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混沌纪事：神州奇情劫

　　大战过后两天，歧流确认完我没有被一系列悲剧刺激到精神失常，便又神秘地消失在我面前。据峥荣说，她是去齐哈勒疆土加固正在运作中的漏斗阵，确保北境魔怪余党能被它一网打尽，顺便检测第一九怨血池新结界的强度。
　　我怅然若失，这么寻常的事，她不带上我也就罢了，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难道我们最近距离的拉近只是我单方面的错觉？
　　然而比起失落，我更多地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强忍了两天，实在按捺不住，便抛出那枚银币，让它把我带到她身边。
　　月光之下，银芒流转，转瞬之间，场景便切换到黑暗的密林。
　　一股熟悉的，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传来。
　　——是第一血池。
　　歧流正斜靠在血池旁一棵大树上，张开黑色的羽翼，遮蔽住自己的身躯和脸庞，似乎已陷入沉睡。
　　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没有蛙声虫鸣，没有雀语风声。明明应是清凉的春夜，空气却颇有些闷热。
　　我觉得有些不对，试探性地向她走过去，试探性地去碰她的翅膀，不料刚一触及，便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烧灼，刺骨的痛从指尖迅速蔓延开来。
　　我急忙缩回手，四周气流与氛围却早已为之大变。围绕她的黑色羽翼，凭空出现了许多灰色的大眼，死死地，充满敌意地盯着我。
　　那目光所到，模糊了空间，红的池绿的树纷纷变形，流动，宛如混合的鲜血与胆汁。
　　我下意识地觉得她必定是被梦魇缠住了，下意识地觉得她深陷危机。
　　而要救她，便必须进入她的噩梦。
　　我毫不犹豫地与那些眼睛对视，对它们说：“有本事你也把我困住，我不怕你。”
　　一开始便心怀戒备，是不容易被梦欺骗的。
　　在鲛人的必修课中，如此这般的破幻演习，我从未失败过。
　　灰色大眼们显露出混合着疑惑和愤怒的神情，接了我的挑战，将我卷入了强力的黑色洪流之中。

　　洪流之中是无数的急促漩涡与尖锐礁石，惊涛骇浪不时席卷而来。
　　在梦境的世界，意志便是一切。我调动念力，极力挣脱出凶险的水面，将自己变成一只海鸥，一面躲避巨浪，一面窥探漩涡中的噩梦碎片，找准最大的那一块，小心地靠近它上方。

　　最大的漩涡之下是另一片密林，隐藏在一棵盘根错节的龙爪槐之后的某位少女，瞪大了眼，愤恨地看着不远处的男女，喃喃自语道：“说什么情况诡异，太过危险，不能带我来……这不是跟他有说有笑的嘛。”
　　躲在树后的少女正是歧流，而被她跟踪的男女，正是她心爱的姐姐乱舞和讨厌的准姐夫宣赫。
　　乱舞浑然不觉妹妹的存在，正皱着眉问她的搭档兼未婚夫：“我已经搜了三遍了，还是一无所获，你那边怎么样？”
　　宣赫摇摇头。
　　乱舞显得有些焦躁。“先不说完全感不到魔气……龙从土里冒出来这事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那些村民该不会是被吓傻了，把蛇当成龙了吧？”
　　“……乱舞，这件事不是什么村民通报的，那个村的村民们已经被恶龙吃掉了。这是漆默家的某位地方守夜神通报的，不会有错。”
　　“是么？”乱舞有些疲惫地笑笑。“看来我真是老糊涂了。”
　　宣赫心疼地抱住她。
　　“你最近太累了……要不，还是先回去休息，下次再来探查吧。”
　　乱舞摇摇头。“万一恶龙在这期间，又吃掉了更多人怎么办？而且……我这次坚持不让小肴跟着一起来，如果空手回去，她会怀疑我在骗她。”
　　宣赫十分不悦地皱起眉：“那又如何？你总不能永远这么溺爱她，让她缠着你一辈子。”
　　乱舞挑挑眉，凤眼一弯，荡漾出明艳的笑意。
　　“你吃醋了？”
　　宣赫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中，闷闷地说：
　　“我只是觉得你需要摆脱她对你的过度依赖。这样对我们都好。”
　　乱舞叹了口气。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你先给我起来，重死了。”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躲在树后的歧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跟宣赫一样，紧张地等着乱舞的答复。
　　半晌，乱舞幽幽地吐出一个字。“好。”
　　歧流激动地把爪子深深地掐入树中，一层层树皮被扣下，白色的汁液流了满手。
　　“姐姐要摆脱我，姐姐要摆脱我，姐姐要摆脱我……”
　　浓重的怨气化为黑烟，在她四周凝成布满血丝的，怒瞪的灰色大眼，一双双干枯的手从那些眼睛中伸出，向她逼近。
　　“都是宣赫的错，都是宣赫的错，如果没有他……”
　　“他要是消失，他要是消失就好了……”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伴随着她恶毒的诅咒话语，黑色的手将她缠绕，越来越紧，手上的血盆大口低低地蛊惑着她：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此时此刻，歧流身后不远处的地下忽然传来闷雷般的一阵异动，随即破土而出一条黑色巨龙。

　　那巨龙似是闻到了美味腐尸气息的恶魔般，闪烁着暗红色的眼，张牙舞爪向歧流袭来。
　　他动作极其迅捷隐秘，但喉咙里抑制不住的吞咽口水之声，还是暴露了它的存在。
　　乱舞一声惊呼：“终于出现了！”随后，便向歧流和恶龙的方向飞来。
　　歧流一心想着不能被姐姐发现，一面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正把自己暴露在巨龙口爪之下，幸好乱舞及时赶到，一记红莲天火，将巨龙燃烧殆尽。
　　眼看着威胁解除，乱舞一把拉过低着头的歧流，大吼道：“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待着么，怎么又擅自跑出来了！”
　　歧流怯怯地说：“对不起，姐姐，我实在太担心你，所以……”
　　宣赫不满地瞪着歧流：“别找借口了。你已经成年了，也该长大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你姐姐省点心？”
　　歧流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我跟我姐姐说话，关你什么事？”
　　“当然有关系……”
　　“都少说两句吧！”乱舞烦乱地打断他们的争吵，看到歧流又难过地低下了头，急忙放柔语气，安慰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也只是担心你出事……你没事就好。”
　　“我当然没事啦，这种级别的怪物算什……”
　　歧流原本想缓解气氛，却忽然看到姐姐惊恐地睁大了眼，眼中倒映出她身后悬着的一盏红光。
　　那是与方才一样的那只巨龙的眼睛。
　　是了，这地方的怪异恶龙，据说原本就不止一只。
　　乱舞急速推开歧流，将锋利的爪子刺入它体内。
　　巨龙疼得向后一闪。
　　乱舞微微松了口气。
　　“幸好我反应……”
　　“快”字尚未出口，意外的变故忽然发生……巨龙的伤口爆裂开来，伸展出无数灰色的枝桠，重重贯穿乱舞的身体。
　　乱舞双目失神，重重地向后倒下。
　　“姐姐！”
　　伴随着歧流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唤，四周的空间一应旋转，扭曲，分裂，滚烫，燃烧起袅袅白烟。
　　片刻之后，巨龙与森林都归于虚无。
　　地上的乱舞已断了呼吸，但仍大睁着眼，一脸不甘。她身上的灰色枝桠还在不断缠绕，吸收着她的血肉生长。
　　歧流跪在地上，凌乱的头发遮住了神情，颤抖的双手疯狂地扒拉着缠绕着乱舞的枝桠。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许久之后，乱舞身上的杂物终于被清理完毕。歧流将鲜血淋漓的手放在乱舞心口，怀着一丝绝望的期待等待着。
　　从深夜等到天亮，没有任何反应。
　　“感觉不到生命迹象……”
　　宣赫冰冷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凌迟着她。
　　“现在你满意了吗？开心了吗？”
　　“如果不是因为急于救你，她根本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么自私……”
　　歧流捂着耳朵，痛苦地摇摇头，哽咽着，发出野兽般的哀鸣：“不，不，不……”

　　她站起来，踉跄地向前方跑去，向虚无跑去。
　　白光刺眼，两侧有无数黑色房间。
　　房门被一一拉开，扭曲的面孔纷纷逸出，喧嚣的声音不断流泄。
　　“小肴，你要去哪里？你姐姐的葬礼快要开始了。”
　　“逝者已矣，接受现实吧。”
　　“你不要这个样子，你知道你姐姐生前最看不得你难过。”
　　“姐姐，虽然乱舞姐姐不在了，但你还有我啊。”
　　“你姐姐一去，你就是新的族长继承人，你现在这个萎靡的样子怎么担当大任？”
　　……
　　她只是拼命向前跑，拼命在心中呐喊：
　　我不听，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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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累了，停下之后，发现眼前赫然是一个深渊。
　　深渊里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小肴，小肴……我在这里……”
　　歧流惊喜地喊道：
　　“姐姐，你没有死对不对？”
　　“我就说你怎么会死，你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的……”
　　深渊下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
　　“小肴……这里好黑，我好冷……”
　　歧流急忙跑向悬崖边。
　　“姐姐，你等着，我马上就救你出来……”
　　但她却被一堵无形的墙拦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深渊之中的乱舞被荆棘束缚，遍体鳞伤。
　　她愤怒地砸着墙。
　　“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荆棘中的红唇已被咬得有些发白，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是她……”
　　“她是谁？”
　　“等你来了你就知道了……”
　　“你在哪里？”
　　“归墟。”
　　“那个被诅咒之地？我要怎样才能进去？”
　　“你需要三件东西：不畏寒毒的百衲宝衣，破除万阻的辞乡之剑，辨歧引路的凌虚树灯……只有集齐它们……”
　　“我要怎样才能得到它们？”
　　“……”
　　“姐姐？姐姐？”
　　深渊中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

　　歧流呆坐许久，又机械地往回走去。一路上，黑色房间里的面孔又纷纷探出头来，她试探性地问道：“有谁知道……我该怎么得到它们……”
　　回答她的是无数叹息声。
　　“醒醒吧，这一定是陷阱。”
　　“归墟是个不祥之地。从来没有人从那里活着回来。”
　　“太危险了……”
　　“你姐姐怎么可能让你冒那么大风险去救她。”
　　“不要被魔怪迷惑了心神，它们最喜欢趁虚而入。”
　　她低下头，握紧拳。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呢？”
　　“我一定要去……”
　　喧嚣四起。
　　“你是未来的族长，怎能如此不负责任？”
　　“我真是后悔放任她这么宠着你，让你变得这般不懂事。”
　　“你娘说得对，你也该长大了。”
　　“小肴，不要总想着你姐姐了，多想想我吧，我能给你未来，我能给你幸福。”
　　“姐姐，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妹妹吗？”
　　歧流无声地听着，终于在沉默中爆发。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我不想听！”
　　这个世界在她的意志支配之下顿时被鲜血覆盖，断臂残肢漂浮于其上，煞是骇人。
　　但我却丝毫不觉得恐惧，而是被怜惜占据。
　　我瞬间理解了她不吃鵸余肉的原因。
　　吃了鵸余肉可以永远不再做噩梦，但假如最重要的人会在噩梦中出现，假如不做噩梦意味着有可能会逐渐淡忘她，意味着有可能失去来自她的重要信息，意味着有可能彻底切断与她的联系……我也宁可选择继续与噩梦纠缠。
　　而有些事情，明明前途茫然，明明充满凶险，明明被周围的人斥责、反对，我们却仍然忍不住要去做。似乎不那么做，便失去了自我，便无法忍受心中永远缺失最重要一块的折磨。
　　就像我因为一次萍水相逢坚持要离开家来找她，就像她为了一个诡异梦境坚持要离开家，向一个被诅咒之地进发。
　　我飞进了漩涡，化为人形，走到她面前，在血海尸山的迷境之中，对她说：让我带你走出去。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掐住我的脖子。
　　“我不喜欢别人同情。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但我丝毫也不觉得疼痛。
　　在梦境世界里，只要没有恐惧，便不会被伤害。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理解你。”
　　她的目光仍是犹疑：“真的吗？”
　　“真的。”
　　“那么你也是个自私的人，你也是个不理智的疯子。”
　　“所以我们才应该在一处，不要去祸害旁人。”
　　“……我不知道这一路上还会发生什么。”
　　“这不也正是乐趣所在吗？”
　　她松开了手，歪着头，疑惑地打量着我。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为什么在看见了那么可怕的事之后，还能说出这种话，还能笑得出来……那时候也是……”
　　“那时候？”
　　随后她告诉我一件被我选择性遗忘的事。

　　九百多年前，面对向我袭来，张开血盆大口要将我吞噬的饕餮，当时的我除了恐惧和紧张，还流露出了兴奋。
　　据她描述，那是一种仿佛发现了神秘新大陆般的兴奋，是一种极其明亮而诡异的微笑。
　　据她描述，我也隐隐约约想起那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火光，那火光燃起了心里的一个惊呼：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恶龙？
　　我又隐约记起我曾经试图把这种与传说生物亲密接触的兴奋之情传递给我娘，被她忧心忡忡地说了一通我大概吓傻了，开始胡言乱语之类的真正傻话之后便大大地扫了兴，忘了这回事。
　　回忆完毕，她幽幽地说：“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那条鱼脑子到底什么毛病。”
　　我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你不是说忘了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吗？”
　　她表情不大自然：“后来又记起来了，不行吗？”
　　“可你说一直在想……”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我又发现另一个不对的地方。
　　“按理说沉溺于‘过去’的你是认不出‘现在’的我的，可你……”
　　我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什么。
　　“小肴，你这是在试探我吗？”
　　我就说事情怎么会那么巧，我赶到的时候她刚好遭遇梦魇，我进入漩涡时看到的画面刚好从头放到尾。
　　她神情严肃起来。
　　“是又如何？还有……谁允许你那么叫我了？”
　　“你让我知道你的真名，不就是为了让我用它叫你吗？”
　　“我可没那么说过。”
　　“好吧，不叫就不叫。”
　　反正你迟早都是我的。
　　“主子，你对这次试探的结果还满意吗？”
　　“唔，勉勉强强吧。姑且留你在身边再观察一段时间……”
　　说实话，我看到她极力装腔作势的样子就想笑，但极力忍住了。
　　漆默肴。漆默肴。漆默肴。
　　美味佳肴的肴。
　　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感叹道：“你爹娘怎么就给你起了个食物名，不会是因为你从小就贪吃吧？”
　　她笑道：“你知道得太多了，最好趁我杀人灭口前赶快闭嘴。”
　　她说这话时微微仰着头，丝锻般的长发四散开来，炯炯大眼中流露狡黠光芒，鲜嫩脸庞
　　上描摹淡淡红晕。
　　扑通。扑通。扑通。
　　——我好像再次对她一见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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