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安墨澄跟陆怀绮在收治区内忙碌着，与前些时日不同，此次纵然几日不眠不休，也全无先前那种身心俱疲的感觉。
　　还不容易空闲了下来，陆怀绮随便找了一处空地就坐了下来，他解下自己脸上的面纱，深吸了一口气，他身旁的安墨澄缓缓坐下，双手放在膝上，隐隐觉得有点头晕。
　　陆怀绮问道：“澄哥哥，你都好久没回安府了，没关系吗？”
　　安墨澄想到了还在病中的父亲，眉头微皱，说道：“我日日在这疫区中，还是先不回去得好。”
　　陆怀绮说道：“澄哥哥放心，安大人他一定没事的。”说完这句，他又一手撑起脸来，笑意盈盈，说道：“谢谢你，澄哥哥。”
　　安墨澄觉呼吸不太顺畅，便也解下面纱，疑道：“谢我什么？”
　　陆怀绮道：“谢谢你一直没离开。”
　　安墨澄笑道：“这难道不是应该的？”
　　陆怀绮道：“但却不是必须的，正因为不是必须，才更应该谢谢澄哥哥。”
　　安墨澄捏着手里的面纱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陆怀绮歪头一笑，而后侧过身去不知干什么。
　　安墨澄越发觉得头晕，说道：“这夏天真是热得让人难耐。”
　　陆怀绮却没听见他这话一般，两指捻着一朵小黄花递到他眼前，笑道：“澄哥哥你看这花。”
　　安墨澄看见那黄花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他说：“怀绮，你还当真喜欢花。”
　　陆怀绮把那花收到身前，说：“嗯，红茶是我最喜欢的。”
　　安墨澄轻轻笑道：“为何？”
　　“山茶花期最为长久，从初雪开到柳絮满城，最是不辜负人。殷红如血，赤如朝霞。”陆怀绮捻着那小黄花茎干，整朵花转得似一个小太阳。
　　安墨澄轻笑不语，呼吸微蹙。
　　陆怀绮把那小黄花拿在手里把玩道：“澄哥哥你知道吗，我这一生最想过的日子就是：一屋避风雨，两人话夜烛，三餐食饱腹，四季赏云舒。若得如此，才算不虚此生。”
　　安墨澄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禁也憧憬起那番景象起来，一时忘了两人身后正是死伤无数的疫区。他说：“想来真是一番良辰美景。”
　　陆怀绮正欲说什么，但听闻身后传来成烨的声音：“地灵根又用完了，要去采买。”这句话，把两人从幻想中拉回了现实。
　　陆怀绮惊道：“这么快。好吧，澄哥哥，我们走。”说着伸出一手去。
　　安墨澄刚被陆怀绮拉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身子轻飘飘的，还没走出两步，就晕倒了。陆怀绮把他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喊他，可任凭陆怀绮怎么叫，他也没反应。

　　陆怀绮把晕倒的安墨澄送回了安府，在他床前守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在床边醒来时，陆怀绮见安墨澄依然紧闭着双眼，忧上心头，不禁担忧起司南乔的诊断到底对不对。但见他呼吸缓缓的样子，像只是睡着了。他还未见过安墨澄这副样子，不禁盯着看了好些时候，见他面庞消瘦憔悴了许多，陆怀绮心中一紧，然后伸出手去为他拂去额间的碎发。
　　陆怀绮正坐在他床前担忧之时，一人大力推开了门，大喊道：“公子！出事了，快去城外！”
　　陆怀绮被成烨惊得站起来，问道：“怎么了？”
　　成烨颤抖着声音说道：“人全死了！”
　　陆怀绮如被五道惊雷劈中，霎时一股锥心之痛让他难以呼吸，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他反复问了自己许多遍，但他怎么也想不通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他被成烨拉到了门口，在那里他远远看了一眼依旧安静躺在床上的安墨澄，只觉他忽然变得好远，似乎他们中间隔的不是短短的几步，而是整个余生。
　　陆怀绮跟成烨到城外收治区时，中间的空地上整齐躺满了人，那些人蓬头垢面，衣衫脏乱，身上还留着伤口，有的双腮还发着肿，但脸庞看上去出奇的平静温和，像沉入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中。陆怀绮一路踉跄，跌跌撞撞的跑到了陆衔琷跟司南乔身边，他对着司南乔大喊道：
　　“娘！怎么会这样！”
　　司南乔跟他同样手足无措，双眼盈满了泪水，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是已经治好唐瑛了吗，怎么……怎么还是这样的结果？”
　　一人跑到他们面前禀告道：“将军，所有人都在这了。”
　　陆衔琷道：“没有留下一人吗？”
　　那人摇了摇头。陆衔琷身子瘫软了一般，向后踉跄了一下，嘴里也念着：“五百多人……五百多人全死了，怎么会一下子全死了？为何会这样？”
　　司南乔拖着步子，走到一具尸体面前，她此时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后，仔细观察起那些尸体。
　　她尚未得出结论，周百仁已带着一大批人闻讯赶到，看见横尸遍地，他不由得浑身战栗。他道：“怎么会这样？”
　　每个人见到这场景的第一句话都是“怎么会这样？”陆衔琷也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周百仁分析道：“前些日子，消息传来我府上，还说这些人已经有好转之势了，今日却又突然之间全死了，如果是瘟疫的话，也不会全都一下子死光，这其中是不是另有蹊跷？”
　　陆怀绮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预感到事情正往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可他能做什么？阻止这一切？可已经晚了，他来不及了。
　　司南乔走到棚内，倒了一杯茶，她再用一根银针插入尸体中，而后抽出来浸在那杯茶里，那茶水顿时变得浑浊乌黑。司南乔摔坐在地上，陆衔琷赶快跑过去扶她，司南乔全身瘫软在他怀里，双眼簌簌落着泪，喃喃道：“他们中毒死了，将军，他们中毒死了。”她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明明还是前些日子的配量，没有丝毫变化，她亲自抓药，监督整个熬药过程，前些日子也都无事，为什么今日就出了差错？
　　陆衔琷全身无力，脑子里只有嗡嗡声，嘴里说不出半个字。陆怀绮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成烨也垂下了双手。周围人亲眼看着那杯茶变得浊起来，顿感惊悚恐怖。
　　周百仁惊道：“中毒！”而后他又询问了在场的御医大夫们，可据他们说，今早如往日一样，饭食也是跟昨日的一样，药汤也准时喝了，并没有什么不同。
　　周百仁微眯着眼，说道：“来人，去把今早熬药的人找来，还有把药渣也找来！”
　　片刻后，两人抬着一大桶残渣回来了，后面跟着怕得发抖的两人，那两人一到这里就吓得跪下去，恐慌道：“不是我们，不是我们！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周百仁问他们有没有其他人靠近过药棚，那两人连连摇头。御医们围上去查看那药渣，可翻找了半晌，也没有在里面找出半点药方上没有的东西。众人又陷入疑惑，只有陆家几人心知是怎么回事，他们此时纷纷失了魂，陆怀绮在心里飞快的盘着有什么方法，可他绞尽脑汁，还是一无所获。
　　周百仁对着身后的大夫们喊道：“这药方是谁写的？”
　　晏明早已经被这场景吓得双腿虚软，听到这一问，他一下子跪在地上，头伏在地上，大声叫道：“不关我的事啊！是陆将军叫我这样做的！不关我的事啊！周将军明察！我只是听了陆将军的吩咐！”说完连着磕了好几个头。
　　众人讶然，惊诧的眼神全投往地上陆衔琷。
　　司南乔缓缓推开陆衔琷，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口道：“这不关晏大夫的事，也不是将军的错，是我，是我写的药方。周将军，你们不用再查了，这些人是中飞燕兰之毒死的。”
　　陆怀绮大叫道：“娘！”他嘶声力竭，眼泪猛地一下子从他眼里夺眶而出。
　　众人又惊又惑，像是身处迷雾，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围的大夫御医纷纷惊道：“这飞燕兰有毒？”
　　周百仁开口道：“陆夫人，你为何要这样做？”
　　司南乔无力道：“我只是想救他们。”
　　周百仁沉声道：“既是毒药还如何能救人？”
　　司南乔道：“它既是毒药，但有了地灵根就是治瘟疫的良药。我以为万无一失，我以为……”她以为自己一定会成功，不想最后那五百多人，却因自己而死，她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它们此时像是沾满了鲜血，正在一颗颗往地上滴着血滴。
　　陆衔琷怔怔望着司南乔，嘴里道：“夫人……”
　　周百仁半晌无言，周围人议论纷纷。陆怀绮依旧跪在尘土中，精神萎靡，眼泪不停的流着。
　　突然一御医问道：“不是说这飞燕兰是阙外的吗，陆夫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司南乔不语，陆衔琷也不语，陆怀绮亦不语。
　　周百仁开口问道：“难道陆夫人早些年也到过阙外？可全兰台城的人都知道，陆夫人不会医术。”
　　众人无声。
　　周百仁打破了寂静，说道：“剩下的，陆夫人跟国主说吧。”说着，他转身对着身后的士兵吩咐道：“把凤鸣府上的人都带到宫中，国主亲自审问。还有相关人等，也一并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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