，以待挑选。

　　想到此，今晚夜宴帝后亲赏女眷小辈压岁钱的举动就有了那么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在。

　　众人低头垂首，却个个竖起了耳朵，悬起了心。

　　向来入朝之前，太子都会以学业未成为说辞再三推辞，不过既然皇帝提出，此事只怕板上钉钉，就看这一对皇家父子之间需要你来我往几回。

　　有的如太祖皇帝提议太子入朝听政之时，连个谦虚的机会都没有留给他的儿子，“择日不如撞日，朕看明日就很好，”也有如永隆帝一般的，足足拖了一年才在三省的压力下不得不让当时还是太子的延和帝入朝听政。

　　这几回之中，可是大有学问。

　　此刻坐在下首的朝臣有人猜一，有人猜二，结果，延和帝父子出其不意，萧季钧推辞以后，延和帝直接大手一挥，“也罢，既然你还想继续在修文馆读书，那就继续跟着颜大家学一学。”

　　这个结果让众臣一时愣在那里，萧季钧却高高兴兴地跪下谢恩。

　　燕皇后脸上挂着得体的笑，今夜这个结果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除了她这个儿子在起身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飘过，其余一切尽在掌握。

　　萧季钧眼神飘过之处，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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