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揽春色

　　少年道士不知，小姑娘口中的“麻烦”是什么，他本有些不放心，但转念一想，有墓先生在，一切的麻烦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麻烦。

　　反倒是……

　　清泉慢慢换了个坐姿，他双手摁在身旁，漆黑眼眸向下落在姜姜身上：“你知道，墓先生修的是什么道吗？”

　　姜姜摇头。

　　墓先生从未对她说过，自己的过往。

　　“你家先生，他或许跟我们想象的都不一样。你还是尽量小心一点吧，万一那天，他被心魇控制，你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清泉语重心长的说道。

　　小姑娘安安静静的坐在凳子上，安安静静的听着他说的话。

　　少年道士笑了笑：“当然，我知道，你绝对相信墓先生。”
　　“只是……”
　　“有些道门，身不由己。”
　　“他即使很好的人，也有可能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
　　“而且——”

　　清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有些犹豫。
　　是否要将一些残忍的事情，告知对方。

　　“而且？”姜姜看着他，有些迫不及待的询问：“而且什么？”

　　清泉内心有些纠结，但说到底，他不希望下一次见面，是看到姜姜的尸体。
　　他压低嗓音：“你听说过屠戮道吗？”

　　“屠戮道……”姜姜呢喃，她轻轻点头：“我听阿嬷提及过。”

　　“你家先生很有可能是出自屠戮道。”

　　“……为何？”

　　“姜姜，你没有发现，你家先生对什么都不上心吗？”顿了顿，清泉补充道：“当然，除了你。”

　　墨袍道士，只对小姑娘一人上心。

　　“但是，尽管是你，我也从未听到墓先生喊你的名字。”
　　“哪怕一次。”
　　“姜姜，他有像我这样喊过你吗？”

　　“他——”姜姜想要立刻回答，可是“喊过”那二字到了嗓子眼，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段时间，她一直都没有仔细去想过。
　　这种小细节，在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中毫不起眼。

　　冬去春来，从无涯山到裕河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她细细回想，确实从未从墓先生口中听过“姜姜”二字。

　　“墓先生……他的性子便是如此，这和屠戮道有什么关系呢？”

　　“屠戮道的修士，从不记旁人的名字。这是因为，任何人都有可能死在他们的手上。”
　　屠戮是杀道，血孽深重。
　　现在的大宁虽禁止修此邪道，但依旧有宗门在偷偷地修行。

　　寻常人遇上，只能自认倒霉。

　　清泉慢慢地叹了一口气，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说了。

　　“不会的。”姜姜呢喃：“墓先生不会伤害我的。”

　　少年道士笑了一下，他岔开话题：“明天走时，你就不要来送我了，免得哭鼻子。”
　　姜姜：“……”

　　清泉坐在墙上，语气颇为真诚：“不过，你如果有一天去长安，倒是可以来找我。”

　　“去哪找你？”

　　“长安霍家，直接报我名号就成！”

　　姜姜坐在石凳上，她默默记下这几个字。隔壁院落，传来清言真人喊他的声音。少年道士麻溜的跳下墙，走之前，还和往常一样，用竹竿挑着他的小竹筐，里面这一次放着一捧樱桃，洗的干干净净，红色果子上沾着清澈的水珠。

　　像是特地没有告别似的，清泉离开墙头。

　　就好像，明日，明日，等下一个明日，他还是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姜姜的心底有一丝丝的惆怅与不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磨墨。将清言真人的画卷铺在一旁，她看着细腻的笔触，虚心学习。她也想画一个人，但一直不知道从何处落笔。
　　这一次，有了一些念头。

　　姜姜握着画笔，尝试了几遍，每次只有一个开头，又匆匆撕去纸张。

　　傍晚。
　　墓渊从外面回来。

　　他手里拎着巷口酒肆老板特地温好的酒，推开门，看到姜姜正坐在石凳上，双手捧腮，盯着面前的画。

　　听到动静后，她开心的回眸。
　　“墓先生回来啦！”

　　姜姜开心的走了过去，接过他手中的酒以及食物，蹲在门旁的小狐狸，也踮起脚尖优雅的靠了过来。它狐耳微微抖动，毛茸茸的脸贴着姜姜手背，瞅着袋子里的肉食。

　　墓渊“嗯”了一声，他朝前走去，看到石桌上的画卷。

　　姜姜已经拎着东西去了厨房。

　　这段时间，姜姜一直都尝试画些什么，墓渊都看在眼里。这回，瞥见那副画，上面的男子似是眉目含笑，如沐春风。

　　他记得，小姑娘与自己提过她有一段婚约。

　　莫非……

　　看了这画像许久，他抬手将书册盖在上面。

　　门口传来脚步声。

　　天还未暗，林捕头走的很快。来到门前，见门开着，墨袍道士正站在院中，看他样子也像是刚回来。

　　林捕头笑着行礼：“见过先生。”

　　他朝一旁使了个眼色。

　　刚入职不久的小衙役双手捧着衣衫走了进来。

　　林捕头解释：“墓先生，这是知州大人让我们送来的。后天就是祭神典礼，这是参加典礼时需要穿的衣服，你一套，姜姜姑娘一套。”

　　祭神典礼需要穿特殊的衣袍，普通民众和修道士，以及地位崇高的人穿的教袍颜色、款式各不相同。

　　小衙役没见过世面。
　　白天跟墓先生说话时磕磕巴巴，这会儿不敢多嘴，怕闹笑话。他献宝似的抬起双臂，两件红色的教袍色泽鲜艳，制工精细。

　　典礼的那日，全城的人都要穿教袍。
　　普通民众穿白色。
　　修道士穿黑色。
　　富商权贵可以穿紫色。
　　而只有身份地位极其尊贵的人，才能穿红色。

　　这一次，知州大人让送来的，就是两套红色教袍。

　　“放屋里。”墓渊正在收拾石桌上的纸张。

　　衙役应了一声，快步朝里走去，将两件红色教袍放在里屋的椅子上。

　　他全程不敢乱看，低着头规规矩矩的进去，规规矩矩的出来。

　　听到厨房动静，忍不住抬头快速扫了一眼，就看到一个娇小的背影。

　　“那墓先生，我们就不叨扰了。”
　　林捕头又是一礼。
　　他拉了拉小衙役的袖子，示意他别看了，快和自己一起离开。

　　姜姜从厨房出来，将墓先生带回来的食物装在盘子里，一份盐水鸭，一份卤牛肉，还有两个香椿馅儿的肉包。

　　石桌已经收拾干净。

　　她将菜摆好。

　　给小白准备好的碗，放到凳子旁边。

　　“刚才来的是林捕头？”姜姜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嗯，他们来送教袍。”
　　姜姜拿包子的手顿了一下，她抬头看向里屋，隐约能看到红色的衣角。

　　她拿起包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姜姜从小就穿教坊的衣袍，对此再熟悉不过。幸好，这一次送来的是红色，是她以前没有穿过的颜色。若是仔细戴好兜帽，藏在人群里，再加上有同舟符做掩饰，就不会那么容易被人发现。

　　这种典礼，整个城里的人都要上街，人山人海，可热闹了。

　　教坊来的人还要主持典礼，根本无暇顾他。

　　姜姜默默吃着包子，她夹起一块卤牛肉，放到小白的面前。小狐狸独自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它低头嗅了嗅，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小白看起来好像比之前大了一点。”姜姜的视线落在小狐狸身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幼狐的身体似乎大了一圈，就像是从三个月长到五个月。

　　墓渊喝了一口酒，他看了一眼：“确实。”

　　哼哼。
　　小狐狸骄傲的抬起头，它这段时间，可没有在城里瞎逛，而是捕捉到许多散落的灵气。

　　自从跟着姜姜离开无涯山，修行反而变得简单起来。

　　“不过，只靠它自己并不能长久。”墓渊缓声道。

　　白色幼狐吃肉的动作停了下来，它不甘示弱的瞪向墨袍道士，又不敢挑衅的太过明显。
　　狐狐自知现在打不过此人，那狐狐就不过分找茬。
　　狐狐是聪明的狐狐。

　　姜姜轻轻地摸了摸小狐狸的脑袋：“没关系，等典礼结束我就能专心致志的修道入门，待我上了青云三阶，就能与小白结契啦！”

　　到那时，小白的修炼就能变得顺理成章，再也不用担心活不长久！

　　白色幼狐轻轻地“吱”了一声，它哼哼唧唧继续吃肉。

　　就在这时，姜姜忽然想起清泉说的话。

　　她提到小白的时候，经常会喊它的名字。就像是第一次从程大叔那里牵来小毛驴，姜姜也给它取了独一无二的名字，一个专属于它的称呼。

　　有了名字，小狐狸和小毛驴就跟其他狐狸、毛驴不一样，它们对姜姜来说是特殊的存在。

　　姜姜忍不住看向对面坐着的男子，她咀嚼包子的动作越来越慢。

　　人在思考的问题的时候，其他的动作都会慢下来。

　　墓渊察觉到来自对面的视线，他看了过去。

　　小姑娘嘴里塞着包子，腮帮鼓鼓的，一双圆圆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初春的夜，晚风徐徐。

　　她想起来了便咀嚼两下，半个包子吃了很久、很久。

　　“墓先生，你好像从来都没喊过我的名字……为什么呢？”

　　姜姜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若现在不问，怕是一晚上都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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