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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药废稿1
第一章
永巷的风,总是带着一股剥蚀朱漆的陈旧气息,穿过重重宫阙,迂回至这处最为偏僻的栖梧宫时,已失却了所有锋锐,只余下浸入骨髓的阴湿寒意。
窗棂半启,漏入几缕熹微晨光。云瑶公主拥着半旧锦衾倚在暖榻,眸光凝滞于案头青瓷碗中——半盏浓黑药汤早已失了热气,静默地映着她沉静的容颜。不过半年光景,她从九天明珠坠作荒庭孤影,府前车马稀落,唯余罗雀掠影。
宦官擅权,横行无忌,累及生母,而今唯余她在这深宫里苟延残喘。纤指状似无意地拂过案几一角,悄然遮掩住青玉镇尺下压着的密件:几页泛黄旧纸与墨迹犹新的素笺,皆是她不能见光的秘辛。
履音橐橐,不疾不徐,踏过廊下未扫的残叶,声声清寂,却如石入古井,在她心底漾开微澜。她垂眸默数,七、八、九……步声熟稔,此时会来拜访的,也无非那一个人了。
“公主,”素心悄步近前,不动声色地将案上散落的墨笺理入书卷之下,方才低声禀道,“沈御医到了。”
羽睫轻颤,她下意识敛衽危坐,将素色衣襟微微一拢,声如游丝:“……请。”寻常外人至,皆需强打精神虚与周旋,于她病体实是耗损。唯沈御医不同——沈家与母族有旧,这些年明里暗里看顾几分,她倒也省下些许心防。
帘栊轻动,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步入殿内,带着室外清冽的空气和一股淡淡的、属于太医院的草药清气,瞬间冲淡了殿内沉郁的药味。沈徽然身着青灰色御医官袍,年纪虽轻,神色却沉静温和,举止间自有分寸。他趋前行礼,声线平稳却较往日略低一分:“微臣奉旨,为公主请脉。”
“有劳沈御医。”云瑶垂着眼睫,目光只落在他官袍下摆一丝不苟的褶皱上。
沈煜随即自药箱中取出一方素净棉帕,并非宫中之物,轻轻覆在她腕下才垫上迎枕,低声道:“殿中阴寒,公主腕脉不宜直接接触冷物。”丝线悬腕,指尖轻按,诊脉片刻,他并未立刻收回手,反而指尖微不可察地略略下压,多停留了半息,仿佛要确认那细弱脉象是否好转,却仍是熟悉的节奏,他方才撤开。
“脉象细弱弦紧,是思虑劳神,郁结于心。”他声线温和,似涧水缓流,旋即转向侍立的素心,神色宁和却郑重:“此剂安神汤,须以文火慢煎两刻,头一道药汁最是凝萃,万不可省减工序。”语似常嘱,实则暗指其他宫人或会敷衍,唯有交托心腹之人亲手熬制方能安心。末了,他语气如常,温言询道:“昨日奉上的茯苓饼,滋味可还相宜?家母犹记公主往日所嗜,特嘱臣探问。若得入口,下回再备些来。”
云瑶轻轻点头,依旧不肯抬眼,浓密的长睫却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沈徽然并不介意她的沉默,这几个月公主实在辛苦。他起身至案边撰写脉案,笔墨轻润纸端,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写毕,他并未即刻告辞,而是如过去许多次一样,语气寻常地开口,似闲话家常般,打破了满室沉寂:
“说来,今日过来时,瞧见永巷那头似乎在修缮排水沟渠,几个小内侍忙得团团转。想是前几日的雨,又让哪处宫苑的墙根受了潮。”他语气平淡,仿佛真是分享一件微不足道的见闻,继而话锋似无意地一转。
“说到受潮,倒让臣想起前两日去给淑妃娘娘请平安脉时,娘娘宫里的气氛似是松快了些。记得月前过去,因着她兄长在御前似乎惹了些不快,连带着娘娘也郁郁寡欢,殿内熏香都换成了凝神的沉水。这两日倒是又有了赏花听曲的兴致,殿内暖融融的,想是家中烦忧已解,心下宽慰了。”
云瑶下巴微抬,表示在听,示意他继续。
他略作停顿,手持杯盖轻拨浮沫,动作从容,声音依旧温和:“这宫里宫外,风云变幻,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起来,近来……前朝似乎也颇有些不太平,暗流涌动之下,难免牵动各方心神。好在陛下圣心独运,总能适时平息,不至酿成大患。”他言语谨慎,只陈述现象,分寸拿捏得极好。
云瑶听着心跳却悄然加快。永巷修缮?那是内府库管的琐事,但往往与银钱流动、人员调度相关。淑妃的兄长……那是掌管京畿卫戍的副指挥使,天子近臣,实权在握。如今不快,她细细咀嚼,引出千丝万缕的思考。沈徽然这看似随意的闲聊,信息量却如此之大。
但这寥寥数语,于她而言,恰似暗室投光,瞬息照见权力棋枰之上无声却酷烈的倾轧与交易。她依旧垂首抿唇——非是笑意,实乃刃出鞘前最后的敛锋。脑中已如走马灯般掠过数段可用之材,暗自思忖如何将永巷工事、武将沉浮、帝王心术,一一织入新戏的经纬之中。
陛下素来多疑,若方才压下的修缮贪墨之风,竟与臣下私筑华宅的砖瓦牵连,更经百姓之口传扬于市井……思及此处,她眸光微凝。沈御医今日所言,又何啻闲谈?分明是送上门来的淬火精铁,正待她铸作直刺要害的匕首。
此番御医停留略久,素心轻嗽一声,近前温言道:“公主,该进药了。辰光将至,亦当安歇片刻。”沈徽然闻声即止,从容敛袖,莞尔歉然:“是臣絮语过甚,扰了公主清静,万望海涵。”
她终是抬眸,匆匆掠他一眼。但见那人正垂首整理药箧,侧影清峻,神色宁和如常,仿佛方才所叙不过是阶前雨霁、檐角风轻,浑不挂怀。
又静坐须臾,他细细嘱咐了些饮食调摄之事:“春日肝气易亢,膳宜清薄”,又附上起居医嘱“午后得暇,可于廊庑徐行片时,沐日光而通气血”,语罢方起身辞去。
云瑶敛衽轻声:“御医慢行。”目送那青衫影绰渐次消隐于宫门之外,殿阁重归寂然,唯余更漏空响,沉沉压人心魄。
然而此刻的云瑶,却像是被注入了些许无形的生气。她并未立刻动弹,而是依旧维持着原姿,侧耳倾听,确认脚步声远去,周遭再无他人气息,这才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气,以手支额,缓解因长时间保持紧张姿态而带来的微眩。稍缓片刻,她方悄然起身,脚步虚浮却目标明确地走至窗边书案前。
她不由望向案上素笺,其中几个关键的人名被后来的墨点刻意污去,只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如同她记忆中那些狰狞却模糊的面孔。每每看到这张泛黄的纸,心口那沉寂的恨意便如毒藤般缠绕收紧。
云瑶研墨润笔,动作因体弱而略显轻缓,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流畅与急切。方才沈徽然话语中的信息在她脑中飞速盘旋、碰撞、重组。永巷修缮、淑妃兄长的起伏、前朝的不太平……她并未直接书写这些具体事件,而是笔走龙蛇,灵思泉涌,开始构思一出名为《巧匠智破盗料案,恶奴欺主终遭谴》的新戏码。
她将“永巷修缮”化为戏中富户修缮祖宅的背景,将可能存在的贪墨克扣,写成恶奴里应外合、偷换建材的中饱私囊;再将淑妃兄长那“惹了不快”又“烦忧已解”的模糊过程,艺术加工为戏中一位耿直家臣发现端倪、险遭陷害,最终凭借智慧找到证据、扳倒恶奴的故事。
笔尖沙沙,一行行灵动的字迹流淌而出。苍白的面颊因专注的精神和涌动的情绪而泛起淡淡的、病态的红晕,偶有一两声压抑的低咳溢出唇瓣,她也只是蹙眉强忍,用帕子掩了口,不肯停笔。这本就是她活下去,乃至……向如今高高在上的宦官仇敌复仇的唯一方式。她要用这笔,一点点凿开那看似铁板一块的黑暗!
写到关键处,窗外忽传来一声枯枝断裂的轻响!
她悚然一惊,袖子慌忙掩住文稿,迅速将写满字的纸塞入旁边一摞闲置的诗集之下,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撞出胸腔,屏息凝神听了半晌,却再无任何动静。
原来是风过树折。
她缓缓吁出一口紧绷的气,抬手抚着因惊悸而微微作痛、起伏不定的心口,惊魂未定。多少次了,这般自己吓自己。宛若惊弓之鸟。可在这吃人的深宫,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累及身边仅存之人。她比谁都清楚。那冰冷的诏狱、母亲绝望的眼神、族人的鲜血……无数次在她梦魇中重现。
略定神后,她小心翼翼地抽出那被污损的纸页,看着袖子扫过的墨汁,眼中闪过一丝懊恼,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固执。她重新铺开一张素笺,将未完成的故事更谨慎、更隐晦地续写下去。完成后,她又将之前几日写的,另一份关于“负心书生攀高枝”的稿子放在最上面作为遮掩,这才将几张纸仔细检查一遍,叠好,用寻常信笺包好。
“素心。”她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虚脱后的沙哑,以及不容置疑的决然。
素心悄步而入,眼中含着深深的担忧,默默递上一杯温水。云瑶接过,微呷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便将那信笺递出:“老规矩,务必小心。” 顿了顿,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那方四角的、被宫墙切割的天空,目光幽深,极轻地补充了一句,似自语,似誓言:“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母妃,您信我,总有一天,要让那些人作茧自缚……”
素心重重点头,眼神坚定,将信笺谨慎地收入袖中特制的暗袋,如同每一次一样,无声而迅速地退下,融入宫殿的阴影之中。
殿内烛火再次摇曳起来,将云瑶纤细单薄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孤寂,却透着一股绝境中滋生出的、令人心惊的柔韧。她望着那跳动的火焰,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期待。
第二章
两日后,沈徽然再度踏入栖梧宫时,眉宇间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宫外流传的新剧本《恶仆欺主》愈演愈烈,他岂会不知?那词句机锋,影射之巧,隐隐指向当今气焰正盛的宦官,尤其是那位司礼监随堂太监及其党羽。这手法,这胆量,让他心惊肉跳,一个模糊却又不愿深想的猜测浮上心头——莫非出自这深宫?
他几乎立刻否定了自己。直接怀疑到云瑶身上,无异于在她本就脆弱的心神上再添重压。可……她可知自己在玩火?曹氏等人如今圣眷正浓,借着清查账目、督办皇差的名头,排除异己,手段酷烈。她母妃林妃的家族,便是前车之鉴。昔日煊赫的林家,如今安在?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她云瑶,是林家故旧中仅存的一点血脉,更是这皇城里无人问津的孤女。一旦被那些小人盯上,便是灭顶之灾。
思及此,沈徽然的心又沉了几分,脚步也带上了几分不自觉的冷峻。
殿内,却难得地透着一丝轻快。云瑶斜倚在窗边,唇角噙着一抹真切的笑意。素心正低声回着话:“……张掌柜遣人来说,昨日按姑娘的意思,特意让那说书先生在饭口上唱了那出《恶仆》,来往食客听得唏嘘不已,议论纷纷。都说那恶仆的行径,与眼下……咳,与某些人家的做派,像得很呢。”
云瑶轻轻嗯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她刻意安排,要的就是这市井巷议的效果。上次父皇虽未深究,只申斥了几句,罚俸了事,但种子已然播下。那些嗅觉灵敏的朝臣,心里岂能没有计较?她料到对方必有反扑,只是箭已离弦,便再无回头路,心中反倒生出几分孤注一掷的坦然。
恰在此时,沈徽然步入殿内,将那主仆二人未尽的笑意收入眼底。他心下明了,她已知晓外界的反应,甚至可能乐见其成。一股难以言喻的恼怒夹杂着担忧涌上心头——她竟如此不爱惜自己!面上,他却依旧波澜不惊,行礼如仪。
云瑶见他进来,那笑意微微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他今日不同往常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她心下疑惑,是自己前日态度过于冷淡,让他心生退意了?她虽习惯了他的照拂,却也知这深宫中人情凉薄,若连他也……思及此,她难得主动了几分,声音放柔:“沈御医来了,今日气色瞧着倒似比前两日疲倦些。”
沈徽然抬眸,对上她看似关切的眼,心中复杂难言。他扯出一个惯常的温和笑容,应道:“劳公主挂心,微臣无恙。”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了几分客套的疏远。他不断告诫自己,他只是御医,至多算个看着她长大的旧识兄长,有何资格管教一位公主?即便这位公主,早已失却了应有的庇护。她的母妃已逝,陛下……陛下又怎会真心管顾一个失势妃嫔所出的女儿?
可眼睁睁看她涉险,他做不到。踌躇再三,他决定迂回劝诫。
诊脉毕,他并未如常起身,而是沉吟片刻,似闲谈般开口:“臣近日翻阅古籍,见一旧事,颇觉意味深长。昔有螳螂捕蝉,志在可得,而不知黄雀在后,举足将攫其颈也。”他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扫过云瑶沉静的面容,又续道,“更有那战国时,苏代说赵惠王,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见世事纷纭,须得瞻前顾后,切莫逞一时之快,为他人作了嫁衣。”
云瑶是何等心思灵透之人,闻言心下顿时了然。他这是听到了风声,前来敲打她了。方才那点因外界反响而生出的暖意,瞬间凉了半截。他终究是不理解她心中积郁的恨意,不懂她为何要行此险招。她唇边的笑意淡了下去,只淡淡道:“御医博闻强识,本宫受教了。今日脉象既已诊过,便不必拘礼,坐下陪本宫说说话吧。”
沈徽然依言坐下,目光下意识地落向案台。平日里他谨守分寸,从不细看,今日心绪不宁,一眼便瞥见摊在最上面的纸页,虽非市井流传的那出戏文,但那娟秀字迹与戏剧格式,分明也是剧本!公主深居简出,写这些作甚?这本身便是极大的不合常理。
他心念电转,斟酌着词句,旁敲侧击道:“公主静养深宫有所不知,近来京中颇不太平。陛下……似乎对某些流言蜚语颇为不悦,已命有司严加查探。”他刻意模糊了“有司”是东厂还是锦衣卫,斟酌几回,还是将话题引向那剧本,“臣在外间,也偶然听得一出戏文,讲的是家宅不宁之事,情节倒是跌宕,只恐……言多必失,招惹是非。”
云瑶原本还时不时应和一两句,听到此处,眼神倏地一凝,侧过头,目光锐利地斜睨向他:“哦?御医也听说了?不知……御医对此戏文,作何看法?”
殿内空气仿佛骤然凝固。沈徽然静默了片刻,迎着她探究的目光,终是选择了直言:“臣以为,纵有家仆不肖,自有家主法度裁断。若觉法理不彰,亦有御史风闻奏事,朝廷纲纪犹在。何须……何须借市井俚曲,行攻讦之举?恐非正道,更易引火烧身。”
云瑶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讽的弧度:“御医何时变得如此谨小慎微?兴许是那恶仆行径太过,天怒人怨,才有了这为民请命的戏文,又何来什么幕后黑手?”她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
沈徽然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模样,心中焦急更甚,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长叹一声:“公主,树大招风。小心些,总是好的。外面……已听得风雨之声了。”
两人你来我往,语带机锋,什么都心知肚明,却又谁都不愿率先捅破那层窗户纸。一时间,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唯有更漏滴答,敲在彼此心间。
云瑶看着沈徽然紧蹙的眉头和眼中难以掩饰的忧色,知他确是出于爱护之心。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僵持下去也无益。思索片刻,她忽然展颜一笑,宛若春冰初融,将方才的紧张气氛驱散了几分,话题一转:“说起来,还要多谢沈夫人上次惦记,送来的茯苓饼很是爽口。如今天气炎热,最是耗人精神,沈夫人年纪大了,更要好好保养才是。本宫这里新得了些新鲜荷叶,想着夏日吃些荷叶点心最是解暑,便让素心试着做了些,造型虽粗陋,味道尚可,且不甜腻。正要请御医带些回去,给夫人尝个新鲜。”
她示意素心将一个精致的食盒捧上,又似无意般轻声道:“眼见着,就快入秋了。”
沈徽然何等聪明,立刻明白这是公主递下的台阶。她听进了他的劝告,至少暂时不会再有更激烈的举动,并以糕点回赠,暗示彼此关系依旧。他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面上神色也缓和下来,起身接过食盒,恭敬道:“微臣代家母谢公主赏赐。公主一番美意,臣定当转达。秋日将至,公主亦请善加珍摄,臣告退。”
提着那盒犹带清香的荷叶糕,沈徽然步出栖梧宫。身后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心中默念着云瑶最后那句“快入秋了”。
多事之秋,只怕才刚刚开始。而公主究竟还要掀起多大的波澜?他心中一片茫然,只余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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