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泥巴

　　李执离京不到半月，懋都城中关于他这一路上的轶闻便已漫天飞舞。

　　徐济早上去点心铺子喝汤的时候听见人在传这位小侯爷砸了溧州刺史的接风宴，中午买糕饼的时候对面茶楼上正在演钦差杀豪强的新戏，晚上同老崔喝酒时，隔壁桌的酒客正在神神叨叨地传播火烧毒药田，雪消储新粮的故事。

　　老崔一边龇牙咧嘴地同面前那盆泛着油光的焦糖色羊肉做斗争，一边支棱着两只耳朵不肯错过一点飘散在酒肆里的流言故事，还不忘在听到什么刺激传闻时停下手来瞅一眼徐济的表情。

　　好在徐济早前一向抠缩，难得进一回酒肆，这会就算懋都城中他和李执的流言传得再广，能认出正主的却没几个。也托他俩的福，老崔现在可是全大理寺最受欢迎的说书人。近几日到了衙门，只管应卯，剩下的一切杂事自有好些个爱听八卦传奇的好事者替他完成，因着他和徐济走得颇近，老崔讲得所有鸡零狗碎都被当成了是真的，他今日讲出来的瞎话，明日就能吹进懋都贵妇们的耳朵里。为了捡到第一手消息，甚至已经有了勤快的茶楼戏班掌柜摸到了老崔的家门，出钱问他买故事。

　　虽然老崔也不在外乱讲，但他也不想就这么放过了此刻装着一脸波澜不兴的徐济。

　　两杯黄汤下肚，老崔那颗看热闹的心就越发活泛起来，他侧着的一只耳朵还在接受别家的消息，两只眼睛就全钉在了徐济脸上，“徐思慎，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你家小侯爷？”

　　老崔凑得离徐济更近了些，举着一支筷子横到了自己脖子边上，“他在外面弄得这么热闹，得罪了那么多人，能不能成事再说，被人惦记上是肯定的了。搞不好没等他回来受赏，就，” 徐济抬眼看他，老崔的手往下一划，“咔！”

　　“呸呸呸！”徐济把老崔的那根筷子推了回去，骂他，“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醉眼朦胧的老崔很是委屈，“这不是你一直说的吗？做事最要紧的，就是别惹上头，保命最要紧。”

　　“我是这么说过，但李执不这么想，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拦着他。” 徐济搬走了老崔面前的酒壶，“况且，若人人都只会明哲保身，又有谁会去为这世间不平事大声疾呼呢？”

　　老崔闻言晃了晃脑袋，以为今天自己喝多了，听觉也出毛病了。徐济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金陵春，罕见地露了点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出来，“吾辈有幸沐圣上恩泽，受先贤教化，得以知理明事，又岂可为顾惜一人一身，而弃万千受苦生灵于不顾。既担重责，自当勇往直前。”

　　徐济一番慷慨激昂，吓得老崔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憋了半天，只冒出一句喃喃细语，“你疯啦？还是我疯啦？”平日里这人不是最会见好就收的嘛？还是出了懋都几时，在外面受到什么刺激了？

　　徐济被老崔这一脸痴呆迷茫逗笑了。他玩够了，力气一松，难得挺起来的肩膀又塌了下去，变回了老崔熟悉的那个散漫惰怠的徐思慎，徐济将一碗馎饦推倒老崔面前，“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李执说的。”

　　老崔动作迟缓地接过那碗馎饦，“他这么说，你就这么信了？”

　　“嗯，”徐济在忽悠老崔这事上向来得心应手，“他说这话的时候，朝我多笑了两下，我就什么都信啦。”

　　老崔被刚吃下去的两口馎饦呛得死去活来。

　　徐济刚得知李执被皇帝派去江州的时候，自然也是一如老崔预想的那样，瞬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竖起了浑身的防备。赈灾这等凶险之事，成了，他要遭皇帝一家忌惮，不成，则有可能像沈相一般丢了性命。何况此次还是要人没人，要粮没粮的穷苦局面，李执领了这差事，横竖都是讨不了好的。

　　徐济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在想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替李执拒了这倒霉差事，他连给人下微量砒霜这种缺德办法都想到了。

　　但是李执像是没看到他急的眉毛着火一般，已经叫人给他准备行囊了，还不知道从哪淘了两本江州地方志，两江郡望考出来。吃饱了就往榻上一倒，将大橘猫提到手边，一手给虎奴顺毛，一手举着本破册子看。气定神闲的样子让徐济看了直想上去踹他两脚。

　　李执还嫌徐济坐的离茶炉子远了些，不能及时给他倒茶，香笼也不知道点上，弄得他这屋里一点清雅之风都没有。徐济咬牙切齿地给他拿大海碗倒了一整碗白水，重重往李执床头的小机上一砸，“我看我这一晚上都是白操心了，咱们殿下很是盼着出门建功立业呢。”

　　“徐思慎！”李执被溅出来的水糊了一脸，一个鹞子翻身坐了起来，但见徐济一脸愠色，声音又小了下去，看着徐济很认真地告诉他，“你再生气，江州我也是要去的。”

　　“为何？”徐济不信李执对横在自己面前的危险一无所知。

　　李执抹掉了自己脸上的水珠，扯出了一点淡淡的笑意，“只有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家寡人，与那群世家高门牵扯最少的。”

　　“大魏国祚绵延已过百年，世家与朝中势力之间的往来纠缠早成罗网。自成祖起，历代君王并非不想收拾地方巩固皇权，而是不能。就好比如今，就算吴王斗倒了太子，铲除了那些追随太子的世家，他仍会敞开怀抱接纳其余那些转头倒向他的门阀。世家有钱，有人，还能替朝廷监视地方，没人会拒绝送上门的宝藏。但只要这些高门宗族还有喘息的一日，类似于江州的悲剧就会不断地重演。我不愿看到这样的事情。

　　你能明白我的，对吗？”李执仰头看着徐济，烛火的光照落在他的眼睛里，晶亮得让徐济有些眩晕。

　　他顺从地点了点头，心中的忧虑却未散去，“他们会报复你的。而且，这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事情。”

　　“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李执站起身来，伸手去拂那跃动的火苗，“我被圈禁在宗正寺近十年，孤寂幽寒之时常常问我自己，父母亲友那么多条性命，只换了我一个活下来，难道真的是盼着我有朝一日能杀了我叔父，替他们复仇么？我再怎么不情愿，所有的事情也早已尘埃落定了。一个是九五之尊，一个是阶下之囚，除非天降陨石正好砸中宫城，否则这个仇我注定是报不了的了。”

　　徐济听得出李执话里的自嘲与落寞，但此刻李执的面庞隐入了模糊的夜色之中，想来是不愿意让徐济瞧见他脸上的神情，徐济也就没搭话，只继续静静地听李执讲。

　　“但现在既叫我碰上了江州之事，那也不失为另一种继承我父遗志的方式。他是死于天福末年世家的反扑，如今的饥荒也是因地方贪图暴利而起，若我能借此机会做点什么，让更多的人能活下来，也不算辜负林先生他们借我的这些时光了。”

　　李执没给徐济发问的机会，继续道， “当今陛下并非昏聩之人，他自然也知道遏制世家权势的重要性。而我与那些世家有杀父之仇，又于出身上有先天的不足，定然不会轻易被他们收买，进，陛下可将我用作剔骨钢刀，退，我的头颅就是朝廷与地方和解时最有诚意的礼物。若我有心在江州做些什么，陛下是不会特意给我设置障碍的。”

　　“况且，若是我这般了无牵挂之人，都要瞻前顾后，那还有谁能替那些正在忍饥挨饿之人振臂一呼？”李执走到徐济面前，凝视着他，“天地生我一场，不是要我甘愿被囚在那方寸之地苟延残喘的。”

　　徐济看着李执说不出话来，他只听见了自己耳鼓里血液奔涌的声音。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只见了李执一面，就总会莫名其妙地往他那跑，为什么总会想着维护他，为什么甚至宁愿自己冒险都不愿意将他置于两难境地。

　　因为李执是活着的，即使被圈禁被遗忘，于漫漫长夜中不知何时才能等来重见天日的希望，他也从未放弃过。

　　他甚至还有理想，还有抱负，还想着要为他的家国做点什么。

　　李执就像是落在岩缝里的种子，只要还有一束光的指引，就不会忘记生长的方向。那种滚烫的鲜活对徐济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他那几乎已经习惯了静止和沉默的灵魂都快要沸腾起来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向来懒怠的心正雀跃地扑腾着，兴奋地快要从碍事的皮囊之下破空而出了。

　　李执见徐济听完自己的肺腑之言后竟傻愣在那儿，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来回晃荡，“徐济！徐思慎！”

　　徐济这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李执见他额角上都有汗珠沁出来了，不由惊奇，“这么入神，您这是上哪悟道去了？”

　　徐济自是不肯说实话的，“你这脸太漂亮了，离那么近，我有些吃不消。”

　　“真的吗？真的吗？”李执登时就精神了，一个劲儿地换着角度将自己那张继承自前太子妃的脸孔往徐济眼皮下凑。

　　徐济发现自己多看了两眼确实有些受不住，硬是别过脸，推着人脑袋要他离自己远点，“可以了，可以了，请大仙收了神通吧，”

　　李执倒也不计较他的敷衍，蹭蹭蹭地跑向书桌旁，对镜中的自己很是满意，“我就说我还是有点像我阿娘的吧。”

　　徐济很是认命地附和道，“殿下所言极是。得见殿下天颜，是臣三生有幸。”

　　“这么客气干嘛，”李执这会可大方了，“我随便你看，不收钱！”

　　徐济闻言露出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老崔对徐济这种说了两句就开始走神的状态很是不满，非要问徐济刚才在想什么。

　　“咳，”徐济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一点小事。你赶紧吃，吃完了陪我去查个人。”

　　老崔就知道这种抠门精的饭没那么好吃，“什么人啊？”

　　徐济俯身靠近老崔，神秘道，“一个美人。”

　　自己这两年就在梁魏之争上打转了，能让他觉得眼熟的自然也和这点事脱不了关系。既然最近又要和那晦气的逍遥散打交道，那他就还得从逍遥散最大的制造者萧弘那里入手。萧弘都能找上李执，徐济就不信他会放过太子。

　　他非得将那太子良媛的尾巴揪出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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