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凤图

　　韩府前边的正厅彩灯高悬，红毡铺地，当中的五足八方大铜盆中烧着瑞炭，金兽香炉中焚着龙脑香，里里外外布置得焕然一新。
　　吕不谷坐在上首的虎皮坐褥上，与韩夫人喝着茶，聊得十分投机，萧绰则跟韩凝香肩挨着肩，不时咬着耳朵，说着女儿家的日常趣事。韩德让见此情景，提着的一颗心不禁放了一半，当即走上前，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参见长公主。”
　　“阿让来了，起来罢，难得你竟在家。”
　　“是。”韩德让站起身，恭敬答道：“今日恰好是我休沐之日。”
　　吕不谷抬眼打量他，面上满是笑意：“我早上带燕燕去弘福寺斋僧，回程时经过附近，便想着进来坐坐，找你母亲说几句话儿，倒把她弄了个措手不及，放下手中的事，忙前忙后了半天，叫我好生过意不去。”
　　韩夫人忙道：“这是说哪里话来，我有好一阵没见长公主了，心里着实想念得紧，今日见到，真如天下掉下个活菩萨一般，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韩德让亦道：“长公主驾临，寒舍蓬荜生辉，门楣有光，我们合府上上下下都巴望着公主能常来走走。”
　　“阿让这孩子从小就是个闷葫芦，自打任职居官后，嘴巴是越来越甜了。”
　　“他倒还是老样子，笨嘴拙舌的，还不如老六会哄人。”韩夫人瞧了一眼儿子，眼里爱怜横溢：“或许是见到长公主，脑子突然变灵光了，开了窍也未可知。”
　　吕不谷笑道：“好了，别傻站着了，坐罢。”
　　“是。”
　　萧绰和韩凝香坐在下首左侧，他迟疑了一下，便走到右边的矮桌前坐了。

　　自打韩德让一进厅，萧绰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可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回瞧自己一眼，心里大是失望。韩凝香连说了两句话，都不见她回应，伸手推了推她：“燕燕，你怎么了？”
　　萧绰勉强一笑：“没什么。”
　　韩夫人早暗中叫人预备下筵席，眼见时辰差不多了，便盛情挽留吕不谷用过晚饭再走，吕不谷推辞几句，也就欣然应允。
　　当下侍女撤了茶果，重新摆上碗筷杯盘。吕不谷仍是坐在上首主客之位，韩夫人主位相陪，其他人面前均是一几一筵。
　　韩夫人亲自给吕不谷递茶布菜，吕不谷也频频以茶代酒回敬。萧绰望着满桌的精肴佳酿，却懒懒的提不起兴趣，韩凝香侧过头，悄悄的道：“燕燕，是不是我们府中新来的厨子做的菜不合你胃口？你想吃什么，我吩咐他们重新做了来。”
　　“不不，没有。我胃口好得很，你可别多事。”
　　萧绰振作精神，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嘴里，也没尝出什么滋味来，瞧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韩德让，见他仍如打坐一般端端正正的，神色自若的取刀割肉，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不禁动了气，赌气低头再不看他。
　　一时饭毕，又喝了一会茶，吕不谷便起身告辞。彼时韩匡嗣及韩德崇仍在宫中未回，韩夫人率子女仆从等直送出大门外。
　　吕不谷示意他们止步，笑道：“今日多有叨扰，你们娘儿几个这便请回罢。”
　　韩夫人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道：“让德让送你们回去，不然我不放心。”
　　说话时，早有人把韩德让的马牵了过来，吕不谷微微一笑：“好，那就辛苦他走一趟了。”弯腰上了马车，萧绰抱了抱韩凝香，亲热道别，也便紧随其后。韩夫人仍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他们远去方罢。

　　上京城由南城和北城组成，南城又称汉城，为汉人和奚人、渤海人等族群所居，北城又称为皇城，为契丹人聚居地，北城的中心便是辽国皇宫所在。
　　韩家虽是汉人，蒙辽国几代皇帝恩宠，宅邸亦在北城，与燕国公主府邸相隔并不算远，但因路上积雪深厚，一行人走得很慢。
　　韩德让骑着马，紧紧跟随着吕不谷的大车，走了一小段路，吕不谷伸手掀起帷幕，唤道：“阿让。”
　　韩德让忙俯身听命：“长公主有何吩咐？”吕不谷道：“你去照料燕燕的车子。”他微微一怔，应道：“是。”
　　萧绰就在后面的一辆马车中，他勒住马，等它上前，便不紧不慢跟随在侧，那浅紫色的车帘却遮得严严实实的，纹丝不动，他早知萧绰生了自己的气，可是这当儿也不便去解释，何况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吕不谷刚才的话，心里只是七上八下。
　　转了几个巷口，再走过一条长街，往左手边拐，远远地便看到一座巍峨的府第，大门前高挂的带着“燕国长公主府邸”字样的大红灯笼尤其醒目，照得数丈外一片通明。
　　萧绰满心不快，车刚停稳，也不等人伺候，自己一掀帘就跳下来，谁知落地不稳，脚下一个趔趄，嘴里不禁发出一声低呼，韩德让闪身上前扶住，问道：“你怎样？”
　　他情急之下，语音微微发颤，显是关心至极，萧绰本来板着个脸，嘴角却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她不愿他看见，快速低下了头，韩德让看不清楚她面上的表情，更是着急：“是不是扭到脚了？”
　　萧绰低声道：“没有。”
　　他听她声音正常，松了口气，眼睛四下一扫，吕不谷正扶着婢女的手下车，珠犀和几名仆从围着他们两人，脸上都是询问担心之色，他俊脸一红，连忙松开了手。
　　萧绰扭过脸，小声道：“一整天跟块呆木头似的，这会儿又假惺惺的来关心人，我便扭到了，又关你什么事！”
　　“你阿娘在，我怎敢轻言妄动。”韩德让亦压低声音：“我听到乌洛禀报，不知你们过来所为何事，心里慌得了不得呢。”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韩德让，也会慌么？”
　　韩德让道：“燕燕，我。。。。。。”尚未说完，吕不谷已在那边向自己招手，连忙过去，吕不谷神色温和：“阿让，天晚了，我也不留你了，你回去代我向你母亲道谢罢。”
　　韩德让忙道：“长公主客气了。”吕不谷又叮嘱几句路上小心的话，他一一答应，她便转身上了台阶，萧绰从他侧旁经过，用只有他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我跟我阿娘提了我们的事了。”
　　“啊？”韩德让一惊，一颗心顿时高高悬起：“她。。。。。。她怎么说？”
　　萧绰斜睨着他，面上似嗔非嗔：“你既正眼不瞧人，又来问什么，你不愿理我，难道我定要与你说话不成？”
　　带着珠犀，竟径直跟着吕不谷进去了。韩德让注视着她纤柔的背影，细思她话中之意，以及吕不谷突然造访的情景，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反反复复的道：“长公主愿意的，长公主她同意了我和燕燕！” 多年来横亘于胸的阴霾一扫而空，喜悦畅美之情充塞胸臆，几欲叫出声来，慢慢回过身去，伸手不住抚摸白马的背，良久，对乌洛道：“走罢。”身姿轻快，一跃上马。乌洛等几名奴仆手提着琉璃灯，连忙跟上，过不多时，一行人便消失在黑夜里。

　　这日夜间，耶律璟亲自主持宫中的岁初仪式。天刚黑，他钦命的敕使和夷离毕便率领执事郎中来到殿前，生起三个大火炉，将盐巴和羊膏放入火中焚烧，接着几十名巫师和大巫师舞蹈摇铃，赞祝火神，到了吉时，閤门使等官员簇拥着耶律璟前来，在火炉前的地毡上跪下，一拜再拜，虔诚祈求火神庇佑。
　　次日便是正月初一，宋人谓之元旦，俗称新年，契丹称之正旦，都视为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
　　一大清早，辽国文武百官及诸国使节进宫，宣徽使传达耶律璟的诏命，一概朝贺全免，随即在宫中举行大宴，耶律璟坐在开皇殿中央的宝座上，高举金杯，朗声道：履新之庆，与公等同！众人尽皆出席，山呼万岁。
　　晚宴之后，耶律璟和皇后又率领众嫔妃等出了皇宫，驾临毡帐区。一众御厨早就准备了许多用糯米饭和白羊髓掺和捏成的拳头大小的团子，耶律璟按照惯例，每座毡帐赐予四十九枚。
　　契丹族信奉萨满教，虽说从耶律阿保机仿照汉人王朝体制建国，到世宗耶律阮钦慕推行汉文化，这几十年间，一些节日风俗不断汉化，但也保留了一些萨满教的传统习俗，比如除夕夜晚的拜火仪式，以及正旦晚上的掷饭团占卜。
　　所谓掷饭团占卜，便是每座毡帐里的人当晚不睡觉，守到五更天时，将皇帝赐与的饭团掷出帐外，掷多掷少全凭心意，到一定时候有人叫停，然后便有专人检查每座帐篷外的饭团数量。如果是双数，则预示此帐主人本年吉祥顺利，接着便奏乐、饮宴大肆庆祝。如果是单数，则说明此帐主人今年的运气不佳，须要十二名名萨满持箭摇铃，绕着帐篷走十几圈，或念念有词，或高呼歌唱，为之祈福，帐内也要在炭炉中爆盐，噼啪作响，号称“驱鬼”，除此之外，帐内所有人要在里面住满七日，其间不得外出。

　　耶律贤素爱清静，因此他从来不喜欢过节，更不喜欢任何节庆活动，唯独对于新年，有着一份极其特殊的感情。
　　他记得，当他还是个刚会走路的幼童时，父皇总是喜欢将他轻轻抛起来，然后稳稳接着，抱在怀里，用胡须扎他的脸颊，痒得他咯咯的笑，他也开怀大笑，对于这样的把戏，他乐此不疲。那一天，皮室金帐里格外热闹，两个母后和诸位母妃都在，他年幼的弟妹也被她们抱在怀中，大家围着炭火，每个人都很高兴，父皇脸上更是泛着喜悦的红光，他再次抛起他，却没有故意扎他，而是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他笑着问：“儿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正旦，新年的第一天。”
　　“真是聪明的孩子。”他将他放下来，摸着他的头：“明扆，你现在是个小男子汉啦，今天晚上父皇带你玩一个有趣的游戏，好不好？”
　　他一听说要玩游戏，立即眉开眼笑：“好。”
　　“但是玩这个游戏，晚上是不能睡觉的，所以，你现在就闭上眼睛好好休息，等游戏要开始了，父皇再叫你。”
　　他枕着父皇宽厚的臂膀，乖乖地答应着，乖乖地闭上眼睛。到了晚上，父皇果然叫醒了他，他看到七八名宫女侍立在一旁，每个人手里端着的托盘里，都堆叠着白色的糯米团子，父皇示意他拿一个，他一只手抓不住，便两手齐上，拿了一个便要咬，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父皇笑道：“我儿，这可不是给你吃的。”
　　他一手拿了一个团子，一手抱起了他，走到窗边，将饭团仍了出去，并示意他照做，他大觉有趣，奋力地把手中的掷出去，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大家争先恐后，扔得越来越起劲，直到外面响起萨满的歌声才停了下来。不一会儿，有人进来向父皇禀报：“皇上，皮室大帐外面的饭团是单数。”
　　大家都有点沮丧，父皇却是一脸轻松：“朕国事繁忙，一年鲜少有空闲陪伴妻儿，咱们一大家子刚好可趁这七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两位母后听了这话，都转作笑颜。宫婢们将盐巴洒进火炉中，劈里啪啦的声音将他吓得直往父皇的怀里钻，大帐中便响起阵阵欢快的笑声。。。。。。

　　耶律贤从银盘中拈了一个饭团，糯米的清香，混合着白羊髓的脂香，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可是那些人呢？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亲也最爱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了。他面颊上浮起的一抹红晕逐渐褪去，变得更加苍白。
　　韩德让一直盯着帐篷一角的铜壶滴漏，忽然开口：“殿下，时辰快到了。”
　　耶律贤“嗯”了一声，道：“阿让，你今日心情似乎很好。”
　　韩德让笑了笑：“佳节新春，心情岂有不好之理。”
　　“新年意味着阖家团聚，围炉守岁。”耶律贤低下头：“阿让，这个时候你本来应该与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在一块，可是我却年年把你叫来陪我，你会不会怪我？”
　　“当然不会，任何时候，守护殿下都是我的职责。”
　　耶律贤淡淡的道：“只是职责所在吗？”
　　韩德让道：“殿下对于我来说，也像家人一般重要。”
　　耶律贤笑了，站起身拉着他：“开始了，我们准备罢。”
　　熊熊篝火和无数个牛油火把，将皇城北部的毡帐区照耀得亮如白昼，一顶顶白色的帐篷之间，拳头大小的糯米饭团如冰雹坠落，“噗噗”声不绝于耳，伴随着人们的喊叫声，欢笑声，热闹无比，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安静下来。
　　穆克敏兴冲冲地进来，禀道：“殿下，我们帐外的饭团是双数。”
　　韩德让道：“恭喜殿下，殿下今年定是福泰安康，称心如意。”
　　耶律贤问道：“皇上呢？”
　　穆克敏道：“小人打听了一下，皮室大帐外双数，赵王的营帐外是单数，其他人就不清楚了。”
　　耶律贤喜动颜色：“叫他们把酒菜送上来，今晚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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