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下的凤凰

　　饭好了，李秀芬锁了门过来喊，安虞举起手机晃了晃，说：“姨，你打个电话我们就回去了。”

　　“我过来看看。”李秀芬跟她说，她走到堰边站石台子上，问：“鱼都逮干净了？”

　　“大的逮的差不多了，小的没动，等挖了藕我放水进来，让它们再长一年，明年再逮。”安建国撩水洗手，说：“大成哥，你晌午别回去了，在我家吃饭。”

　　“你嫂子已经做饭了，我回去吃。”安大成拄着锹艰难走出堰底，才下去的时候冷，忙了半天身上还出了汗。

　　“我给嫂子打个电话，你别回去，晌午在我家吃饭，我做的有你的饭。”李秀芬说着就掏出了手机。

　　“哎，你别打电话，打电话了我也是要回去的，出了一身的汗，我得趁这会儿身上热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安大成忙摆手，他脱了水裤走到田沟里，扯一把稻草刷洗水裤上的泥。

　　“他不去算了，秀芬你给大成捡桶鱼。”安建国坐在石台子上脱水衣水裤，裤子一脱，下半身冒白烟，脚上的袜子明显已经汗湿了。

　　安好提着他的棉鞋递过去，问：“这水裤洗不洗？”

　　“不洗，就放堰坡上，我下午来挖藕还穿的。”

　　安虞神色复杂地站一旁看着，寒冬腊月天，她穿着靴子还觉得脚冷，她想象不出来得有多累才能热得汗湿袜子，花钱去汗蒸都很难达到闷出冒白烟的效果。

　　圣清闷不吭声地捏着根草看着，弯着背的中年男人累得走路捶腰，脸上还笑呵呵的，全然没有厌弃烦倦之色。可能是这种劳累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包括从小生活在这个环境里的安好也是如此，见多了也就接受了，这不是麻木，因为她也在关心人，她在力所能及地帮忙做事。

　　“大成，给，提桶鱼回去吃。”李秀芬开口，“下午再来拿几连藕回去吃，才挖出泥的藕炖汤好吃，清炒也甜。”

　　安大成没有客气，他拎着桶往回走。

　　安建国摇响了手扶车，车头“腾腾腾”冒黑烟，李秀芬把钥匙扔给安好，大声说：“你们姐妹三个先回去开门。”

　　“走，我们先回。”安好捡起钥匙，忙了半天，她身上也沾了污泥，身上又是土腥味又是鱼腥味。

　　“我今晚要是还不洗澡，你们让我上床睡觉吗？”她有些兴奋地开玩笑。

　　安虞和圣清看了她一眼，两人都没说话。

　　“放心吧，我肯定洗澡。”安好扯根草茎咬嘴里，过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明天又要去学校了。”

　　“你不是喜欢学习吗？”圣清没忍住问一句。

　　安好呸一声，撇嘴说：“谁会喜欢学习？十一点半睡，五点半起，一天一天又一天，谁会喜欢？我在家逮鱼不好玩？”

　　“逮鱼很累。”安虞开口。

　　安好沉默一瞬，继而低下声说：“是啊，干什么都累，脑子不累就要身体受累，想从别人手里拿钱，哪有容易的。”

　　走进村子，一只大黑猫从稻草垛上跳下来，它翘着尾巴打哈欠跟在人后面往回走。

　　“当猫不累。”圣清说，“吃饱了就睡。”

　　“累哦，它们要熬夜逮老鼠，为了盯只老鼠它们能苦守两三天，逮不到老鼠的时候为了不饿肚子还要去地里逮□□捉虫子。”安好说。

　　“不是有主人喂饭吗？”圣清摸了下猫尾巴，这只猫毛色黑得发亮，一看就过得好。

　　“那要看它能不能有个好主人，这就像人，命好的会投胎从生下来就有好日子过……”安好察觉到不对劲，好像是借猫讽人，她及时闭了嘴。

　　“老气横秋。”安虞评了句。

　　安好撇了撇嘴，她不服气但也不反驳，到家了，她拿出钥匙开门。

　　饭菜都温在锅里，趁着安好去洗手洗脸的时候，安虞和圣清端碗端菜端饭摆上桌，刚摆好饭，手扶车的轰隆声回来了。

　　车停在院子里，黑猫一跃跳了上去，安建国骂：“一上午你吃几条鱼了？也不怕撑死了。”嘴里嫌弃，手还是在车厢里搅一圈，挑了条一掌长的鱼扔给它。

　　“李姨，安叔，菜和饭已经端来了，你们洗洗手就过来吃。”安虞站门内说。

　　“好，你们先吃，我们洗了手就过来。”

　　安虞和圣清是等人都到齐了才动筷子吃菜，一钵鲫鱼炖豆腐，一钵西红柿黄鱼汤，还炒了盘莲藕和青椒炒蛋。

　　“西红柿也是菜园里种的？汤挺好喝的。”圣清问句傻话。

　　“西红柿是夏天结果，这是我买的大棚菜，外地运过来的，味道不好。”李秀芬笑，“你明年夏天再过来，夏天我家种的有瓜，西瓜、甜瓜、黄瓜、菜瓜，还有西红柿、嫩苞谷、花生和莲蓬，你过来认一认。”

　　安好咯咯笑，她咬着筷子说：“我姐恐怕连稻子和麦子都分不清。”

　　圣清哑然，安虞见过，她兴致勃勃地说：“现在地里的青苗是麦子，田里枯黄的稻茬秋天的时候长稻子，冬麦秋稻，你记住就是了。”

　　“秋麦冬稻。”安好在一旁捣乱，“大姐说错了，你听我的，是秋麦冬稻。”

　　“秋麦冬稻？冬麦秋稻？冬稻…秋稻…？”圣清一脸疑惑，她念了几遍自己都分不清念的啥了，“到底是什么？”

　　安好哈哈大笑。

　　“我们这边是冬种麦，春种稻，夏收麦，秋收稻。”安建国仔细跟她讲农时，又说：“稻子打了壳是米，麦子去了壳是面。”

　　“你这么一说她更分不清了，吃菜吃菜，鱼都要凉了，她又不种地，有米有面吃就行了，不用管它是哪个季节种哪个季节收。”李秀芬打断这些话。

　　安虞耸肩，她是分得清的，去年国庆过来的时候正好赶上秋收稻，冬天再来地里长的就是麦子。

　　“秀芬？还在吃饭啊？”院子里不声不响进来个人，屋里吃饭的人吓了一跳。

　　李秀芬放下碗出去，见她提着桶，说：“买鱼是吧？”

　　“哎，大草鱼给我拎两条，这不是元旦放假了，孙子回来了要吃鱼。”

　　安建国浇一勺鱼汤拌饭，三口扒完一碗饭，他放下碗出去。

　　“现在街上的鱼是什么价？”他问。

　　“前天去赶集，草鱼是两块钱一斤，不知道有没有涨价。我听秀芬说你家堰里要放水逮鱼，我就没在街上买。”

　　“那就两块钱一斤。”安建国进屋拿秤出来，两条草鱼十四斤八两，他捏着刻度给她看，说：“算十四斤半，给我二十九块钱。”

　　“才卖两块钱一斤？”安虞听着这价钱觉得不值，天生地养没喂过饲料的野鱼竟然才两块钱一斤，还费了老大的劲又是抽水又是大冷天下堰摸鱼。

　　“草鱼肉丝粗，价钱便宜点，黑鱼和黄鱼还有鲶鱼价钱贵些。”安好解释。

　　“黑鱼多少钱一斤？”安虞问。

　　“五六块一斤。”

　　“要是我卖，我卖五六十块钱一斤，野鱼哎，一条鱼长两年可能才能长到四五斤。”安虞心疼得没胃口吃饭了，价钱太贱了。

　　“那是广州有钱人多，你在乡下敢喊五六十块钱一斤鱼，就有人敢骂你想钱想疯了，猪肉便宜的时候也才五六块钱一斤。”安好解释，乡下人吃鱼多是图鱼是荤菜，价钱比肉便宜。

　　李秀芬跟安建国洗了手进来了，安虞听安建国说要开车沿着村子叫卖，她忍不住说：“别卖了，我明天回去带到广州去卖。”

　　“你怎么带回去？给鱼买机票？”李秀芬笑，她坐下舀一碗汤喝，说：“好好你吃完饭把碗洗了，我跟你爸先开车去卖鱼，两三点的时候回来。”

　　“好。”

　　手扶车又响起轰隆声，鸡窝里下蛋的母鸡惊得扯着嗓子叫，一直到车出了院子，声音渐弱，它们才安静下来。

　　安好关了空调，打开堂屋门散味，她端着碗筷放水池子里，没吃完的菜放进橱柜里，先拿扫把进来扫鱼刺，顺手用抹布擦了桌子，动作麻利的让安虞和圣清插不上手。

　　“好好，你要不跟你爸妈说说，先别盖房子了，等你大学去广东了，他们要是不愿意去打工就在靠近城郊租几亩地，再承包了鱼塘，鱼塘养鱼，地里种菜，再去市场摆摊子卖菜，也比在家赚钱。”安虞走到厨房门口说。

　　安好想了一瞬就拒绝了，说：“村里都是认识的人，我爸妈出门就能串门，他们在村里自在。我现在这样，他们也没有赚钱的压力，住在村里其实比去外乡更快活些。你可能觉得我们这里物价便宜，卖的是便宜，但买的也便宜。”

　　安虞能理解这些，但她还是觉得在村里种地还不赚钱太苦了。

　　碗洗完了，安好搓香皂洗手，冲洗干净了她拧上水龙头，说：“我有我的生活，我爸妈有我爸妈的生活，我爸妈从没问过我上大学要去哪个城市，我也不要求他们跟着我跑。”

　　“那好吧。”安虞不强求了。

　　“你俩要不要睡一觉？”安好问。

　　“要睡，早上起的太早了。”圣清大喊。

　　安好了然，她提着水瓶递给安虞，说：“想洗脚自己去拿盆子。”

　　“你不睡？”安虞问。

　　安好摇头，“我不困。”

　　她看了下时间，比照着在学校的安排，她进屋拿出作业做。

　　安虞和圣清穿着拖鞋进来，见她已经进入状态了，两人纳罕地咂嘴，也不打扰她，轻手轻脚脱了衣服盖上被子睡觉。

　　书页轻轻阖动，笔尖划在纸上沙沙响，屋外母鸡下了蛋极为炫耀地四处咯咯叫，安好恍若未闻，她皱着眉不停演算，直到想出思路，她一脸高兴地埋头快写。

　　下午三点半，手扶车轰隆隆的回来，安好这才抬起头揉眼睛，安虞和圣清被吵醒，两人坐起来靠在床柱上发呆。

　　“你一直在做题？”圣清出声问。

　　听她声音干，安好拿起床头的矿泉水扔过去，她关了台灯拉开窗帘，活动着身体说：“做题的时候时间过的快，也没觉得困。你俩快起来，陪我出去跑一圈。”

　　圣清听了沉默，掀被下床的时候她往书桌上看一眼，摊开的草稿本上满当当的数字和公式。她再一次恨起抛弃了安好的死婆子，心里生起了悲伤，是为了安好，这些苦累和勤奋努力，安好原本不需要经历。

　　“睡醒了啊？我跟你爸去堰里挖藕了，有事打电话。”李秀芬站窗外说。

　　安好开门走出去问：“要不要我煮饭？”

　　“不用，我待会儿回来煮，安虞，小清，晚上还吃不吃红薯稀饭？”李秀芳问。

　　“吃。”安虞答。

　　安建国挑了筐往外走，李秀芬又说几句也跟着出门，安好带着安虞和圣清锁了门沿着乡道往村外走，又在寒风里跑了起来，手机里放起音乐，声音开到最大，地里的麦子，田埂上的野草，电线杆上的麻雀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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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安建国开车去街上卖藕，回来时买了两斤西红柿，李秀芬又炖了一钵西红柿黄鱼汤，安好吃了就要去学校了。

　　这次去学校是安虞开车送她过去，把她送去学校，安虞和圣清直接开车去武汉，坐晚上的飞机飞广州。

　　到了学校门口，安好打开车门下车，说：“我进去了，你俩路上注意安全，到武汉了给我发个短信，下飞机了也给我发个消息。”

　　“好，进去吧，你放假了我再来接你。”安虞摆手。

　　安好点头，走了几步又拐过来嘱咐：“后备箱里的红薯、花生和藕你们别忘了拿。”

　　“记着呢，你身上的钱够不够花？”说着安虞就掏出了钱夹。

　　安好拔腿就跑，“够，不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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