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声凋霜野

　　尹钧深深地叹了口气。戴岚只看着他，却不开口说下去。

　　北野看看尹钧，再看看戴岚，并不理解他们在想什么，只能主动出言猜测道：“……那，是尹公子把她带回了家，收养了？”

　　却是戴岚先出声道：“我当时还提议说，可以送去官府的慈幼院……”

　　“那会我母亲刚刚去世……父亲又是那个样子。岚儿自然是很好、很好的，也尽力陪着我、安慰我，可她家在青城山，不能一直留在成都啊……那会我很孤单，很想再有个亲人，能陪着我，所以……我就忽然突发奇想，走过去问那个女孩儿，乐不乐意当我的妹妹，愿不愿意跟我回家。”尹钧的嗓音杂夹着悲伤与无力，不知是因为想到过去的那个女孩儿已经变成了今天这样，还是想到自己失去母亲之后，又再次失去了父亲。

　　戴岚道：“当时我就说过，你这样不行的，尹伯伯性格……一定不会同意。”

　　“当年我爹爹……还没那么古怪。妈妈还活着的时候，他脾气其实还挺不错的，也会给我讲故事，带我出去玩。”尹钧的语气有些软弱，但他还是尽力帮自己亡父辩解着。

　　戴岚连连摇头，显然并不赞同，但许是念着死者为大，却也没有出言驳斥。

　　北野问道：“然后……她就一直在霹雳堂了？”

　　尹钧没有直接回答北野的提问，他用自己的节奏把往事说了下去：“那女孩儿一开始什么都不回答，只一味地哭。我也不知怎么，就一直在旁边等着……还是岚儿提醒说，这周围既有山贼，我们实在应该快些回去，若是贼人折返，我们三人年纪幼小、武功低微，只怕都得死在这些无名小卒手上。”

　　戴岚道：“是你太不当心了。爹爹从小就和我说，江湖险恶，出门在外，必须多加小心。”

　　尹钧笑着应了是，又说起他直接上前抱起了那个女孩儿，和戴岚一起走原路回了密道，经由密道回了霹雳堂。那女孩儿八成是哭累了，竟也没挣扎，甚至在他怀里睡着了。可是出密道的时候，恰逢尹炯在炼药，这一来便被他撞了个正着。戴岚是老友之女，又是客人，自然不好罚她，于是尹钧就惨了，被狠狠地打了五十下戒尺，然后罚他去祠堂跪着，在母亲灵位前思过。

　　戴岚笑道：“我记得那天你连晚饭都没能吃上。还是我从厨房偷了两个窝头，半夜去祠堂给你的。”

　　尹钧叹道：“现在想来，爹爹未必不知情，只是不揭穿罢了……我说我要认个妹妹，爹爹自然是拒不同意，还大发雷霆，说我尽给他添麻烦。那女孩儿也懂事，她就上来拦在我面前，说，不要打大哥哥，她可以自己走。”

　　北野想到自己小时候和苏北离吵架吵得枕闲庄鸡飞狗跳，忽然异想天开，觉得人可能小时候太压抑自己、太乖，长大后就容易心理扭曲吧，比如秦斯就是个好例子。

　　尹钧没发现北野的走神，他还在说，可能是想起了当年的情形，他的声音都温和了不少：“当时我的心一下子就软成了水……我跪着求爹爹，可是我越求，他越生气……后来还是岚儿陪我一起跪下，说就当是个陪玩丫鬟也好，霹雳堂只有我一个孩子，也确实太孤单了。”

　　戴岚道：“我当时都想好了，实在不行，我就把那孩子带回青城，过几个月，你爹气消了，再让你带回去。”

　　尹钧叹道：“你总是比我细致周到的……总之，爹爹总不好拂了岚儿面子，也就勉强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可惜，你的祠堂还是要跪的，一个时辰都不能少。”戴岚洗谑道。

　　尹钧摊摊手，继续说下去：“后来她就一直跟着我啦，虽然只能穿丫鬟服色，睡下人住的角房……不过除此之外，她的吃用倒是和我一致。”

　　北野道：“……我还以为她和我一样被收为义女了，所以才姓尹。”

　　尹钧有些尴尬，但还是解释道：“爹爹说，进了霹雳堂就要有样子，不能再用以前的名字，让我给她新起一个。当时元日刚过，门两边刚换了新桃符，上面的神荼、郁垒二神色彩如新。我想名字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在门边敲桃符玩儿，我就给她起名叫尹符。不过爹爹那里……我没敢那么说，我只说她以后叫‘桃符’。”

　　北野恍然大悟道；“所以其实你们不喊她全名，只喊‘小符’、‘符妹妹’什么的？”

　　戴岚道：“苏姑娘总是很机敏的。是这样。”

　　北野又问道：“那她……我是说尹符，她为什么后来去了魔教？”

　　尹钧全身一僵，咬着唇没有回答，满脸都是懊悔之色。

　　戴岚见状，出声解释道：“苏姑娘，此事我二人确不知情。十年前，我和钧郎离家的时候，并没有带上她。”

　　北野道：“那是她后来自己离开了霹雳堂，还是霹雳堂和魔教……”

　　“不可能！”尹钧暴喝道，“我爹爹已经去世了，你不许再污蔑他！”

　　北野识相地闭了嘴，暗暗腹诽：霹雳堂明明已经和五毒教勾结在一起，这也不见得是什么光荣的事儿。

　　戴岚道：“苏姑娘，她很可能压根没回霹雳堂。”

　　北野疑惑道：“回霹雳堂？她不是一直在那吗。”

　　戴岚脸现踌躇之色：“此事……说来也并不光彩。”

　　“我来说吧，岚儿。” 尽管尹钧依然神色不豫，但他还是打算把事情和北野说清楚。

　　戴岚微微一笑道：“我们谁说，不都一样吗。苏姑娘，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走的时候，全霹雳堂只有一个人发现了，还追了出来。对，就是尹符。”

　　尹钧接口道：“我平日无事，也教她一些拳脚功夫、内息吐纳之术，小符天资聪颖，练起来进境极快。后来我也教她一些闪转挪腾的轻功步法，结果却让我们没跑赢她，真是……”

　　北野知道尹钧、戴岚的出走最终还是成功了，便问道：“你们……是把秦姑娘劝回去了么？”

　　戴岚摇头道：“……我们劝了，她很固执，说什么也要和我们一起走。”

　　“毕竟……我们都不在的话，她待在霹雳堂日子定不好过，指不定还会被爹爹拷打……”尹钧神色为难。

　　戴岚道：“钧郎心软了，可是我不同意。于是我假意上前劝她，突然出手，攻其不备，点住了她四处大穴。”说到这里，戴岚柳眉微微竖起，脸上竟然戴上了杀伐之色。

　　北野矍然一惊，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如此发展。戴岚看着开朗爽利，动起手来竟也如此果决。她转向尹钧，问道：“你当时……”

　　尹钧道：“我没拦着岚儿……我知道，岚儿的决定是为了我，她陪我一起出走，其实对她没有什么好处。我总得顺着她的意思。”

　　戴岚得意一笑，继续道：“于是我们就……”

　　“为什么不带着她呢？”北野忽然出言问道，“按你们的说法，她功夫不差，无父无母，对霹雳堂也没什么感情，并不会出卖你们。”

　　尹钧抬眼看着戴岚，眼神闪烁，表情忐忑。北野问的，恰是他一直想知道、但不敢问的事。

　　戴岚瞟了尹钧一眼，道：“现在说了也无妨……有些人想问这事儿已经好多年了，只是没有苏姑娘你的勇气。”

　　北野道：“问别人的事儿，本不需要什么勇气。”

　　戴岚笑着称是，又说：“因为我不喜欢她。苏姑娘，或许你能体会，我觉得终有一日，她会从我身边抢走钧郎。”

　　北野惊讶道：“……当时秦斯，想来，才十几岁？”

　　尹钧对这个答案更是瞠目结舌：“岚儿……你怎么……你居然是因为……”

　　戴岚三言两句把事情说完了：“于是我点了她的穴道，在成都郊外找了一处树洞，用几块石头堵住了洞门，让野兽不能伤到她……然后我和钧郎就走了。此后十年，我再也没见过她。” 她笑得坦然自若，甚至没有看尹钧的神色。

　　北野心中已经把十年前发生的事都顺了一遍：尹戴二人是趁着尹炯、戴柏去来宜庄的时候离家私奔的，那两人回家后见到儿女不在了，自然是大发雷霆，开始忙着找人，因此自己尚在人间之事才能瞒天过海；秦斯被戴岚点了穴，虽然十二个时辰之□□道自解，但她本对霹雳堂本就没多少感情，何况那时回去定然会被尹炯迁怒，甚至严刑拷打，逼问儿子去向，因此秦斯干脆也没回霹雳堂；至于她流落江湖后是如何加入魔教，如何一路高升成为魔教首脑人物，号令旁门左道，那自不是尹钧、戴岚能知道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推测，北野问道：“秦斯……怎么也在霹雳堂生活了六年，她为什么要放火烧死所有人？”

　　尹钧的表情惊恐而悔恨，戴岚拉住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道：“……尹伯伯经常打骂折辱于她，许是她怀恨在心吧。”

　　尽管自在枕闲庄重新见到秦斯后，此事尹钧已经想过无数次，但被人一追问，他终于承受不住，自责地哭了出来。

　　他扑在戴岚怀里，声泪俱下，就像失去了最珍贵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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