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影:焚城雪

作者:且闻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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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雨下了一整夜,玻璃上残留着细密的水珠。全大成站在陈晔平身侧,两人沉默很久,他再也忍不住道:“应总长交代的我的事我不敢违抗。参谋长,昨晚你为什么要阻拦我?”
      全大成思来想去终是解不开这个疑惑,陈晔平对他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你昨晚做的事叫做“谋杀”,你要是敢杀人,我可以把你交给警察署。”
      全大成一怔,终是看不透他,他皱眉道:“参谋长,是总长叫我那么做的。就算我不动手,总长会责怪我,他一回来,看见她还活着,会亲自动手的。”
      陈晔平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在做某种抉择,看着窗外。全大成恳切道:“您不要为难我。她害了你,总长知道后很生气。”
      陈晔平转过身道:“如果她走了,你能不能当作她死了,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不告诉应总长实情?”
      全大成一时不解,满眼迷惑的看着他,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做这个决定,把人完好无损放回敌人身边。

      特务机关内,所有人忙碌着,一名情报科的人员进了宫本雪子的办公室,半晌,那人走出来,很快宫本雪子随即走出来,她脚步不停,一只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她气势汹汹找到万归程。
      万归程低着头在审阅文件,忽然办公室的门一开连敲门都没有,他皱起眉头已有不悦,抬头时,宫本雪子已经站在他面前,面色凝重,目光盯着他略有愤怒。
      他只问:“什么事?”
      宫本雪子是来兴师问罪的,她开门见山问:“你没有炸北豫铁路,为什么?”
      万归程停下手中的工作,说:“你就为了这事?”然后道:“没有为什么,只是北豫铁路还不能炸。如果炸了,会引起全国动乱。”
      宫本雪子冷笑一声说:“那不正是我们要的结果吗?归程君,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要派人去袭击陈晔平,而放弃炸北豫铁路这么好的良机?”
      她的目光死死凝视他不让他有一丝闪躲,万归程心里顿然有一股无名之火,他干脆把背往后一靠,说道:“雪子,我跟你说过,田兆年和杜雨亭两军兵力雄厚,我们要是现在惹怒他们,硬拼不是良计,再等等,等运军火的飞机一到,我们才真有了实力。”
      宫本雪子直视他的眼睛,而万归程看着她没有一丝闪躲。她心中有气再也听不下去他的委婉陈词,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万归程也怔了一下,想不到她这次会发这么大的火,宫本雪子转身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回过头来说:“归程君,我听说你有一个线人,就是她一直提供给你田杜两军的消息的。”
      万归程脸色一沉,只是看到宫本雪子冷漠的眼神,他的心思混乱,微道:“怎么了?”
      宫本雪子扬起下巴,微启薄薄的嘴唇,语气不含一丝感情道:“我很想见见她。不知道她是何等人物,你们又是什么时候相识的。”她走到桌子面前说:“又是为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你为何要这么帮助她……至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将来不顾。”
      万归程倏地站起来,喊她:“雪子!”
      宫本雪子哼了一声,眼里饱含着对他的失望,她咬紧牙关说:“北豫铁路的事我不会放过你的,会如实报告给上将。而且,我已经派人去将那个女人接来了。”
      万归程霎时睁大眼睛,他的心态一下崩塌,好久说不出话来,他说:“雪子……”
      宫本雪子转身离开,他立刻追上去将她拦在门内。他又叫了一声:“雪子。”宫本雪子别过头去不看他,他语气竟放软下来,说:“请你不要拉一个无辜的人进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宫本雪子直视他,不知为什么心好像被人拉去一个口子,她只是道:“归程君,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向除我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求情。”
      他们对视的时候,万归程哑口无言,宫本雪子推开他的手臂,侧身大步离去,她的靴子踩在木地板上咚咚有声。
      万归程回到办公室,锁上门。拿过听筒,手指要拨动数字的时候却不知道沈丹钰人在何处,无从联系她。就在这时,他忽然灵光一闪,想到陈晔平住院的医院,她应该就在那里,于是让人接线拨到医院总台。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他说:“我找陈晔平,陈参谋长。”
      电话里的女人一愣,然后说:“对不起,请问你是谁?如果不说明来意,我们是没有办法替你联系病人的。”
      他又道:“我有紧急的事,那我找他身边的一位姓沈的秘书。”
      女人又道:“对不起,如果你不说是什么事的话——”
      他感觉口干舌燥,怒气上脑,直接对电话里的人说:“那好,你写一张纸条帮我给那位沈秘书,她看到了自会明白。上面就写——”那女人听到这个男人火急火燎,兀自也紧张了起来,下意识拿来旁边的纸和笔迅速照他的话写下“老地方见”。
      总台的女人嘴里嘟囔了一遍,来不及多思考,万归程十万火急,几乎是用喊的催促她说:“要快!现在就去!”
      女人急匆匆说了几句好,挂了电话拿着那张纸条匆匆跑上楼。
      她本是医院里的值班护士,还有一刻钟就下早班。她拼命似的跑上四楼,到了那位参谋长的病房,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携着拐杖的陈晔平,他正在盥洗室洗脸,另一只手拿着一条毛巾,值班护士气喘吁吁地把纸条递给他说:“这是一个人要我交给沈秘书的。”
      陈晔平接过来,展开那张纸条看了一眼,问她:“这是给沈秘书的?”
      值班护士点点头,她已累得双手撑腰说不出话来,然后陈晔平把纸条又还给她,说:“你自己交给她。”
      她还未缓过劲来,那扇门就在眼前关上了,扑通一声。

      沈丹钰回医院经过值班总台,忽然被一人叫住,回头看去是一位站在总台的值班护士冲她微笑,然后走过来,把一样东西塞在她手里,说:“这是有人要我给你的,他好像很急。”
      她只简单说了句“谢谢”,值班护士回去收拾东西下班,她在原地打开那张纸条,瞬间睁大眸子,心跳个不停。她以为方世俨来这里找她了,四下回顾,见刚才那名给她东西的护士和另一名护士交班,于是直接把手里拿的东西放到台上,急急地说:“不好意思,我有事出去一趟。麻烦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拿上去。”
      值班护士刚答应了她,抬头就见她奔出大门,心里一阵纳闷,是什么事如此着急?她刚调班回来,脱下外套换上白大褂,闻见那袋子里传出阵阵食物香味,她今早连早点都还没吃,所以看见热乎乎的食物顿时留出了口水,往下咽了咽,然后提起它们送上楼去。
      护士敲了敲门,然后听到病房里脚步声,门开了,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来开门,面无表情道:“什么事?”
      护士只瞥见病房里的窗前一个男人站在那里,只是一个背影,旁边搁了一副拐杖,却也晓得了那人是谁,她不敢多看,把东西交给开门的男人说:“哦,我在楼下碰见沈秘书,她有事着急出去,让我把这些东西替她拿上来。”
      全大成接过,回头看了一眼陈晔平,然后对那护士说:“有劳你了。”就把门关上了。

      她跑出医院,街上人来人往,竟不见方世俨。正焦灼,忽然间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她每次和方世俨见面都能见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头顶黑色的帽子和一身黑色的衣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说话,也没见他有过任何表情。此时那个男人站在对街的一条巷子里冲她点点头,她走过去。
      男人后面有一辆黑色的车,她看见了,男人依然不说话,用手势做了个“请”的动作,她没有多想,以为方世俨就在那辆车里就走了过去。她边走边朝车里望,只离车门两米远,等她清楚看见车子里没有一个人,她正要转头,颈后被劈了一掌,瞬间不醒人事。

      无情无雨,黑夜与天地之间融合在一起。她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自己又是谁?她叫什么名字?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忽然头撞到了什么东西,身子剧烈一震……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总是唤她的乳名,将她抱在怀里,“阿肉,阿肉”一声声地叫着,她想起家门前的石竹花,紫色的单瓣石竹花……又一下,她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整个人都摔了下去,额头、肩膀、手肘和膝盖都传来一阵疼痛,这种感觉让她微蹙眉,嗯哼两声,可她却醒不过来。
      过了好久,外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身处黑暗,偶尔传来人的话音,可她朦朦胧胧什么也听不清楚,而后额头上有一股温热感贴上来,像是有人往她额头上敷了一条毛巾,暖暖的使她很舒心,然后她又睡了过去。

      一间屋子里,凳子上置了一盆热水,宝晴把一条浸了热水的毛巾贴在床上的人额头,然后脸周围轻轻擦拭,见床上的人眉头不再紧促,她站起来,轻轻合上门,走到外面见冯深站在门口,上去说:“导员。”
      冯深回头看知道她有话说,等她继续说下去,果然她道:“看在我们都是一个学校出来的,而且我们都是你的师妹,你就放过小钰吧。”
      冯深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她又往前一步,一只手触到他的衣服,深吸一口气,略带乞求道:“学长,算我求求你了……”冯深回过头,脸色甚是为难,说:“宝晴……”可终究想说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双手插着腰,仰望着外边一隅天空。
      她见无果,只得先回去。等到了黄昏时分,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了烟,他们两个人在这个临时的屋子连生火都不敢,只吃了自己带的干粮。天渐渐黑下来,她找到一截未用完的蜡烛,擦燃火柴点上,这才让这间阴暗的屋子又了一丝光亮。
      不久,有人敲了三下门,他们两个人警觉起来,冯深却知道那是自己人,把门打开。一个人迅速走进来,冯深也迅速看外面有没有异样然后把门关上。
      何程站着有话要说,他们两个人迅速围上前,何程道:“外面已经差不多了,死得只是一个跟班,他们没有放在心上,可是那些特务没有撤。”
      宝晴道:“那怎么办?”
      冯深说:“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何程点点头,道:“组织上的人已经离开这里,剩下你们两个,所以我过来通知你们,和你们一起走。我们动作要快点,最好是今晚。”
      宝晴和何程向冯深看去,冯深却说:“今晚不行……如果他们想要抓我们,肯定能猜到我们晚上会离开,不行……明天,明天傍晚,天还不黑的时候。”
      宝晴觉得他说的也对,何程在那寻思着:“还要等一天……”忽然屋子里传来人的咳嗽声,三个人都听见了,何程不知道这里还有别人,顿时警戒起来,他说:“是谁?”
      宝晴看了一眼后边的门,向他解释:“不,是我们的旧相识。”她开门进去看沈丹钰是否醒来,何程听见她说“我们”,冯深也不好隐瞒,只得说:“是,今天意外碰见的。”
      何程甚是疑惑,于是走到门口向里看了一眼,果真是一个女人,面色凝重,看来只是昏过去了。宝晴给她喂了水,何程在外面问冯深:“她到底是谁?”
      冯深不想瞒他,如实到来:“她是我们从特务的车里发现的,当时她已经昏过去了,而且她是我们两个的熟人,所以才救了她。”
      何程说:“她的身份你知道吗?”
      冯深看着他,一时说不出来。何程却觉得他糊涂,批评他说:“她若是普通人能让特务劫持?你,你们真的,太鲁莽了!怨不得城里的特务都还不撤,多半是因为她!”
      宝晴见沈丹钰只是咳嗽两声,却迟迟不醒,听了何程的话心里更是干着急,又不知如何替沈丹钰辩解。冯深听何程骂自己疏忽大意,最后只能说:“那我们要拿她怎么办?”
      何程听见他这么说,回头看向屋子里的人,犹豫很久,就要说出来,宝晴突然走出来,满是忧虑对冯深说:“学长,小钰她不是那样的人,你心里也很清楚啊,不是吗?”
      冯深皱着眉头不回答她。何程却听不下去,一时间烦躁,跺脚道:“好了,好了,我们现在关心的应该是我们,先别管这个女人……我们明天太阳落山前一定要出城,先想想我们如何出去。”
      冯深道:“其他人呢?”
      何程从身上拿出两张通行令,放到桌上说:“我们三个人,只能出去两个。”
      这对他们无疑于噩耗,本来他们还能沉得住气,眼下宝晴也不安起来,这意思就是说他们其中一个必定不能走。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那小段蜡烛也只剩一点,窗外的月亮格外明亮,照进这个破旧的房子里。
      宝晴的鞋底摩挲着脚底下凹凸不平的泥地,她缓缓说:“你们走吧。”冯深抬眼看她,眼里不知含着什么,只说:“要留也是我们两个人中的一个留下,怎么能抛弃你一个女孩子?”宝晴欲言又止,何程倒是行事果断,道:“我留下,你们走。”冯深对他说:“不行,组织不能少了你。”何程似有不悦,摊手道:“那能怎么办?反正我们三个人是不可能一起走的,总得有一人留下来。”
      屋子里只剩下沉默,三个人都不再说话。月亮偏移,光线斜斜打在墙壁上,蜡烛灭了,天方渐明,终于等来鸟儿的叫声,天光乍亮,他们一夜都未睡。
      沈丹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周围极是陌生,依稀听见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心里紧张,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所以也不敢乱动。等到外面的声音停下来,四下寂静,没有人开门,她才开始回忆自己经历了什么事。
      她只记得自己被那个人打昏,之后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她试图下床,还未起身颈后突然猛烈地痛楚,于是又不甘心躺了回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宝晴见天亮了,她兀自站起来,把屋角扑灭的柴火重新烧起来,煮了一锅热水,他们坐了一晚上,什么都没吃过。她端了一碗水进去看沈丹钰,人刚一进去,发现沈丹钰不知何时醒了,半倚在床上。
      沈丹钰本来不知道何去何从,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心里却是紧张的扑通直跳。等门一开,蓦然睁大眼睛——是宝晴。
      宝晴蓦然开朗说:“你醒啦。”
      沈丹钰怔了怔,有些语无伦次,说:“你……怎么会是你?”
      宝晴几乎兴奋的跳起来,她说:“是我,我是宝晴。”
      她们两个相认的场面,两个分别已久的女孩顿时热泪盈眶。而门外的冯深和何程听见里面的动静,不自觉也被吸引了过去。
      她们说了一会儿话,沈丹钰就要起来,宝晴扶她下床,关心问:“是不是头还疼着?”
      她吃力地点头,站起来时如天旋地转一般,不过很快就好了,她淡然一笑,走出来见到冯深,又是一惊,道:“冯深学长。”
      冯深站起来,对她微微一笑。
      她回过头看宝晴,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个会在一起,心中诧异。宝晴道:“既然你醒了,你还是快走吧。”宝晴怕他们两个人对她下手,纵然很珍惜她们两个人久别重逢,但心中甚是着急。没想到冯深也赞同她,唯独何程坐在那里一脸警觉。
      沈丹钰看了他们一眼,她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宝晴本想如实告诉她,可冯深抢在她前头说:“昨天街上特务抓人,你出了车祸,当时你坐在一辆车里,你知道车里的人是谁吗?”
      她只觉得一阵头疼,摇了摇头,宝晴说:“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小钰,对不起,我们今天就要走,所以不能留你多说话了。”
      她回头问:“你们要去哪里?”宝晴还未回答,她的目光早瞥到桌上放的两张通行令,只是多停留了一下,那个她不认识的陌生男人伸手就把通行令收了回去。
      冯深坐下去,说:“上次见你还是在孤儿院,可当时没来得及和你道别。”
      沈丹钰回忆了一下,马上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被那些警察抓走了,让我担心了一阵子。”
      听她这么说,冯深也笑了起来,宝晴问:“怎么?原来你们见过?”冯深说:“是啊,我们——”何程再听不了他们三个人在那里叙旧,脸上露出不耐烦,直接立起来走到窗边,背着他们。
      冯深和宝晴也不再多说话,氛围一下子冷下来,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然后想了想说:“刚才宝晴说你们要离开这里?可是最近城里多有防守,你们只有两张通行令……”
      冯深想不到她眼那么快,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唯有宝晴道:“没事儿,出不去我就留下陪你,反正我们很久没见了。”
      沈丹钰听了很欣慰,只是转念一想,又道:“你们今日要出城,一定是有紧急的要事吧?若真的是这样,我可以帮你们再拿一张通行证。”
      冯深和宝晴把目光投向她,连一直背对着他们的何程也不由转过身来。他们以为她在开玩笑,她继续说:“你们什么时间离开这里?我们定一个地方,我拿给你们。”
      三人依旧面面相觑,她浅笑道:“我要回去了。”
      宝晴扶着她,给冯深递了一个眼神。冯深站起来说:“我们在城西一家叫凤芝的药材铺,只要在关城门之前拿到就好。”
      沈丹钰答应他,说了句:“好。”
      外面下着雨,这间屋子本是荒废了的,寒伧的院子,打开门台阶的缝隙中长出很多杂草,路也是泥泞的,雨水渠起无数个小坑。
      宝晴和她走到外面,只剩她们两个人时,她对她说:“你一个人可以回去吗?还有,你真的有办法能弄到通行证?不是开玩笑的吧?”
      她们站在屋檐下,她还有些虚弱,可仍旧伸出手在宝晴的脸颊上轻轻拧了一把,笑着说:“我骗谁也不会骗你,你等着我。”

      雨斜斜地下起来,想必下了一整夜。她没让宝晴再送,自己跌跌撞撞走到大街上。街上的人打着伞走的很快,车子从她面前疾驰,扬起水潭里的水花,溅到她身上,整座城里白雾朦朦。
      她站在那里,一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又虚弱又无助,她忽然蹲了下去,猝不及防哭了一场。周围没有人在意她,所有人都在下雨天赶着回家,没有人注意到有个人在街头哭泣。
      她万万没想到方世俨骗了她。她不知道来的那个人是谁,但她见过那个男人和方世俨一起,可她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男人对她动手,不知道想把她带到哪里去……她越想越想不明白,等到哭声停止,惟有站起来走回去,她能去的地方只有医院。
      窗外的那棵树被急雨打散几乎凋零,树叶被雨冲刷飘浮在水面,随着水流飘动。全大成站在床边替陈晔平念了今早的报纸。应舒贺这几日就会回来,这两日的报纸都是有关战事的。陈晔平听他读报,忽然摆手说:“我累了,你先出去,中午叫我。”
      全大成折好报纸,走了出去。全国都是紧张的气氛,终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陈晔平起床的时候,全大成把旁边的拐杖递给他,见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窗边,自己去洗手间给他倒了一盆热水,让他洗把脸。就在这时,门敲了两声,全大成把暖水壶放好,到门口开门,可没想到外面的人自己开了门。他惊诧了一下。
      沈丹钰回来知道自己一身狼狈,她的头发和衣服都湿了,她叫到一辆黄包车,还是弄脏了鞋,站在门外有些不知所措。
      全大成看到她,一时说不出话,他道:“你……”
      她的目光透过他看向窗户那边的人,她叫了声:“参谋长。”
      外边连绵不断的雨声,像是蚕茧抽丝般。陈晔平一怔,回过头去,全大成却在盘问她:“你昨天去哪儿了?”
      她临时编了个谎话,都未多想,说:“我出了点事儿……让警察蜀的人带走了,被他们关到现在才放了我出来……”
      全大成满目怀疑,却听得陈晔平从后面走过来说:“把毛巾递给我。”这是他对全大成说的,可是她甚是聪颖,抢在全大成前面走进浴室把毛巾拧干,那热水很烫,冒着白白的热气。她把毛巾递到他面前,陈晔平微顿,接过去擦了脸。
      他走路跌宕,一边走去浴室一边说:“大成,我刚才说的事你先去办了。”
      全大成本来就是要去办的,只是想不到她会回来,担忧地看着陈晔平,说:“我还是晚点儿再去吧。”陈晔平却催道:“我让你现在就去。”
      全大成无法,只好心有顾虑的离开,临走前看了她一眼,越觉得这个女人很棘手。
      陈晔平昨晚睡时出了一身汗,身上的病号服湿了整个后背,起床时就想洗澡,她觉得机会来了,但关门时还是关切问他:“你一个人没事吗?要不等副官回来?”
      陈晔平说无碍,她等听到里面哗哗地水声,终于环视病房,脚步很轻动作很慢,凝神听着里面的声音什么时候停。她打开他床边的抽屉都未找到,又翻了枕头和床单下都是无果。她正焦灼,坐在地上,心都快要跳了出来,浴室里的水声慢慢变小,她听见里面的人喊:“把衣服递给我。”她看见放在柜子上折叠整齐的两套衣服,一套是他要的病号服,她过去拿起来,忽然目光停在那件挂着的军服上。
      她把衣服从门缝里塞给他,她抱着侥幸翻了那件军服,她的手摸到硬的东西,迅速伸到口袋里,掏出来的正是一张特别通行证。她迅速把东西藏到身上,正好门一开,陈晔平洗完澡出来,她进去把那堆脏衣服拿出来,道:“我把衣服送去洗衣房。”她还未走出浴室,陈晔平忽然说了句:“等等。”
      他头发上还有水在往下滴,她心里一紧向他看去,陈晔平只是看着她说:“你洗个澡再走吧。”她心里装着其他事,都忘了自己一天没有洗澡弄得身上很脏,看了看自己身上,她心虚,便点着头走出来取了件自己的衣服,这间医院里她也就只有两件衣服,她进去洗完澡,出来前把那张通行证小心藏在身上。
      陈晔平站在窗前,她捧着脏衣服正要开门出去,回头一看,道:“你老是站着没问题吗?”陈晔平偏过头来说:“站久了膝盖会疼,但是大体已经没事。”她微微点头,道:“我把衣服送去洗。”
      也不知道陈晔平有没有应,她说完这句话后就开门很快的把门关上。她把衣服送到医院的洗衣房,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出了医院。找到那家凤芝的药材铺,走了很远的路,却觉得她昏迷的这一天城里有了很大的变化。街上聚了很多的人,他们头上系着一块布,像是在抗议日本人。她没多想拐弯进了药材铺,进去的时候不见一个人,她环视周围,敲了敲了门,问:“有人吗?”
      又敲了一遍:“有人吗?”
      这时有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走出来,说道:“姑娘你要买什么?”
      她见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便说:“我找人……这里只有您一个人吗?”那老板往楼梯边看了一眼,她道:“我是来给他们送东西的。”她表明来意,老板迅速走到门口四处看了看,见无异样,便说:“请。”
      她跟在老板后面走上楼梯,一上楼宝晴就跑过来:“小钰!”她回头,笑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宝晴却一副吃惊的模样说:“什么?难道你真的想办法拿到通行证了?”她从身上拿出来把东西交给她,道:“你们真要走,就快走。”
      宝晴看了一眼那东西,顿时眸子睁大了,对她说:“这个你怎么拿到的?这可不是简单的通行证……若是被那人发现,不止我们,连你也要遭殃……”
      冯深听宝晴这么说,从后面过来拿过一看,略微皱起眉,却是极小心地语气对她说:“你是从什么途径拿到的?”
      她不想说,低着头像是不想再久留,说:“就算我拿回去,你们没有第三张通行证也出不去这里。刚才我来的时候发现街上乱了起来,趁现在还太平,如果顺利的话你们还是能走的。”
      何程走到窗外往下面一看,却看到始料未及的一幅画面,他转过身对他们说:“下面是全大成,他带着卫兵来抓人了。”
      她一听到这个名字稍稍震惊,冯深手里是那张特别通行证,看了她一眼,像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说:“那我们现在赶快走。”
      他们三人是这么打算的,她什么也不问,也不再多待,转身离开时宝晴突然叫了她一声,宝晴上前来说:“最近的报纸你看了吗?”她这么一说,冯深立刻出来呵斥她,对她说:“你要干嘛?”宝晴对他道:“瞒着小钰有什么意思?她该知道。”
      她向他们二人看去,冯深死死抓着宝晴的手臂让她别说,宝晴经过内心挣扎,最后只好说:“算了,我不说了。”她却起了好奇心,问:“到底什么事啊?”她看他们二人的眼神像是难以言说似的,就在这时,街上突然放枪,砰砰好几声,外边一阵喧闹。那位药材铺的老板关紧门,提着褂子跑上楼对他们说:“我说你们还不赶紧走?城门要提早关了,因为要解决城里闹风潮的老百姓!”
      楼上三人都立刻紧张起来,他们下了楼开了后门。老板不知哪里弄来一辆汽车,三人上车后开着车走了。
      她是从正门走出来的,为的是想看发生了什么事,她刚才又听见了全大成的名字,走上街后发现十字街站着一群人,前面还有穿制服的卫兵,最前头站着的就是全大成。全大成可能不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扫了一眼人群,他也看见她了,四目相对时,他起了杀意,手摸向腰间的枪套,他正想拿出枪时,却想起了陈晔平的话……放她一马,如果她真想走,拿到他放进军服里的通行证,她出了城,他就当她死了。他终究也不是狠心的人,又与她无仇无怨,就这么一个念头,他的手缓缓放下,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几个人。
      四杆长枪抵着人的头,一下子,四个人倒在地上,头上多了一个血窟,鲜血汩汩地往外流。站着的人都往后退缩一步。她在后面看到这个场面,轻掩住自己的嘴,全大成又让卫兵抓了几个人出来,又是一样的下场。她又看了一次,忍不住掉头跑回去。
      到了医院她上楼时见到墙边有一架报亭,她忽然停下脚步正要走过去,后面一人叫住她,她回过头去,十分惊讶,那人竟是关秘书。关秘书冲她露出一个笑脸,但那笑容很是机械,向她走来开诚布公道:“田帅想见你,让我带你去他那儿一趟。”她微露惊异,想了一下,不想为难关秘书,便同意了。
      他们在车上时,她瞥了一眼关秘书,他眼镜里那双憔悴的眼睛显得他整个人都是强打精神,他这段时间也很劳累,她想。关秘书察觉到她的目光,看着她随后一笑道:“不用紧张,田帅只是想找你说几句话。他最近……”关秘书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满面愁容,不用他多说她也明白一点,摇头道:“不,我没有紧张。”
      车子一到,进去的时候她感觉到气氛的微妙。总的来说就是卫兵换了,换成应舒贺的部下。田兆年被软禁一事这些人肯定也不知道。关秘书把她带到别院,这里更有三重守卫,院子里安静的可怕。
      关秘书叩响了门,开门向田兆年禀报,田兆年说了声“带她进来”,关秘书出来向她示意,她便踏进门槛。田兆年坐在椅榻里看书,她进去时他手里还握着一卷书,伸出手说:“你坐。”
      她仍站着说:“不了,您找我有什么事?”
      田兆年笑了笑,把手中的书搁在桌上,喝了口茶道:“你原是我派到陈晔平身边的人,现在和我说话怎么如此生分?”
      她忽然一股不好的预感,不知怎么回答他,踌躇中,却听田兆年哈哈笑了起来,道:“你别多想,当时我只是看在英国特使的面子上把你收下的,只不过……我却没想到你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背后却有这么大的靠山……我真是失策……”
      她提了一口气,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田兆年打量着她,目不转睛地要从她眼里看出什么来似的,他却继续道:“应舒贺下令锁城,可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不趁这个时候走吗?难道你留在这里还有什么事?”
      她惊讶了一下,田兆年眼中有咄咄逼人的目光,可她仍和气道:“我为什么要走?就算要走,参谋长都没让我走,我是不会走的。”
      田兆年忽然一笑说:“你刺杀陈晔平的任务早该完成了,可是他到现在仍旧活得好好的,你待在这里,陈晔平要想杀你不费吹灰之力……而你背后的人却早就把你恨透了吧?居然放你这么颗棋子在陈晔平身边……真是无用之功——”
      她嘴角拉扯,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不安的样子——不知道田兆年是怎么知道她想杀了陈晔平的念头……田兆年捕捉到她的惶惶不安,田兆年说:“怎么?我哪里说的不对?”
      她却不放弃似的:“您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总长对不住您,您也没必要拿我这个弱女子撒气吧?这么诋毁我,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您的居心何在?”
      田兆年笑了笑道:“你还在装傻……我特意去调查过你,你在替一个汉奸做事,是他让你待在陈晔平身边,伺机找到机会杀了他……而陈晔平车祸那次,就是你们的杰作。”
      田兆年居然以为她是日本人那边的,这种猜测足以证明他想要拿把柄威胁她替他做事,她冷哼一声道:“荒谬。”
      田兆年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纸,给她说:“你看看,这报纸上的人你认不认识?”
      她见他递给他,只好拿了过来,她的目光落在报纸印的照片上的那一刻,天旋地转,她的眼前蒙了一层白雾,她的脚站都站不稳。
      田兆年说道:“此人叫万归程,他去日本留学前的名字叫作方世俨,他和你一样在一间学校念过书,你若是想抵赖,我也不会信的。”
      他说的话她却全然没听进去,她怔怔地拿着那份报纸,手不停地颤抖,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她念了那篇文章一遍,最后目光还是落在相片中的那人——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眼睛,但是她对他的最后印象还停留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照片上的人却瘦了很多。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是缓了过来,抬眼望向田兆年,她努力发出声音说:“你想怎么样?让我做什么?”
      田兆年缓缓摇头,他站起来走向窗边,阳光射进来能看见空中的灰尘,他的面目很苍白。屋子里霎时安静,她却不由自主发愣,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怎样的难看,很久之后听他道:“我这辈子没有信过任何人,唯独应舒贺。我们是在战场上建立的友谊,他为人仗义也很有智谋,而且他对朋友是能以命相抵的……我这一生相信的只有他一个人,可是他却让我落得这个下场。”
      她看过去,田兆年转过头来,他道:“如果不是我对他的信任,我不会有今天。我永远没想到……互相之间的信任到此刻却变成了仇恨。”
      她眨了下眼,轻轻道:“你告诉我这件事,难道是为了……”她慢慢举起手中的报纸,她的手腕还在发抖。
      田兆年低下头说:“我恨他。你是我现在唯一能找到,而且能接近他的人。”
      她摇摇头道:“你怎么能确定,我今天会不会死?”
      田兆年转过身,背对着窗户,他站的地方光线充足,他似笑非笑地说:“你和陈晔平第一次见面,他看见你的时候眼神很不一样,我活了这么多年阅人无数还是会看人的,他不会动你……你现在活得好好的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只是这其中的原因我还不能断定。”
      她道:“你错了,他身边的人早就想杀我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机会。”
      田兆年当着她的面说道:“一个有枪的军人,他要是想杀人还会顾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杀掉你?你也不动脑子好好想想。”
      她脑海中突然想起全大成在街上枪决人的场景,她看着田兆年,却说:“我知道您来找我的目的了,可是应舒贺与我无冤无仇,而且,我没有这个能力……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先走了。”
      她坚定地转身走了一步,田兆年在后面说道:“难道陈晔平和你有冤有仇?你不想知道杀你父亲的人是谁?”
      她身体僵直,适才的打击对她来说太大,现在却又多了一道,她慢慢回过头,眼中似是绝望,田兆年道:“我猜的没错的话,你一开始接近陈晔平就是怀疑他是杀你父亲的人,可是我却知道,万归程骗了你。害你父亲的人另有其人,只是……”
      她走过去,说:“只是什么?”
      田兆年道:“我明确的告诉你那个人不是陈晔平,但这个人跟他却有点关系……你要是把我交代你的事办到了,到时候不用我告诉你,你也会知道。”
      他们谈话不长,关秘书在门外守着,过了一会儿院子里的卫兵觉得里面的人进去后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走过来看看,恰巧她开了门扉正跨出门槛。卫兵见人出来了就又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她走前回头看了看关秘书,关秘书一直看着她,她勉强朝他微微一笑,他们二人擦肩过去,关秘书在她耳边对她道:“万事小心,别逞强。”她略感诧异,停下脚步对撞上他的目光,关秘书却已经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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