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暇

　　半月后，荆州来肆客栈。

　　宁暇问易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这儿偶遇的那次？”

　　“记忆犹新，”易玹笑道，“当时你端着一盆卤猪脚从天而降，虽然脸抹的乌漆嘛黑的，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

　　“咳咳，你能不能记点儿好的？”

　　“嗯，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

　　宁暇被易玹专注地看着，有些不好意思，急着岔开话题，说道：“文谷主虽然知道他妹妹不会再回来了，却仍愿意守在药谷，也是大义了。”

　　“当日入秘境的几人都能守秘，但在谷口听到萧道晴提起秘境一事的药谷弟子众多，难保不会有人说出去，所以只有老妖怪坐镇，才能约束住所有人。对了，他还有意将谷主之位传于辛夷。”

　　“那文辛夷有得苦吃了，文谷主必会逼他苦练武功。”

　　“是，他已经十分后悔当日跟着入秘境了。”易玹也笑。

　　“如今开启了第二扇门，那便是打开了两个世界的通路，往后，这里或许还会发生不可预料的变化。”正如萧道晴改变了天下，而她，或许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别人的命运。

　　“从前老妖怪没想明白此中关窍，以为只要门不转不吞人便无事，却没想到只要拔起九须之根，那道被文娇娇无意中永远打开的门便又会开启。如今，只要不去触动神树之根，便不会有人过来。”

　　说起文夭夭开门，宁暇还有个地方没想明白，便是萧道晴穿越来的时间。

　　萧道晴能弄出一零一选秀，证明她一定是和宁暇一样，来自同一个世界，且穿来的时间至少是2018年后。宁暇是2019年穿来的，穿来的时候原身是十岁，那么萧道晴应该是在宁暇原身九岁时来到这个世界的。但这样的话，很多东西就对不上了。宁暇记得萧道晴离开之前对萧炀说过，他的姐姐生下来就死了，那么她应该是直接穿到刚生下来的婴儿身上，且看她的谋划布局、兴记的成立时间，都应该有至少十几年的工夫了。

　　莫非门的时间轴是混乱的？来的时间、到的时间都不是按照一个流速……比如文夭夭在宣华门之变那晚启动了一次神树，送来了2018年的萧道晴，十多年后，文夭夭又开了一次门，将2019年的李霞送到了当时十岁的宁暇身上。

　　这，可能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推测对不对，索性将这个问题彻底放下。

　　“嗯，也不知萧道晴和荑夫人现在如何了？去了个什么样的世界……”

　　易玹对于荑夫人的离去早已看开，说道：“她们现在在一处，萧道晴不会不管娘的。以她的能力，想必也不会过的差。”

　　宁暇点头：“我还是挺佩服她的，同是……”她顿住，连忙喝了口茶掩饰。

　　易玹叹了口气，问道：“你还是不愿告诉我吗？”

　　宁暇猛地抬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秘境出来之后，宁暇和胡秋英深聊过，将真相和盘托出，也说出了胡秋英与她原来世界的妈妈长相相似这一点，胡秋英也告诉宁暇，她自宁暇醒来那时便知换了人，只是她却谁都没说，默默帮宁暇守住了这个秘密。

　　如今，这个秘密有第三个人知道了。

　　“我很早便发觉你与别人不同，从襄王府你救我那次我便开始留意你。这世道糟乱已久，人们大多养成了习惯，只顾自己，不会管他人死活，而你却愿意为一个陌生人铤而走险。我想，这一点你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

　　“就因为这个你就怀疑我了？”

　　易玹笑：“当然不是。你记不记得我给你看伤那次，还有你到了蜀州后，就不太对劲，你对郑克的态度，还有你当时问我的问题，后来在蜀州假秘境里你中迷药呓语……”

　　宁暇恍然大悟，原来她有这么多的破绽。当时也是在荆州，她中了冼阎罗的毒，易玹要给她看肩膀处的伤，那时她也是在这间客栈大堂，当下便要解开衣服，将易玹吓得不轻。后来到了蜀州，她将郑克当作了与她一样的穿越人士，那时的言行在易玹眼里应该是有些古怪的。还有蜀州假秘境里，她中迷药后梦回前世，说了些“打针”、“做手术”之类的词。

　　“原来如此……其实，我不是特意瞒你的，我只是担心，担心你会怕我。在我原本的世界有一个人人都知道的传奇故事，说的便是一蛇妖下凡报恩，结果她官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后却被吓得昏死过去，蛇妖入地府救他，他却害怕得不愿还阳……”

　　“我不是他，你也不是那蛇妖。就算你真是妖物，我也会拼死护你。如果护不住，我便和你死在一处。”

　　宁暇听他这么说，鼻子酸得不行，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她一手抹去泪水，又破涕为笑：“我们谁都不会死。”

　　然后她原原本本地和易玹交代了她上一辈子的事。

　　“……我十八岁便死了，也不知怎么来的这里。”

　　“许是老天怜你早亡，愿意给你新生的机会。又或许是老天怜我，特把你派来我身边。”

　　原本因说回前世，宁暇的心情有些沉重，此刻她被易玹这说法逗笑，回道：“这么说，我是神兵天降，就是为了拯救你这个小可怜的。”

　　易玹握住她的手：“嗯，谢谢你来。”

　　“易大哥，我有时候想，会不会这一个个世界都是梦境？死亡或许只是做完了一个梦后关上了那个世界的门，然后打开另一扇门，去往另一个世界，接着做下一个梦。”

　　“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么我很庆幸，在这个梦里，我能遇到你。”

　　宁暇点头：“我也是。”

　　……

　　他们这次的目的地是上京，起因是三日前收到的姚阙寄来的一封信。

　　自从萧道晴和荑夫人消失在秘境中，姚阙怕萧炀想不开，便陪他回了上京。来信中说，萧炀如今已开始处理政务，不日还将大婚，迎娶前朝归顺的大臣之女，但他希望宁暇能来参加他的婚宴。收到信时，胡秋英担心宁暇这一去便回不来，后来在宁暇再三保证和易玹同去的份儿上，胡秋英才应允。

　　离开荆州后，宁暇和易玹匆匆赶路，途径中州时却听闻了一则有趣的消息，这消息与消失了许久的冼行移有关。有人说他在西南边的一个小镇里开设起了学堂，还收养了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听到这个消息时，两人心中唏嘘不已，阎罗书生少了阎罗，从此竟真的作为一介布衣书生而活，想来是真的放下了。

　　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上京。宫里早早派了人在宁府候着，将风尘仆仆的他们接进了宫。

　　宁暇在宫里见到姚阙时，都有些认不出来了。他最近越发干净清爽，还真有几份国舅的架势。

　　姚阙见到她也是十分开心，又看易玹一道而来，气色也很好，便放下心来，还打趣道：“怎么跟得这么紧，怕媳妇儿跑了？”

　　“师父！”宁暇先不乐意了。

　　姚阙见宁暇着急，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对她说：“你去后苑见见阿炀吧，我有话和玹儿说。”

　　宁暇相信师父不会真的坑自己，便放心地去了后苑。

　　姚阙见易玹望着宁暇离开的方向怔怔出神，说道：“你放心，媳妇儿是你的，跑不了。”

　　易玹回神，说：“我知道。解毒之后，我便对自己说过，对她永不放手。”

　　姚阙感叹：“虽你是我外甥，但暇儿也是我徒弟，她叫我一声师父，算我半个女儿。我本想考验考验你，但现在听你这么说，看你看暇儿的眼神，我便放心了。”

　　“舅舅放心，她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命了。”

　　姚阙看着他，有些出神，半晌才说：“你这样子，还真像我阿姐，都是认准一个人便永不回头啊……”

　　而另一个如此这般的人正在后苑中，等着他的小师妹。

　　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然后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声音——

　　“听说你明日大婚。”宁暇站定在一丈开外说道。

　　萧炀转身：“听说你和易玹一道来的。”

　　宁暇点头，有些惊讶地打量起萧炀来，他的确如师父信中所说，变得不一样了，有些像大病初愈后的人。

　　“祝你新婚愉快。”她想不到说什么，只好说个最简单的祝福。

　　萧炀敛眉低笑，说：“我原本不愿对你放手，天下皆在我手，为何你不能也是我的？”

　　宁暇皱眉，刚想反驳，却听萧炀继续说道：“后来，是舅舅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他问我，是不是想把你变成第二个荑夫人。”

　　“师父……”

　　“我不想变成萧宗鄂，也不想让你落得我娘那样。于是，我决定放过易玹，也放过你。这次让你来，便是见你最后一面，也为我从前对你的冒犯说声抱歉。对不起，小师妹。”

　　宁暇听到了这句道歉，终于释然。

　　她说：“二师兄，你不是个坏人。你道了歉，过去的事在我这儿便过去了。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但我会在心里为你祈福，希望你能做个明君，以后也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

　　萧炀笑笑，没说什么。两人又聊了些九里书院的事，最后在夕阳里平静地道了别。

　　第二日，帝后大婚。

　　宁暇和易容后的易玹坐在不起眼的宾客席中观礼，她见到萧炀的皇后时吃了一惊。

　　易玹问她：“怎么，你认识？”

　　宁暇点头：“在襄王府里见过，她叫尹天绮。”

　　接着，她便和易玹说了襄王府她带尹天绮去摘荷花的事。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想不到你骨子里就是个皮的，”他笑了笑，又朝尹天绮看了眼，说，“早听闻尹阁老孙女貌美，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怎么，后悔了？要是你继承皇位，就能娶到‘貌美’的尹阁老孙女了。”宁暇故意逗他。

　　易玹说：“天下貌美女子何其多，但最好看的那一个已经在我身旁了。”

　　“貌美”是客观评价，而“好看”却带有喜欢看的意思。

　　这下，宁暇逗人不成反被逗，她颇有些无语地问道：“易大哥，你都上哪儿学的这些骚话？你以前也不这样啊。”

　　易玹笑：“以前自然是不敢。”从前只敢为她死，却不敢承诺她的终身。

　　此刻，也不知进行到哪个环节了，宫内钟鼓齐鸣，宁暇朝高台看去，首先看到了在一旁布礼的郑克和柳织。郑克如今的模样让她大吃一惊，他看上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颜色与活力，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像个老人一般，再不复曾经的英姿矫健。想来，萧道晴的离去对他的打击是最大的。柳织也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宁暇知道原因——她昨晚特意找到柳织，对他说了傅匀让她带给他的一句话——“你如今得到了你想要的，开心吗？”。她当时也懒得看柳织反应，传完话便走了，今日看柳织的模样，已然知道了答案。

　　她朝更高处看去，萧炀和尹天绮正一丝不苟地行着礼。隔得远了，两人不像真人，倒像两个人偶，让人看得清动作，却看不清神情。

　　宁暇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婚礼流程甚是繁琐无趣。她狡黠一笑，问易玹：“想不想溜？”

　　“想。”易玹答。

　　于是，他们便偷偷退席，溜之大吉。

　　“不等舅舅了？”

　　“师父说还要在宫里待一段时间，之后他要去哪儿我管不着，反正他四海为家，不过他答应我每年过年会回书院。”

　　“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趟江南，还有西域！”

　　“不如我们先去趟西南？找冼行移解了你身上的余毒。”

　　“没事儿，这毒不要紧，最多就是突然内力消失，而且我有种预感，等我练成飞英剑最后一式‘化空’，便不会再有内力突然消失的情况了。”

　　“可是……”

　　“我特别想去江南吃醉蟹！”

　　“好吧，我陪你去。”

　　在喜庆吉祥的宫乐声中，两个身影越走越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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