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

作者: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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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戈


      司马弦当真是游山玩水来的,歌楼听曲,浅水行舟,到处游赏一遍仍觉意兴浓烈,邀我酒垆喝酒。

      二楼临窗坐下,眺望窗外湖面,司马弦面色沱红,仿佛已经醉了。我也没好到哪去,只觉眼前景物依稀,白雾茫茫。

      司马弦突然问道:“时君和斐家诸兄弟关系可亲密?”

      我道:“自小长大,当然亲密。”

      司马弦又道:“何谁最亲密?”

      我道:“斐英。”

      司马弦皱眉道:“那个不慕名爵,一心读书,推受琅邪王文学的斐明远?”

      我道:“小时候斐府里最他爱缠着我,别人都叫我哑巴,就他最乖,赶着叫我二哥。不过那是小时候,后来他事事不问,只顾蒙头读书。我和疏结也曾劝他外出游历,增长见识,他却不听。”

      司马弦道:“我听说,你曾在云绵庵闭门读书六年,六年未曾出过远门……”

      我打断他,嚷嚷道:“从哪听来的胡话?那些年我时常外出,荆湘之地皆踏遍。若只空有一腔学识,温大将军又岂会中重用我?”似笑非笑道:“我吃了许多苦,你知道吗?司马端绮,你知道不知道?”

      他将我伸出指他鼻子的手握入手心:“知道,我知道。”又笑道:“一喝醉就得瑟,这毛病着实得改改,不然叫人知道多少秘密。”

      我抽出手指,满不在意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在生人面前喝醉。”

      司马弦试探道:“你在谁面前喝醉过?”

      我指了指他,又想了一下道:“斐疏结。”

      司马弦仰头满饮一杯道:“世人饮酒,酒香为引,醉心为本。你说最亲密者是斐英,却在斐疏结前喝醉,岂不自相矛盾?”

      我夺过酒壶斟酒:“我都说了,那是小时候。疏结是斐府长子,小小年纪,为人很是端着,喜怒不形于色。我很怕他,所以不敢和他亲近。”

      司马弦笑道:“斐疏结盛名在外,皆言他卓荦不羁,性子随和。照你这么说,这俩兄弟莫不是反着来,小时如此,长大反倒变了?”

      我道:“可能本性如此,只是藏得太深,旁人看见的太晚。”

      司马弦道:“那你何时看出他的本性的?”

      我望了眼窗外冬日湖水,水波清透:“七岁那年冬天。”

      那时我不善言辞,成日吹笛为乐,纾解悠肠。有一日深夜,我正在吹笛子,忽然一道琴声前来相合。那时他的琴技还不像现在这样好,不仅没跟上我的调子,反倒将我带偏了。我沿着琴声走到湖边,松林深深处,白雪皑皑,他竟然穿着一件单衣,手指冻得通红,看见我抱起琴就走。我拔腿去追他,两人撞上,一起掉进了湖里。那时深冬,湖面结冰不厚,水冷却如针扎,幸好家里人发现的早,把我和他捞了上来。

      司马弦道:“他为何深夜谈琴?”

      我撑着脑袋道:“他说有人告诉他音律可通人心,便想在我身上一试。没想到他也曾经那么痴傻吧?音律相通是有此一说,但也得在精熟乐律的人身上方才做的。且不说我笛术如何,就他当年那手琴技,半夜弹琴不被人打,已经是老天有眼了。说起来他是挺傻的,分明不善乐律,非得逼着自己数年如一日的学琴,直到双手磨出老茧。反倒是有天赋的剑术却……”说道此处,我不禁被酒呛住了,咳了半天,连带的酒醒了大半。

      司马弦似乎还有兴趣,追问道:“怎么不说了?”

      我未语狂饮,司马弦拦下我的动作,眉间露出担忧:“别喝了。”

      当年,义父和我爹同朝为官,都是武将。我入斐府时,义父任职镇军将军,培养族中子弟,不论男女,皆以武艺为先。

      疏结是家族长子,首当其冲。幸得他对习武有天赋,剑术骑射,无一不精。十五岁那年他先我一步被义父送去军营锻炼,临行前我去向他告别。

      当时军营安札在山谷里,数日阴雨,碎石滑坡,他为救我伤了右臂,自此就再也没法习武射箭了。

      世人都言斐疏结善于治军练兵,朝廷封他为将军时,他却屡次拒绝,心高气傲。又有人说,斐疏结深得温元信任,身为谋臣,令行禁止,不差于做个将军。

      怎会没差别呢?

      当年斐韶练琴大成,竹下弹琴长啸,唱的是张华的壮士篇,天地相震荡,回薄不知穷。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当时不明白,现已倒背如流,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琴笛相合如何,懂他的心又如何,他想要的,他再也做不到了。

      我轻挥开司马弦的手,一杯复接一杯喝,喝到神魂尽消,美酒醇香,后味竟有些苦涩。再次睁开眼睛,头疼欲裂,窗外天色黑沉,不知是何时辰了。

      刚一起身就看见斐韶坐在床脚,单手倚头,靠在床杆上。侍女见我转醒,端上醒酒汤喂我喝下,方才缓步而出,斐韶幽幽睁开眼,静静瞧着我。

      我没干什么坏事,却被他看得一阵心虚,掀被子坐起来:“世子送我回来的?”

      斐韶如此说:“是世子送你回来的。既然醒了,脱了衣服再睡,我回屋了。”

      “疏结。”我下意识的喊住他,半天又不知道想说什么:“那个,那个……多谢。”

      斐韶转头瞧我,眸中意味不明:“谢我什么?”

      谢你陪我吹笛,谢你帮我开口说话,谢你陪我闯祸,谢你救我性命,谢你不曾放弃我,很多很多,说也说不完,我只说了八个字:“多谢你还在我身边。”

      他点点头,推门而去,我呆愣,就这么走了?

      在如此煽情的时刻,他就不想说点什么,就这么走了?

      我整个人愣在床上,算了吧,叫他说什么,也说多谢你?还是算了吧。大被蒙过头,我呼呼睡去,一夜无梦,身清气朗,起了个大早。

      一缕熟悉的琴声传来,还是当日湖边方向。

      小儿郎变成美郎君,一袭青袍如水,叫人越看越欢喜。一人在岸,一人在阁。十指翻动,碎玉轻泻,如烟袅袅,云淡天高。

      翌日返回荆州,义父知北伐在即,临走多番嘱咐,叫我们万事小心,我和斐韶磕头而去,年后重返武陵。

      温琏南攻越部大获全胜,温大将军派人白鹊楼设宴,接风洗尘。

      二月初,文武百官在新亭送行,敬酒相贺,以待凯旋。温大将军率军八万,命淮南太守杨威、徐州刺史刘安为前锋,安西将军萧万为督统,萧央为司马,监北征诸军事。

      丁越乃是许护军中小卒,当日断狐岭斐韶,温琏被许护军马所擒,他负责押送二人,后通过他和许护相见,方才成事。他年龄和温琏相当,为人爽朗不羁,被许护派作内应,和温琏返回荆州,替两军传递消息。他在南越战争中作战勇猛,斩将夺旗,立得头功,温大将军爱其才能,封为牙门将,于温小将军帐下听用。

      经过大小数十战,进驻许昌安营扎寨,待和前燕薛楷做最后决战,夺取洛阳。温大将军召集文武诸将于帐议事,谋划如何破城。

      温大将军道:“薛楷守城不出,我当如何是好啊?”

      郝士治道:“回禀温大将军。薛楷退守洛阳,乃是未战先怯之故。我军可派人马在城门坚守,假以时日,城中余粮尽断,军心不稳,他自会投降。”

      斐韶不赞同:“洛阳城内粮草充盈,可供敌军一年之用。我军粮草只够五月之期,多加迁延,于军不利,应当速速破城。”

      温大将军道:“斐长史所言甚是。”

      萧央道:“自属下入将军帐下,尚未立寸功。末将愿率军五千,即日破取城池,砍薛楷项上人头。”

      斐韶道:“将军可于城前派人叫嚣,薛楷为人极重脸面,定会出城迎敌。萧将军可于城外伏兵,待城门打开,三路并进,倘虽不胜,亦可折他锐气。”

      温大将军拍案定决,命萧央点一千军士,明日攻城。萧央领命而去,果真得胜而归。斐韶送书许护,叫他前来相助。来信说他已在洛阳城西三百里处安营,只待一声令下,共图洛阳。

      斐韶提议说,洛阳城西金墉城,乃薛楷退守之所,许护派兵攻打金墉城,薛楷必然出兵相助,我军可在半路设伏。,洛阳城内守军空虚,便可乘势图之。

      事情果真如斐韶所料,不出三日,薛楷副将出兵救金墉城,路遇我方埋伏,被温琏刺死于军中,残兵皆降。

      薛楷困居洛阳城,抵死不出,双方陷入僵局。匈奴人善战勇猛,不想临死血性日增,城中百姓相食日久,薛楷却宁死不降。

      决战临近,温大将军却感上风寒,病倒榻上,一时间军心不稳。

      罗含暗中查出祸乱军心,暗造流言者,乃当日前燕降将张廖,袁和二人。温琏将两人缚于营前亲自斩首,号令三军,再有惑乱军心者,如张袁二人同罪。

      温大将军病体日沉,我前去问候,副将正在替他喂药,见我进帐将我唤于榻前,说起昨日温琏请求带兵攻城一事,询问我的意见。

      我道:“温小将军自南越而回,性子沉稳许多。前历大小多战,属下跟随在侧,温小将军的蜕变皆看在眼中,又有丁越在旁相助,可当重任。”

      这次我再也未拦着他。

      次日温大将军下令温琏率领精兵五千攻城,丁越为副将,我为随军参军。军队在洛阳城外三十里外扎营,薛楷也欲决一死战,出城三十里安寨迎敌。斐韶和郝士治率领援军随后赶来。

      丁越为人时而放荡,但做事很是沉稳。我先派他出寨迎敌,鼓声大做,转眼杀将而回。温琏本欲乘胜追击,被我阻拦。

      丁越忙道:“参军何必如此小心?”

      我笑道:“并非小心。薛楷折损两元猛将,但军力盛我三倍,不可不防。今日且先休战,命士兵歇息,待今夜午时,暗中袭营,薛楷必败。”

      是夜天阴,不见星辰,狂风四起,风沙大作。

      我先派丁越领精兵三百,往西面土坡埋伏,于长绳上系满火把,佯装人众,以火为号,从西部袭营。薛楷误以为大军袭营,必将亲往攻之,待营寨空虚,再派温琏领主力人马,从东暗自袭营。

      薛楷果然中计,两军交战,烟火漫天,敌方营帐中燃起滔天大火,火光映红周天,厮杀之声遍响穹庐之下。

      匈奴人作战勇猛,即使落入陷阱,依旧斗志不消,眼看温琏丁越对付不得,转胜为败。我当即策马而出立定,抽出腰间长笛,一曲竹吟风,声声凄厉,响彻战场之上。

      想当年项羽四面楚歌,军士斗志全消,今日换我一试。薛楷军士忽闻家乡之曲,悲伤涕零,动作蓦减,温琏趁势突袭。笛声愈高,十指翻动。一声虎啸响彻天地,飞雪如电,冲入阵中。

      士兵在我身后高喊,援军到了,援军到了。飞沙黄尘里,一人策马而来,四目相对,我看到的,只有他。

      东方即白,收笛入腰,至此最后一仗,酣畅淋漓。

      大军入驻洛阳,温大将军设宴相庆,此时已是春间五月,距离出兵整三月。洛阳牡丹齐齐开放,千万朵云外红如火,满城烈艳。

      我朗笑着对温琏道:“温小将军觉得此花开的可好?”

      温琏眸中明亮:“甚好。”

      不仅是甚好,更是冠绝今古。自镇西将军师掖北伐起至今二十余载,国朝北伐不下七八次,王茂北伐兵败许昌,尹深源北伐兵败淮南,无一人走到底,今日终有所成。

      斐韶提议在洛阳安兵暂住,温大将军亦有此意,安抚黎民,重修庙堂,派兵把守洛阳北,以防敌军来犯,上表于朝廷,请求迁都回洛,以安天下之心。

      斐韶闻此消息,当即力劝之:“朝堂允诺北伐,乃是我等相逼的结果。朝廷未对将军寄予厚望,此时收复洛阳,朝堂定然惊慌。如此景况下,将军忽提迁都之事,朝廷又岂会允准?丞相忌惮将军权威,本就处处堤防,甲兵不利,后援不足,粮草时断时续。将军此举实在是一着不慎,叫朝廷徒添戒备。回去便罢,加官进爵,暂且相安,若不回去,困守洛阳,粮草尽断,反惹万千事端。罗含等人不明此理,力权将军暂且留在洛阳,不是害将军是什么?还请将军三思,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温大将军询问我的意见:“时君如何看?”

      来之前斐韶便向我言明,要我力劝温大将军。他之所言必有考量,我亦愿意相信他。

      我起身拱手道:“西有前秦,东有前燕,苻溪与慕容贺虎视眈眈,迁都洛阳,实乃是羊入虎口。恢复故土,乃天下人心之所愿,但不可仓促行事。”

      温大将军叹道:“想我八万将士,奋死拼杀,诸将几番出生入死,方才获此结局,又将弃城而去,实在可惜。”

      我道:“将军可派得力干将驻守洛阳,亦为可行之策。”

      温大将军道:“两位之言甚有道理,容我再三思量,且等朝廷旨意不迟。”

      温大将军为防许护徒生二心,下令温琏入驻金墉城。金墉城以繁华称名,重楼飞阁,犹如仙境,不料历经战火,多已残破。

      百姓见有官兵到来,感激涕零,日日在府衙前跪拜祝祷。温琏派人好言相劝,才叫百姓回去。

      温小将军忙着安抚人心,我和斐韶则四处走走看看。这座城当年曾囚禁过不少废帝废后,兵戈飞舞复又落,留下许多值得说道的传闻。

      想当年祖父立志北伐,渴望收复洛阳,今日我就站在金墉城楼之上,俯瞰洛阳城垣,回想旧日繁华,心中竟腾起莫名的情绪。

      眼见高楼尽处,云翳绯红,一派夕阳之景,得胜的喜悦被冲淡,一股难言的苍凉涌上心间。

      江河长流,俊杰辈出,生来又死去,化为云烟白骨,彼此相争皆成空,功勋卓著之日,不想我竟早早看到了结局。

      果然,不出斐韶所料,朝廷下旨婉拒迁都之请,下令温大将军班师回朝,加封温大将军为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赐其羽葆鼓吹。

      圣旨难违,温大将军派兵搬尽洛阳城中银钱,另迁洛中百姓数千口往长江沿岸居住。

      临行三日前,诸将前往拜祭先帝皇陵。是日夏雨倾覆,温大将军独自立于先帝陵前半日,面容肃穆,衣衫浸湿,竟显几分悲戚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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