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回忆

　　卫道还是让家里人压着爬墙的去报了官，后来的事情都没管了。
　　当夜发起高烧不退，没两天就死了，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听见。
　　卫道从幻境脱身，看向藤蔓，数条绿油油的枝条柔韧且温软，带着大小不一的叶子，伏在地面，缓慢退去，似乎要回到森林深处，没有要对卫道众人发起攻击的意图，连已经到手的猎物谈妄也被藤蔓给放弃了。
　　「虽然灯光不太明亮，但是，人真的好看」
　　「灯下看美人，美人如日月」
　　「寒梅凛冬，老松长青，人在枝叶间，宛如和风一阵」
　　「长身玉立，我头一次这么清楚意识到这是美人，金尊玉贵的美人」
　　「冷风一过，和风势弱，冷热交加，凌厉之态才显，又兼青翠之姿」
　　「像一尊瓷器，不知碰着哪一个点，眨眼间就沾满了一身细细的冰裂」
　　「我的心裂开了，外头的风呼号着冲进来，什么也没找到，我的脑子说，这是绝无仅有」
　　站在幻境之外，卫道稍加回忆，大概可以确定谈妄的过去。
　　亡国公主，受人恩惠，颠沛流离，昏头昏脑信了甜言蜜语的欺骗，身心无处可放，只有一死。
　　谈妄颤抖着睫毛睁开了眼睛，浑身一软，双膝跪地，几乎要伏在地面上，身体开始颤抖，一时似乎喘不过气，仰着头，伸着脖子，看向天空，天色很亮，树叶繁密，稀疏落下一片斑驳的光，或圆或扁，像好多的钱币哗啦啦洒下来，兜头兜脸地打下来，砸到脸上，眼睛里，耳朵里。
　　她深吸一口气，躺倒在地上，整个人重新活过来似的，肢体抻了抻，有些僵硬，又比先前灵活，身形略有些虚幻，数度闪烁之后，勉强稳定下来，对着天色露出一个微妙的复杂的笑容。
　　可笑，自嘲，可言，可厌，可气，可弃，可欺，可乞。
　　她最后，变成什么了？
　　一具尸体，腐烂生虫。
　　现在连尸体也没有了。
　　她早就是一个老鬼了。
　　现在，执念已解，快消散了。
　　谈妄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卫道往后退了一步。
　　她看向卫道，看了看，笑了：“按往年的旧例，我该给好东西作为感谢，只是身上没带什么，我临死的时候，穷得叮当响，只有一片树叶子，幼年从皇宫树上摘下来，贴身带着，死的时候也藏在衣服里，沾了我的血，大概是烂不了，你若收了带着，替你挡三次灾祸。
　　只不过，拿着那片叶子，只要叶子还在，你就永远不可能耽于情爱，知道我的意思吧？断情绝爱换三次救命的机会，不亏，要是反悔了，丢了那叶子，你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或者，丢了之后又不喜欢了，再去丢的地方，站一站，喊一声我的名字，它就找你来了。
　　若是你不嫌弃，顺路去人间，只要踏入其中，东西自然就长翅膀飞来了。我也不去轮回，也不用转世，这一身精魄都送你了，或可当个玩意儿，留着随便做什么，就算我还你幻境里照顾我那几年，再不济，留着解闷。”
　　她说到这里，话音未落，脸色已经苍白如纸，闭上眼睛，一身红衣的颜色都透明起来。
　　略闪了闪，人已经消失了，只有一颗黄澄澄的石头，内里似乎晶莹剔透，像没打磨的矿石，又像某种便宜两三毛一个的塑料玩具。这石头悬空不落地，顿了顿，向着卫道飞了过来，速度极慢，似乎表明自己没有恶意，在卫道面前一米外停住。
　　戴珠低声道：“这东西是一团能量，想什么是什么，只能变一次，鬼界去也少见，贵倒是不贵，对于鬼魂消散之前认定的人而言，算个好东西，对于其他人，连石头也比不上。看起来似乎不是作假，若不嫌弃，确实可以收着。反正作为鬼魂，再消散了，以后也不会出现了。
　　没有后悔的可能。”
　　卫道看了看石头，将其收下，他大概率是用不上，不过留着也没什么，不用和没有是两码事。
　　之后得去人间站一站，目的地加一。
　　森林里忽然窸窸窣窣冲出来一只矮脚山羊。
　　“你们是谁？”
　　一句话没说完，那些绿叶里接连冒出几个相似度极高的山羊头。
　　看起来年纪都不大。
　　他们将卫道几人看了看，主动化为人形接近过来，看常常和戴珠都没阻止，往卫道面前凑了凑，第一个出现的矮脚山羊动了动鼻子嗅了嗅卫道的气味，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大概知道之前是怎么回事问“你们是找不到出去的路吗？我们知道，我们可以带路。”
　　他绕着卫道蹦蹦跳跳。
　　卫道摇了摇头：“不是。”
　　戴珠道：“我们知道怎么出去，就不劳烦你们帮忙了。这里已经接近森林外围，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
　　矮脚山羊看了看戴珠，望着卫道回答道：“我们玩游戏，闻见这边有人味儿就过来了，你们要一起玩吗？捉迷藏和跳高高都可以哦。”
　　他的声音很温柔，听起来也年纪很小，不过吐字清晰，语速正常，也并不是牙牙学语的阶段。
　　一群矮山羊有十多只，其他没有说话，只是挨挨挤挤往卫道面前凑过来，嗅来嗅去，睁着眼睛看向卫道，又不太好意思，变回原型，羊毛挤在一起，好像几团毛线。
　　说话的那个还是人形，是个人类中十五六岁的少年形态，站在卫道面前，圆脸，乖乖巧巧，说话声音也轻轻柔柔，眨了眨眼睛，腼腆站住，笑道：“你好漂亮，也很香，我喜欢你，可以陪我们玩吗？只有你一个也可以，我们就住在森林里，你的两个同伴都可以去我们的领土住一段时间再走。”
　　脸上有一个酒窝。
　　戴珠心中立刻升起一股危机感，抓住卫道的手腕，紧张道：“我们不去！我们早就跟别人说好了，有自己的住处安排，不去你们的地方，也不陪你们玩，他跟我们一起，他也不去。”
　　他说着，看了看卫道的表情，越发紧张起来。
　　卫道看了看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的手，戴珠下意识要松开收回去，咬了咬牙，又抓得更紧了，露出有点委屈的英勇就义的表情，仿佛滚烫的开水从卫道的袖子里倒在他的手上，低声道：“我不，你不许去，本来就晚了，再玩几天，那边该以为我们失信于人了。”
　　卫道看向矮脚山羊少年：“你听见了，我们不太有时间，这样，过一段时间，我们的事情办完了，我再到这里来找你，到时候，你带我去人间转转，怎么样？”
　　他说着，对少年露出一个相似温柔的笑来。
　　请人办事，态度要好。
　　少年一愣，似乎一时有些呼吸不过来，脸上微微泛红，点了点头：“我等你回来，我叫宋羊，你回来找我，叫我的名字，我立刻就来找你。千万别喊错了……”
　　他抬眼看向卫道，眼神亮晶晶的，期待又高兴的样子。
　　卫道点了点头，戴珠几乎要害怕起来，更不肯松手，不敢去看宋羊，只看卫道，仔细看，确认卫道似乎没有立刻要去对方领土的意思，也不能松一口气，反而更觉得心酸，蹙了蹙眉，也有些委屈。
　　宋羊又变成原型，在卫道面前跳了跳，笑眯眯带着一群同类窜入森林不见了。
　　卫道的目光落在戴珠身上，戴珠有话想说，等卫道看着他的时候又说不出什么。
　　他只能松开手，低着头道：“大人别生气，我下次注意，但是大人，别就这么跟着别人走了，若我不在，或可去随他们，可我还在，别叫我看见这个，多伤人心呢。”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变成嘟囔。
　　卫道应了一声，又说：“带路吧。”
　　戴珠看了看方向，走出森林，没过一会，天上忽然飞下来两只白鹤，站在路边看了看他们。
　　一只问：“谁是戴珠？”
　　另一只问：“谁是卫道？”
　　戴珠回了一句。
　　两只白鹤看了看，点了点头：“那你们一起上来吧。我们带你们去王宫。”
　　戴珠看向卫道，卫道看了看常常，常常脸色勉强道：“大人，我能跟您一起吗？”
　　卫道应了一声，对他招了招手：“你坐前面还是后面？”
　　常常脸色苍白笑道：“后面吧。我怕高。”
　　三人便分别上了两只白鹤，各自使了个避风诀，伏在空中漂浮的白毛里，排云而去。
　　常常坐在卫道身后，两只手揽住卫道的腰间，手臂有些发抖，似乎怕得很了，低头将脸埋在卫道颈侧，额间冰凉，呼吸那点热气在卫道耳边吹过，高空的冷风又迅速掠过去，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卫道比众人都稳，避风诀虽然有效，但高空到底比地面低温，他又不喜欢施个罩子把自己和别人盖在一起，只能委屈常常一会，想了想，还是担心常常可能怕得直接自己掉下去，单手覆在常常抱住自己腰间的一只手背面上，温度逐渐回升。
　　常常苍白面色稍稍红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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