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锦绣宫。
　　今夜之后便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天，所以今夜有客来，在锦绣宫都将要熄灯的时候。
　　葛青这几日心事繁多，便自然还没就寝，也就免了被这不速之客吵醒。
　　不速之客双眼含泪的走进门，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不管不顾如花枝倾颓般倒地跪下。这一跪虽然跪得轻，但是葛青却似乎听到了剧烈的声音，将她那本就培养得不多的睡意一下子尽数赶走。
　　“青青，对不起！”
　　就这五个字，来人的身份便不值得一猜了。
　　葛青坐在椅子上，神色木然的看着一下跪到自己面前的宋雯，尤其是看着宋雯那一张宛如梨花春带雨，十分我见犹怜的脸。葛青的心是随着宋雯下落的泪珠抽痛了一下，但并不是因为宋雯，她感觉自己心上仿佛藏进去一只蜘蛛，在顺着她心脏轮廓不停的结网。它结的那些网，又黏又密，一层又一层的，将她的心跳完全压制住覆盖住。虽然还不到让她窒息的程度，但是总挤压得人煎熬郁闷。
　　她的千思万绪化成一声叹息，学着皇后的口气向宋雯淡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早就在等你了。”
　　宋雯跪行到葛青面前，将手掌掌心向上，平放到葛青膝盖。以一种弱势者的姿态，在低位仰望着葛青，开口依然是楚楚可怜，“青青。我知道你已经全的知道了，我对不起你，我……我……”
　　宋雯话说到一半停住，最是欲说还休最感人煽情。
　　葛青却疲惫，错开宋雯泪水涟涟的目光。她有很多话想要问宋雯，问她那十年的友谊是否真是自己被施舍后的一厢情愿，问她是报以何等的心态才会给自己下毒，问她挡在自己面前是是否有过真情实感。但是，葛青这些话都没有问出口。
　　桌上的烛火在灯罩中闪烁跳动，葛青看着那光芒，用手按压自己眉心，只是以一种疲惫的语气说：“宋雯，我原谅你了，你走吧。”
　　“青青…”宋雯眼中的大喜过望一闪而过，转瞬后依然是望着葛青欲说还休。
　　“你走吧，我就当之前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葛青拂手。
　　宋雯将下唇咬白，低下鬓发散乱的头颅，天鹅一样的长颈轻颤，是在期期艾艾的问葛青：“真的可以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吗？”
　　葛青没有给予回答。
　　“那我还是不是……”
　　“不是。”这次不是宋雯欲言又止，而是葛青开口打断了她打得话。葛青语气中有一种混杂了许多情绪的无情味道，她看向宋雯，但是眼中好像没有宋雯的影子，“且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从十年前到现在。我与你，此后便如不相识的陌生人，不必再有所牵连。”
　　“不可以。”宋雯坚决的摇头，耳边的珍珠向她的眼泪一样飘散，她平放着的手抱住了葛青膝盖，向葛青祈求，“青青，不要这样子好吗？我们是十年的友谊啊，你忘了吗？我们从六、七岁就相识一直到现在。这期间，我们听了对方多少倾诉，分享了多少秘密，帮过对方多少次，你都不记得了吗？”
　　“青青，那是十年啊，是三千多个日升月沉啊！”
　　“三千多个日升月沉？”葛青将宋雯的手从膝盖上拿开，抬头望向窗外的明月，唇边起了一丝苦笑，“你也知道，这是十年的感情。十年的感情，就换得你拿我做上位的工具，就换得你两次对我下毒，就换得……你恨不得置我于死地！”
　　“这是十年的友谊吗？有这样的友谊吗？”葛青反问宋雯，或许是因为宋雯流泪太多，以至于和她面对的葛青只觉得眼中干涩难忍，只想揉搓不想泪流。
　　宋雯单薄如柳絮的身子，因为葛青的话在夜风中颤抖。她的双眼通红，脸上的脂粉被眼泪冲刷出一道痕，眨眼间又是一颗晶莹得没有一点杂质的泪珠。她并不是娇袭一身病的西子美人，却无师自通的懂得哭泣的艺术。
　　她向葛青道歉，解释：“我真的知道错了，也后悔了。从前是我被嫉妒蒙蔽了眼睛，变成另外一个面目可憎的人。但是青青，我现在已经清醒了，已经想起我们的友谊是多么的难得可贵。”
　　“青青，我不想从此与你再无瓜葛。我们能不能就当这入宫之后的一切，俱是一场噩梦，而你我仍是入宫前相扶相持的两姐妹？”
　　“呵。”葛青觉得可笑，随之笑出声。她烦躁的抿了抿唇，弯腰问宋雯：“你说你清醒了，那我问你，你为何清醒了？”
　　宋雯睫毛颤动，马上回复葛青，“因为我看到你受苦了，我看到了你遍体鳞伤。这让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嫉妒，对你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
　　她说得情真意切，再加上眼泪和哭腔，乍一听去，似乎还真是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可她的所作所为造成的打击太大，以至于葛青根本不愿意再相信她了。
　　葛青闭上眼，背靠回椅子上，身后坚硬的疤痂一直在无声的提醒着她。那一段雨中如同噩梦一般带着血肉横飞的记忆，总是会时不时的在她眼前残忍回溯，她好像又听到了瓢泼大雨的声音，缓缓道：“你在说谎。”
　　“你之所以清醒了，是因为你知道我现在是皇后的人，也知道我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你不是因我有多痛苦而害怕，你是因为……害怕你的行为将被公之于众，害怕被打入冷宫，或者陷入牢狱之灾。”
　　“也有可能，对你而言，你根本就不觉得自己糊涂了。”
　　宋雯还想挣扎，“我……青青，你相信我。我……”
　　“不要说了，走吧。”葛青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开宋雯走到床边，然后翻身上去，当着宋雯的面放下了床钩。
　　这是一种根本丝毫不留情面打得送客方式。
　　饶是宋雯是厚脸皮的人，可是看着葛青隐在红纱后面的影子，还是只能默默的离开。
　　这夜，宋雯哭着走进锦绣宫，再哭着离开。她走时锦绣宫还是灯火通明，走之后一些光芒便瞬间暗下，就好像刚才还熊熊燃烧的火盆，忽然被劈头盖脸的洒下了一斗沙，重重的烟尘四起，随后一点火星子多没有了。
　　至少，目的达到了一半。宋雯在月夜中送了一口气，不知道她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天边弯月的目光中，是否有那么一点后悔。
　　“青青变了。”宋雯带着哭腔这么与自己说着，然后夜风吹动身上薄纱有一点冷，于是她加快了自己脚步，回到现在仅属于她一个人的玉笙宫。
　　这一夜，葛青辗转反侧，总是没能好好止住念头，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今晚，好像有一些像某个人。
　　次日她眼下卧着两只清蚕，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句缠了她一夜的话。
　　“那是十年啊，是三千多个日升月沉。”
　　葛青将这句话念了出来。
　　今日，所有的限期已到，她必须再去见皇后。
　　皇后还是她的书房，葛青也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在经过那扇窗户时，从外往里看去。今天，皇后没有坐在书桌边看书，而是坐在琴案前。还是素衣丧服，不知道要默然哀悼多久。她不穿凤袍时，总会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寒水般清冷，尤其是像现在这样一袭素白的坐在檀烟与古琴间，披头散发、眉目低垂，竟给了葛青一种圣人无欲欲乘风远的错觉。
　　一如从前，葛青还是那一种想法，皇后只要一脱下凤袍凤冠，便就一点也不像皇后。可以像雅致的书生，也可以像温柔的闺秀，甚至是现在这样出尘的圣人，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皇后。
　　为什么一副衣冠，能生生将一个人的气质分割成毫不相干的两种，葛青有一些好奇。
　　“还不进来。”她在窗边傻站着、思考着，知道皇后开口。皇后在说话时，拨动了根琴弦，空洞的一声响，葛青没有分清是宫商角徵羽中的那一音。
　　葛青走进去，还没行礼。
　　陈静淑又开口:“坐过来。”
　　陈静淑没有指明要葛青坐的是哪里，葛青环顾她周围，有两个位置。一个是陈静淑的对面，也是古琴的对面，另一个是在古琴的右边，两边都是倾听者的位置。
　　葛青犹豫了一下，随后坐到了陈静淑的对面。平日坐旁边还不觉得什么，今日这面对面的一坐，葛青看着陈静淑那张洗去脂粉后沉静下来的脸，忽然就觉得这手也不知道怎么放，脚也不知道怎么放了。
　　“娘娘……昨天……”葛青想起了一个话题，以消减她总是对上陈静淑目光的手足无措。
　　陈静淑在她还未说完的时候，在她的注视下，勾唇淡笑，缓缓道：“今日清晨，我已将巧兰和秦太医送至刑部，也算是给了太后一个交待了，明日你便可以来昭阳宫请安。”
　　“那宋雯……”
　　“你不是已经原谅了吗？”陈静淑抬眸扫了一眼葛青，又拨动了一根琴弦，轻声道：“十年的感情，割舍得很痛苦吧？”
　　葛青闷声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看向陈静淑放在琴弦上的手，然后再挪不开。
　　青葱指在琴弦上游走，只是毫无疑问的几个音律，未成曲调。陈静淑将葛青的注视视若无睹，望着琴弦垂首安慰她，“痛苦一时，总比生命戛然而止要来得好。其实我，曾经也有一段二十多年的……”陈静淑平静的声音与游走的手俱是停顿了一下，慢慢吐出没有情绪的两个字，“友谊。”
　　二十多年的友谊。葛青在心中将陈静淑的话连贯，然后她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一个快要被忘掉的名字，于是赶紧问：“是那位容妃吗？魏清荷，娘娘说的，是她吗？”
　　“你怎么知道她的？”陈静淑这一下子抬起头，她看向葛青，眼中亦出现葛青的眼睛。陈静淑有一些惊讶，至少对比她刚才是惊讶的。
　　葛青没有向她隐瞒，手指指向自己眼睛，颇有求知欲的问陈静淑：“她们都说，我之所以得宠，是因为我有一双长得很像容妃的眼睛。娘娘，是这样的吗？”
　　“……你的眼睛，是很像魏清荷。”皇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告诉葛青，她虽没有避开与葛青对视，但是目光已经游离。按在琴弦上的手，也收拢回袖中。
　　“陛下，是当我为容妃的替身了吧。”葛青轻声道，语气倒没有多么难过。
　　“嗯。”
　　“那……”葛青将身体向前挪一份，探头盯着陈静淑的脸，小心翼翼又忐忑的问道：“我听说，娘娘曾经和容妃是至交好友。那么，娘娘如此关照与我，是不是……”
　　“也和陛下一样，是因为我这双眼睛？”她开始语气很慢很轻，之后就快了起来沉重了起来。并且，葛青还隐去了，之后皇后与容妃反目成仇的那一段。
　　陈静淑又沉默了一会儿，游离的目光重聚倒葛青身上。葛青看到陈静淑漂亮的眼睛开始多了一份专注，一只手不知情不自禁还是其他，抚摸到了葛青眼侧。她长长如蝶翼一样的睫毛眨了眨，略显褐色的眼眸中光芒游动，有那么一瞬间，葛青有那么一种错觉，她似乎要落下一滴眼泪。
　　“不。”陈静淑放下手，眼中游动的光芒静止，熟悉的温柔笑容刺破那一分圣人无欲的平静回到她脸上，她轻笑着温和的告诉葛青：“我从不觉得，你与魏清荷除外表之外，有任何的相似之处。而我与她，虽曾是二十年的朋友，但是最后也因一些变故成为敌人。”
　　“你觉得，我会因为一个人肖似自己的敌人，而帮助她吗？”
　　“我……”葛青一时无法回答，便眼眨眨的看着陈静淑。
　　陈静淑起身，向葛青伸出手，温声道：“跟我来。”
　　葛青下意识站起身，亦步亦趋的随陈静淑走出书房之后，才后知后觉的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见魏清荷。”陈静淑没有回头，声音又轻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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