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笼

作者:Heisen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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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汇锋


      北军狱位于京城西南角,再走两闾便出了城。城外有处名为双木寺的古刹,有些轻犯出狱后便在这里剃度,自此不问尘事。
      早些年,北军狱仅关押军囚,但近年来军事案件减少,北军狱空了一半,只剩几名重犯。据说再过一段时间,这牢狱便要关闭了。
      远观之,北军狱在周围一圈平房里不甚突出。只是每日雷打不动地有辆推车进出,运来食物,运走焦枣儿桶,才让人感觉到这里头还住着人。看管牢房的狱卒们所穿的军服不知是哪朝传下来的,早已褪成灰色。人和衣服一道,都是一副沾满霉尘,怏怏不快的模样。住在附近的百姓觉得北军狱晦气,遛鸟时都避开它走。
      这天早晨,北军狱却罕见地气派了一下。一伙全副盔甲的执金吾将两人押送至此。北军狱的狱卒长多年未见如此大的阵势,回答执金吾统领樊青的问话时有些结巴。樊青没有告诉他这两人的身份,只说其中一人要以“上间”安置,还额外配了十名执金吾看管此处。所谓“上间”,只是比起普通牢房来,高了几尺,勉强能站立罢了。
      被关在“上间”的正是梁少崧。狱卒长本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一直在大喊“叫二弟来!他不能把本王关在这儿”!等话,狱卒长便猜出了他的身份。他心里一惊,不敢与樊青多言,更不敢仔细去看那囚犯了。
      乖乖,把太子关这儿,要是让他跑了,自己不是得掉脑袋。
      狱卒长找来枷锁和镣铐,给那太子戴上。他本要让太子换囚服,却被太子踹了一脚,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樊青怕太子还要生事,一把将他推进囚房,落上铜锁,将钥匙交给狱卒长。
      “今日本统领留一队执金吾看管,明日换以新守卫轮值。你交予他们接管此牢,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狱卒长连忙应下,随樊青走出牢房,将木门在身后以铁链锁死。

      囚房狭小,梁少崧踱不开步,只好坐在草席上,内心却因愤懑而愈发燥热。
      他未曾想到,匆忙赶回京城,迎来的却是如此局面。
      当萧坚逃跑时,樊青派一队人马去追,梁少崧已察觉异样,讶异萧坚为何要逃。等樊青未回皇宫,反而折向南巷时,梁少崧疑窦更深。他问樊青为何不回皇宫,此时他们身旁的执金吾已团团围上,神色紧张。
      梁少崧见状,质问樊青为何以兵相待,毫无礼数。
      樊青道,殿下兵败之事已为陛下所知,如今末将要将殿下押往北军狱监收,听候问审。
      可本王现下须面见父皇,梁少崧道,本王有十万火急之事需要禀报。
      父皇?樊青讶异道,殿下还不知?先帝已经驾崩了,如今天子乃二皇子。
      梁少崧喉头一哽,犹如足下踩空。父皇将皇位传给二弟了?
      先帝遗诏所立,掺不得假。樊青的声音回荡在面具中,十分空洞。

      遗诏……
      梁少崧在心中冷笑。那遗诏是真是假,有谁敢问?
      此时,他才回忆起旅途中的细节:茶肆中的流言,人们肃穆的神色,挂着白布的马车……如果在那时,他能够更加谨慎,待探明情势后再返回京城,一切或不至此。
      二弟为何要如此做?若他对皇位有如此豺狼野心,自己此前为何从未发现?
      梁少崧叹了口气,向后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既然眼前之事无法改变,不如先睡上一觉。
      他耳旁忽然响起了萧坚的声音。
      梁少崧抬起头,无法从黑暗中看清任何事物。牢房的空气阴冷潮湿,混合着铁锈和苔藓的气息。先前的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无法确定时辰的黑暗中待久了,很容易陷入恐慌心悸,神智也会出现问题。
      梁少崧试着入睡,但脑中杂念纷繁,令他无比清醒。有太多人和事需要他去思考。他的大脑里像有一颗陀螺在不停旋转。
      他盘起双腿,结禅定印,让思绪流过心间,但不执着于任何念头。
      人人都可以冥想。他记得萧坚这么说过。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冥想,在马背上、床榻上,甚至是吃饭的时候。它不需要什么特殊的修为,也不需要你会背念心经。只要你保持平和,专注于一呼一吸之间。
      但不管梁少崧如何尝试,都无法坚持太久。每当他想摈弃种种烦恼与愤怒时,一种与之相反的推力伴随而生,让他的杂念更加强烈。最后,他只好放弃了冥想。
      他拔掉木簪,长发散落及肩,将脸埋在臂弯间。他想起自己刚到涯远关时,与士卒们一同练武的情形。那时没有人知道他是太子,交往也不拘礼节。他们每日起早晨练,在较场长跑、格斗、一同用饭,诅咒中冶蛮狄的侵扰。当他主动请缨协助吕平将军时,他的太子身份才暴露。不少袍泽决定加入他的队伍。出征时,没有人预料到他们会遭遇那场暴雪。一千人,只有十六人逃回。
      这也许是我应受的惩罚。梁少崧心想。这些事迟早都会到来,我无法逃掉。

      在梦里,梁少崧回到那处古战场,雪原上遍布冻僵的尸体,旗纛在寒风中飒飒舞动。远处传来金戈声,似乎又有一场交战正在发生。他盘腿坐在雪地上,愣愣地注视着被雪雾遮蔽的天空。铜钲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要从身后将他吞没。
      梁少崧从梦中惊醒,一道强光射进黑暗中,他不由地眯起眼睛,将胳膊挡在眼前。
      牢房门口站着一个人,梁少崧只能看见剪影,但认不出他是谁。
      “梁公子,我们得快点。”
      萧坚?
      梁少崧本想开口,但太久没有饮水,喉咙无法出声。他的脑袋阵阵发晕,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幻象。
      萧坚将牢房的锁用钥匙打开,伸出手来,梁少崧没有去握。萧坚一把抓住太子的胳膊,将他从地上带起。
      “你怎么……”
      “别说话,等出去了再说。”
      梁少崧跟上萧坚走出囚房,才发现方才的刺眼强光不过是屋外的一把火炬。
      一轮圆月挂在空中,照得四方寂寂。
      梁少崧在狭小的囚室里待了太久,腿脚的酥麻还未退去。萧坚只好扛住他的肩膀,扶他慢慢走。
      刚走出一段路,萧坚忽然在墙边停住,梁少崧靠在他身后,屏住呼吸。
      对面的墙洞内,走来两名佩剑的执金吾。按照惯常的巡逻路线,萧坚本以为他们要往外去,却不料他们径直向这里走来。萧坚藏在墙壁的拐角,手成爪式,逐渐蓄力。
      那两名执金吾在距墙边几尺外的地方顿住。其中一人蹲下身,在地上摸寻着什么。
      萧坚此时跃出,手指探向那执金吾的喉头。
      另一名执金吾用鞘身替同伴挡下这一击。萧坚回撤,握手成拳,冲对方胸口而去。那人侧让避开,长剑出鞘,由下而上地挑向萧坚的侧腹。
      萧坚正要闪避,忽听先前那名执金吾惊喜地叫道:“师哥!”
      萧坚及对招之人皆是一愣,一时僵持在那里。
      那执金吾冲到萧坚面前,掀去兜鍪,露出自己的脸。
      此人正是任肆杯。
      任肆杯一把抱住萧坚,坚硬的铠甲硌得萧坚一阵难受。萧坚推开任肆杯,上下打量着他。师弟虽然样貌未有多大变化,但原先那散漫的气质全然消失了,目光中闪烁着萧坚此前从未见过的坚毅之色。
      梁少崧从墙后走出,见到师弟二人相认的情景,疑惑道:“萧坚,你认识这名执金吾?”
      萧坚刚要开口,却被任肆杯的同伴打断了。
      “喂,等出去了再叙旧,”重鼓抱着剑,语气阴郁地说,“再待下去谁也走不了。”
      任肆杯见萧坚和梁少崧一脸犹疑,便道:“我们得辽公子之令,伪装成执金吾来援救太子。既然太子已被救出,你们不如与我们同行。我们借这伪装,可将狱卒引开,方便你们逃离。”
      萧坚点点头,道:“诸事小心。”

      四人一路有惊无险,至大门时,任肆杯和重鼓假意与守卫换岗,因此得以将对方引开,好让萧坚与梁少崧二人逃出。
      一离开北军狱,任肆杯与重鼓就把乌锤甲扔进了护城河。萧坚则让梁少崧换上自己带的一套常服。一番打扮后,四人装束已大不同与先前。他们混进闹市,向清乐坊方向去。一路上,任肆杯不停地和萧坚说话,还说自己一直在挂念边关的战情,担心师哥出什么事。萧坚一直在留意身后是否有追兵,因此答得敷衍。
      梁少崧道:“多谢二位救助。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任肆杯,无字无号,身边这人是重鼓,”任肆杯几年不见萧坚,兴致格外高涨,“等会回去,太子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喝一杯。”
      梁少崧道:“不知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到了你便知晓,是个好地方。”
      梁少崧这时才想起,秦牧川还关在北军狱。“萧坚,牧川怎么办?”
      萧坚道:“他们老秦家早就交了银子,最多判他流放,不至于死刑,殿下不必担心。”
      “可本王这一走……便成真的逃犯了。”
      “事到如今,殿下多少也该明白,梁崇岳不会放你活口。你留在牢里,只有死路。”
      梁少崧神情黯然。
      重鼓道:“几位,勘察院特审昨天结束,皇帝下诏,判辽公子大辟。我们得商议一下此事。救他可不像救太子如此容易。他被关在诏狱,看押那里的是十六卫之首的右卫。”
      梁少崧面色凝重。“舅舅也被收监了?”
      重鼓蹙眉。“老任,今晚还是别喝酒了,要说的事太多。”
      萧坚道:“辽公子的大辟之刑在何时?”
      重鼓道:“惊蛰,还有五日。”
      “辽公子可不能死。”萧坚这话是看着任肆杯说的。任肆杯将视线移开,没有去看师哥。
      “二位侠士可是要去救舅舅?”梁少崧道,“本王愿助一臂之力。”
      “不必,”重鼓道,“你现在是逃犯,一旦露面,再被抓住,我们可救不了你二次。明早后,你逃出之事会在京城传开,城门守备必定更加严格,你无法离开京城一步。若你要帮我们,就老实藏好。还有,把你那‘本王’、‘本王’的自称给改了,不然一开口,等于把自己的脑袋送给捕役。”
      饶是萧坚,听见这话也不由地蹙起眉头。
      梁少崧默然不语,但神色间似有倔强傲气。
      重鼓对萧坚道:“你是老任师哥,这事儿,按说轮不到你。若你想帮忙,我们欢迎,只是得提着脑袋做事。等惊蛰事一过,你们就都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萧坚看向任肆杯,道:“我帮你们。”
      任肆杯面露喜色。“多谢师哥。”
      “不,”萧坚低声道,“我是为了跟你一起回去才帮你们的。”
      任肆杯脸上的喜色一滞。他怎么忘了,惊蛰是他和师哥三年期满,回山谒见师傅的日子。
      “师哥放心,”任肆杯郑重道,“你我二人必能平安回到隐机山。”
      “但愿如此。”萧坚神色平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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