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可是我终究还是失望了。再次看到七的那张丑脸，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推他下去之前没有检查他的脉搏。
　　七定定地看着我，神情有些惶恐。他那样子像是想笑，脸上的肌肉抽搐两下又不动了，表情一直在欣喜和愤怒之间转换，十分古怪。他压低声音说：“你流了好多血，床都浸湿了......不过没事了，我会帮你把那些血都输回去的。”
　　我把头转到一边不看他。
　　他忽然跳起来，在我耳边大声吼着：“你的命是我的！我的！我不准你死！”
　　我冷笑：“我们这种人，想活不容易，想死有那么难吗？”
　　“不准！不准！”他开始疯狂地在房间里乱转，把一切可能致命的东西都拿走，最后巡视了一圈，瞪着我看了半晌，把我的手脚拷在床上。他拖了把椅子过来，重重地坐下，粗声粗气道：“喂，那个人没死......我没骗你，就是背着你的那个人对不对......我一直躲在一旁，看到了......爆炸的时候他跳了出来......是真的，我本来想一枪毙了他，不过我得先救你，就没顾得上......”
　　他在一旁呼哧呼哧粗重地呼吸着，等了半天不见我回应，急道：“你就算要死也要先报了仇吧！......那个陷阱本来是给你挖的，现在他替你死了，你居然不给他报仇！也太没有血性了！”
　　我的心猛地抽痛。这么多天过去，我第一次感受到心底的痛，有如刀绞。他是为我而死的，是我的大意把他送进了那个陷阱，是我亲眼看着他走进去。他死的时候心里一定还有很多遗憾，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还没有带我回家，还没有让我做他的新娘。那一刻他会想些什么呢？有没有想起我？有没有想到我们的生生世世？
　　七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擦着我的脸，低沉的声音嗡嗡地说着：“我还没见过你哭，从来没有......除了，除了你刚来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你刚来时候的样子？我还记得......我不记得那天是什么日子，也不记得那天的天气，不过我记得你的笑，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那时候就想，想让你和我说话......”
　　我厌烦地嚷着：“放开我！”
　　“你......你不要又......”
　　“放开！放开！”我用力挣扎着。
　　“我放开就是，你伤口还没愈合，别乱动。”七手忙脚乱地把手铐打开，絮絮地唠叨：“我在开了，你别乱动，都磨破了。”
　　“滚！滚出去！不许在我面前出现！”
　　“不行，我要看着你，我不出去！”
　　我厌恶地转过身去，用被单盖住脸。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他不是也在那里吗，为什么不早点出来？

　　接下来的两天，我没再提过寻死，不过七仍不肯放过我，只要他不在床边守着，必定要把我拷在床上。我身体里的毒都清干净了，只要再过几天就能恢复失去的元气。
　　七端了杯牛奶过来柔声道：“来，喝点牛奶。”我知道他要出去采购食物了，除了这个时候，他从不出门。而他出门前必定会让我喝一杯加了安眠药的牛奶，看着我睡着了才出去，并且不会忘记把我拷在床上。
　　我这次醒来的时候仍是躺在床上，只不过换了个地方，床边坐着的人换成了沈孟白。我看了他一眼，缓缓地将目光挪开，看着天花板。
　　沈孟白也沉默着。他一定是知道了，他现在这个样子不是把妻子从绑匪手中救出来后该有的表现。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逃亡的时候，七问他要解药的时候，还是他看到我身上的伤之后。
　　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活着的目的一向简单，以前只为了活着，后来为了和小鱼儿在
　　一起，现在为了报仇。我轻轻叹息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沈孟白按住我的肩，把我的身体转过来，沉声命令：“看着我！”
　　我暗自叹了口气，木然地看着他。回到了熟悉的卧室，我忽然觉得万分疲惫。爱也好，恨也好，都离我那么遥远。我那么努力地周旋了五年，只为了心中的那点希望。希望破灭，我将永坠深渊。
　　日近黄昏，倦鸟归林，树欲静而风不止。沈孟白背光坐着，眼睛里像是有两团火在烧。他该愤怒的，不是么。他的枕边人骗取了他的信任，背叛了他。可是当他问我“为什么”的时候，声音却有一丝颤抖。那不是愤怒的颤抖，而是害怕的游移。
　　我的目光终于缓缓地聚焦在他脸上：“你那么聪明，一定早就猜到了，何必要问呢。”
　　“我要听你亲口说！”沈孟白咬牙切齿地说，他终归是恨的。
　　“我是一个由组织和宋思文控制的杀手。宋思文答应我，只要我笼络住你，就不给我派任务。这么大的甜头，我怎么舍得不要。谁愿意过那种刀头舔血的日子。可惜前一阵他又给我派了个任务，让我从你的保险柜里偷一个晶片。我照做了，没想到那却是一个陷阱......”说到这里，我心一痛，再也无法继续。
　　沈孟白像一个雕塑一般默默地坐着，他的胳膊支在椅子扶手上，单手撑着额头。即便这么撑着，他的脑袋还是低低地垂着，像是重得支撑不住。他就这么坐着，时不时地发出些梦呓般的低语：“我说有谁能这么熟悉我这里的警戒，这么了解我的密码......我说这样级别的杀手怎么会犯低级错误。你那天杀了几个保镖，却对我手下留情，我还暗呼幸运......那天在废车场救了我的也是你吧......那些拉美人是不是你杀的......可是......可是......”说到这里，他又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方才还映在窗上的一点余晖早已暗沉，远处的天还有些光亮，灰蒙蒙的暗便已将房子团团罩住。黑暗将他蒙成了一个影子，在我以为他将一直这么沉默地坐下去的时候，他开口了，抬起头看着我：“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我苦笑：“真假不过是大脑对事件的诠释，你认为真就是真，认为假就是假。”
　　沈孟白恼怒道：“你别管我，你的认为呢？”

　　我还未回答，看见窗外一个影子闪过，来不及多想，跳起来把沈孟白扑倒在地。一颗子弹从他刚才所在的地方穿过。我拔出他的枪朝窗外射击，掩护着他躲到桌子后面。
　　那人很狡猾，趁我一匣子弹打完的间隙从窗口跳进来，直扑沈孟白。我猱身上前与他缠斗在一起，喝道：“你来干吗？”
　　七大声叫着：“你以为我干吗！......你让开，我不跟你打......”过一会儿又道：“你现在这个状态，打不过我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急着呵斥沈孟白：“你愣在那里干吗？还不快出去！”沈孟白把我“偷”回来，七一定十分恼火，他早就想杀了他，这次一定不会放过他。
　　听到枪声，沈孟白的手下也冲了过来，列成一排举着枪对住七。只是我和七斗在一起，谁也不敢开枪。看到这么多人过来，七发狠了，不再手下留情，绞住我的胳膊固住我的腿，拿枪指着我的头对着沈孟白冷笑：“有种就开枪！”
　　沈孟白从手下手中拿过一把枪对着我们冷冷道：“你开枪好了，对于一个背叛了我的女人，你以为我还会留恋。”
　　七狞笑道：“你想糊弄我！我不开枪，我要带着她走......你要么就开枪，我和她、还有你一起死在这里，要么就等着我下次来取你的命。”
　　沈孟白端着枪不语，他很沉着，可是我看出了他的犹豫。

　　七扬起手要把我砸晕，他知道不这样做他带不走我。趁他手扬起的瞬间，我脑袋向后撞去，砸在他下巴上。他吃疼地倒吸一口冷气，手一松又立刻箍紧。只是这么一下，我便找到机会，手肘撞向他怀里。他被我撞得脸上变色，胳膊却丝毫不肯放松。
　　见我还在挣扎，七手下加力，急道：“别乱动，伤口都裂开了！”
　　我喝道：“放开我！”
　　“我要带你走。”
　　“我不和你走！”
　　七急得直跳脚：“你怎么这么笨！你不能留在这里，他会害死你的！......你以为那个局是谁设的？是老板！......我在那里看到了四十二，如果不是我干掉了他，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我停顿片刻，幽幽道：“我宁愿死在那里。”
　　他大声喝道：“死！你就想着和那个人一起死！你不是要报仇的么？你死了，谁替你报仇！”
　　我无言以对。是啊，我不是要报仇的么。我怎么能让害我的人，害他的人逍遥地活在世上。我要让他们生不如死。我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迅速地计量一番，我对七说：“我不会和你走的。你答应我不要杀他，我请他放你走......沈孟白，今天放了他好吗？”我眼角瞥见七嘴角扬起一丝狞笑，知道不妙，用肩膀撞向他的右肩。这一枪射偏了，擦过沈孟白射中旁边的一个手下。立刻响起了几声枪响，是几个沉不住气的手下开的枪。
　　七护住我在地上一滚躲开了，缩着身子躲到沙发椅后面，朝着对面开枪，立刻便有几个人倒地。
　　沈孟白脸色苍白，对他手下气急败坏地喝道：“谁再敢乱开枪我先毙了他！”

　　刚才折腾了那么久，我的力气有些不支，知道再不和七谈妥条件就没机会了。我深吸一口气：“我和你回去，不过你得答应我再也不能找他的麻烦。”
　　“不行！”七朝我吼道：“叫你不要乱动！叫你不要乱动！流了这么多血！......你干嘛护着他？你骗我，你就是在意他！我非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他对着沈孟白愤怒地喊道：“姓沈的，你再不放我们走，今天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我紧紧抓住七的胳膊积攒着最后一点力气厉声道：“你不答应我，我就在这里把血流干。”
　　“我......”七瞪我半晌，懊恼地狂叫着：“答应你就是了！我答应你！”他朝着沈孟白大声吼道：“姓沈的，我答应不杀你，你放我们走，快点！”
　　“也不许找他麻烦。”
　　“好，不找他麻烦......快点啊！”最后一句是朝着沈孟白吼的。
　　“不行！”沈孟白淡淡道：“我不会让你带走她，是死是活她都得留下……至于找我的麻烦，随时欢迎。”
　　看着七那张接近疯狂的脸，我极力赶走眼前飞舞的金色星星，支撑着挤出完整的声音：“你看，他根本不在乎我死不死。你看你受伤了，再这么倔下去，我们俩今天都走不出去。你先走，过两天我会想办法出去，到时候再去找你。”
　　七脸上挣扎了半天，恶狠狠道：“那我们说好了，你不许骗我！”
　　“你得先答应我不许找他麻烦。”
　　“你......你就是在骗我！......你护着他，你喜欢他......”
　　“他对我有恩，我不会让他死。”
　　“我不信！”
　　我漠然道：“随便你，你不答应我们就死在这里好了。”
　　七凶狠地瞪着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忽然，他大吼一声跳起来，跃出去抓住沈孟白，朝我吼道：“答应你就是！答应你就是！”他拎着沈孟白，拖着他朝外跑去，血从他的胳膊上流下来，一路滴过去。
　　我松了口气，靠在沙发上慢慢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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