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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数月下来，长安城闹出些风波，其中一案引起诸多江湖人士议论纷纷——隐世神医晏秋墨触怒龙颜获罪囹圄，后来被几位官员上奏求情，勉强免于死罪，发配边疆。
只说触怒龙颜，但其中详细如何，却无人得知。
小汤包收拾了行李，准备偷偷跑出万花谷跟到边疆去，刚潜到花谷入口，便见一道熟悉的雪袍。
“云道长？”小汤包怔怔招呼他。数月不见，原本仙风道骨的年轻道长愈发清癯，却褪下道冠和道袍，作了俗世的打扮，也不知他从哪处天寒地冻的地方回来，披了件雪裘长氅。打扮虽华贵雍容，小汤包却仍觉得他那清洌如雪的神色与之前也并无二样。
云深淡淡瞥了他一眼，却未言语，径直走入通往三星望月的花海小径。
原本就冷情冷性，如今更是像故意划清界限一般。小汤包心中揣度，云深或是听说了晏秋墨为了救他导致重要之物被毁，所以心中有怨才如此冷漠，忙抱紧小包袱追了上去。
登上三星望月，云深径入殿中。药香弥漫，烟篆袅袅，叶淮风静静卧于榻上。
云深坐到床边，轻轻地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之中。
玲珑腕骨，仿佛一触即碎。他把脉片刻，察觉脉息滞涩，忽而浑身一颤，缓缓掀开了被子。云深把手探入他的衣下，触摸到上腹部的一道疤痕，眼眶逐渐变得通红。
他佝下背，压抑许久，喉中呛出一声痛苦万分的悲叹。
叶淮风啊……
许久，云深从殿中走出，瞥见孙思邈站在殿外，似乎等候他已久。
“你已经看到秋墨做了什么……”孙思邈望着他道。
“嗯。”云深淡淡应道。
“秋墨让我转告你，证物虽取出，却被十娘烧毁了。他去了长安求见天子，但没有人证和物证，天子并不相信。他获罪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孙思邈道。
“云公子，那个十娘抓了我要挟师父，你不要怪师父，他都是为了救我……”小汤包眼角噙了泪，连忙替他师父分辩。
“十娘在何处？”云深问。
“她烫伤严重，半月前已经不治身亡。她自称曾是鬼面公子手下暗探，只是想毁了证据，并非出自安禄山指使。”孙思邈道。
“既然安禄山尚不知情，请药王务必将此事保密，”云深道，“之后我将在江湖上散布消息，说叶淮风已死，而我取得了投名状，将它藏在灭道城中。”
“为何要这么做……”孙思邈疑惑。
“一来保护花谷免被波及，二来将安禄山的火力吸引到灭道城。”云深道。
“灭道城？”孙思邈沉吟着。
云深不多解释，苦涩道：“师父就托付给花谷了，我以后……”以后如何，他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孙思邈郑重地颔首，望着他的背影，又不禁道：“云公子……”
“药王请说。”云深停下脚步。
“晏秋墨为了叶道长身上这一刀，已在自己身上试过了五刀，”孙思邈苍白的须发在风中拂动，原本的鹤发童颜竟也显出几分老态，他喟叹一声，“还望你……能原谅我这背信伤人的徒弟。”
“是云深无能，晏先生何辜！”云深轻叹一声，最后望了眼叶淮风沉睡的殿宇，便再不回头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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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秋墨被押送到北方荒蛮之地，一路上却杀机不断。晏秋墨见招拆招，虽身负重枷，却也尚能应付。真正惊险之时，却又往往有人在暗处解围，一路至北疆不表。
刚到达边陲疆土，便又逢剑客截杀。
边陲衙役胆战心惊，漫天风雪之中，那剑客雪氅乌剑，发如墨染，眼如点漆，漠然一剑斩来，晏秋墨举枷来挡，重枷竟被利剑生生斩断。
晏秋墨活动了下双手，不紧不慢道：“是你。”
“晏秋墨，你当知我为何而来。”云深冷冷道。
“云深……不，该称你为灭道城主了，”晏秋墨一哂，“看来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还是抵不过血缘关系。”
“子承父志，天经地义，何况，”云深顿了顿，又道，“叶淮风已死。”
晏秋墨脸色先是一白，随后却又了然道：“所以你来找我算账了。”
“杀了你未免太便宜你，我要你在这苦寒之地受尽折磨！就以十二年为期，十二年后我再来取你性命，”云深冷冷瞥过一干瑟瑟发抖的衙役，“你们听着，此人若是在我回来之前死了，你们便洗净脖子等我来屠城！十二年，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众人连连称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恨皇帝怎么扔了这么个烫手山芋来。
“我会派人在此地监视你，你也别妄想脱逃。”云深又道。
晏秋墨淡淡一笑。
雪野皑皑，皎白的身影消失在飞雪之中。
看来雨天曼陀罗华竟还要等上十二年，好友，你一定要等我们。晏秋墨望着纷纷扬扬的雪，扪心叹道。
-
自天宝四年雁门关血战，之后的这十年里，政局云诡波谲，武林也风云变幻。
皇帝宠爱杨贵妃，将其族兄杨国忠封为一国之相，对安禄山宠信有加，一路擢为左仆射。而武林中新旧门派交叠，其中灭道城雄踞一方，令江湖闻风丧胆。
灭道城不知何时而起，以暗杀闻名，更以蛊虫邪术操控尸军。朝廷中不少高官死于灭道城暗杀，这些官员中有些是鱼肉百姓之辈，死了人人额手称庆，但也有些在百姓看来颇有政绩死于非命，这种不分善恶难以预料的杀人方式令人恐惧，于是灭道城恶名远扬。
传说灭道城主是曾搅起江湖腥风血雨的鬼面公子的后人，如今更是杀人如麻，被江湖正道唾弃。浩气盟曾两次围剿灭道城，却因无法破蛊虫尸军之阵无功而返。酒肆茶坊，人群聚集之处，无人不骂灭道城主，无人不想除之后快。
光阴荏苒，这一年，已是天宝十四年了。
范阳城的巷口酒楼，熙熙攘攘，十分热闹。深秋天朗气清，一片枫叶飘落在酒盏旁。雪衣公子面如冷玉，静静望着酒楼下人头攒动的街市。他来城中已多日，该打探的消息已探清。或许是这日天空过于晴朗，不知怎地，他竟也一时腻烦了恶鬼一般的日子，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酒楼，喝上一杯浊酒。
店小二殷勤上前，问道：“客官点什么下酒菜？”
云深扫了眼菜单，人精似的店小二循着他目光，立马殷切道：“客官想尝尝本店名菜油炸鬼道？这菜可有来历了！”
“什么来历？”他问。
“客官可听说过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灭道城？那城主原本是个纯阳道士，当年人称‘雪道长’，后来他成了灭道城城主，杀人如麻，大家不敢直接骂他，就偷偷送他绰号‘鬼道长’，江湖豪侠都恨不得吃他的肉扒他的皮。这道‘油炸鬼道’把和好的面拧了拿热油炸，咬起来又劲道又解气！我们酒楼销量第一的名菜，公子不来一道尝尝？”店小二说得眉飞色舞，搓搓手看来。
云深垂眸笑了下，将桌上枫叶收起，步下酒楼。
他在巷中漫步，看见两个小童在比谁撒尿尿得远。那墙角摆了一块木板，上面画了一柄他很眼熟的剑，也斜斜歪歪写着“鬼道”二字。那木板被尿淋得湿漉漉的，云深心中莫名一酸，走过去挡在了木板前。
“你是谁呀，快躲开，我们正比赛谁能尿中鬼道的剑呢！”一个小孩大喊。
“不要尿在这柄剑上……”他竟不知该如何劝阻，只得把脏兮兮的木板护在怀中。
“那是鬼道的杀人魔剑，快还给我们！”另一个小孩也跺起脚喊道。
云深寻了块木板，重新画了个小人，也学着样子歪歪斜斜写了“鬼道”二字，递给孩童，“是这个人的错，不是这柄剑的错。你们想尿，就尿在这个人身上。”
他起身把画着剑的木板拿走，走了半路，忽然觉得无趣，苦笑一声将木板丢开了。
街市的喧嚣和巷子里孩童嬉闹声已远，他站在城外一株枫树下，静静看着枫叶在身边飘落。
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个身着黑白格子斗篷的男子。
“城主。”百战生低声唤道。
云深回过身，面色冷峻阴鸷，竟也不负“鬼道长”之恶名。
“至今为止，城主交代的名单上的官员，不肯归降的，已诛杀过半，皆是安禄山同党。如今城主既已探得消息，安禄山准备在范阳起兵，您有何打算？”百战生问。
“杀。”云深道。
百战生却一揖，沉声道：“可属下认为，应当在安禄山和李隆基两败俱伤之时，坐收渔翁之利。”
“不必多言。”
百战生却垂下眼，又继续道：“城主，属下想请问，宫中探子传出消息，之前屡次有人提醒李隆基安禄山心怀不轨，他不听才养虎为患至于今日。那些人，是否是您派去提醒皇帝的？”
云深睥着他冷冷一笑，“查到我头上了？”
百战生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尊主你的心思，属下何尝不知。尊主一心想灭道城与安禄山鱼死网破，属下也唯有遵命而已。”
他从怀中取出方才被云深丢弃的画着他佩剑的木板，双手递了过去，“我已经在河里洗干净了。”
云深摇头，“我不需要。”
“尊主……”
“这条路，我必定一行到底。百战生，只要你想离去，随时可以，我不会追究。”云深垂眸凝望着手中血红的枫叶，淡淡说道。
百战生觉得，这些年来，只有望着枫叶的时候，他是温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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