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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九拔都誓师江海张世杰定册卫王
诗云:
俨俨衣冠浪得名。呜呼君子竟何成。文当元祐辞声弱,士向江南社稷倾。
但使连城能重赵,不辞双璧拜虞卿。于今道尽真浮海,依样山河再籍兵。
元无常朝,每日唯近臣御前奏对;余则无旨不得面觐。逢军国大事,则随时行朝会。上回说到,是日宋帝赵昺所遣乞降使臣倪宙赍表至大都,有诏大朝会集议。
司晨报鸡鸣毕,尚引引殿前班,分左右入日精、月华门,就起居位,平章阿合马以下公卿皆朝服立候。一时鸣鞭,皇帝出阁升辇,侍仪使、礼仪使引皇帝升大明殿,引进使引皇后入殿。
俟帝后并坐,通班舍人唱曰:“文武百僚、左丞相以下起居。”典引赞曰“鞠躬”,鞠躬毕,唱曰“平身”,引群臣至丹墀拜位。富赞唱曰“拜”,通赞赞拜、舞蹈、山呼已毕。此皆许衡参法唐金所设之礼也。殿墀上下司午者侍案侧,幽香盈殿。千人之众,声响不闻。
殿上内侍宣语:“有亡宋卫王赵昺建伪朝于南海,遣使倪宙等乞降。今命百官杂议宋国使臣事。”参知政事忙古歹出班奏:请传旨招降赵昺、张世杰等,散其聚众,使赵昺、张世杰、陆秀夫等来朝,列以侯位。众臣异议不一,多有言纳降者。
时江东宣慰使张弘范奉旨回京入觐,亦在班中,闻言出班请曰:“张世杰自立广王于海上,闽、广响应,江西动荡,致四方不宁。今海都已退还漠北,金方庆之乱已定,北方无忧。兵皆在朝,宜进取之,毋留为日后患也。”忽必烈嘉许之。口宣旨:以张弘范为蒙古、汉军都元帅,择日出征。命典瑞使出笏捧印于案。
众国人、色目、汉人、南人俱各惊愕。都道再遣帅南伐,必是伯颜,再不料是张弘范。张弘范辞奏:“国制无汉人典蒙古军者。臣汉人,恐乖节度,猝难成功。愿得亲信蒙古大臣与俱。”
忽必烈谕:“你可记得你父与察罕之事体?破安丰城,你父亲叫留兵守呵,察罕不肯,将大军南出。城子复被宋军夺去,你父亲不胜悔恨也。此是委任不专底害处。今岂可使汝复有汝父之悔乎!”诏赐弘范锦衣一领、玉带一围,以壮威仪。
弘范复奏曰:“臣若奉命远征,则无所事于衣带。若陛下赐臣以剑、甲,则臣得仗国威灵,率不听者,臣得其职矣。”忽必烈称善,命取上方剑赐之,谕:“剑,汝副也。不用命者,以此处之!”
弘范方肯受印。复奏:“臣请以李恒为副帅。平沙公主素得国人心,臣请公主为监军,同往江南,以长生天气力为三军降福。”诏皆许之。
当时数旨分下,增调文武为南方州郡长官,以巩后方之治;命荆湖、扬州舟师数万皆付水军万户张荣实,分道南下;以塔出为右丞,吕师夔为左丞,贾居贞为参政行中书省于赣州,总揽闽、赣、粤事务,拨粮草,兼为张李后援。朝毕,侍仪使导驾,引进使导后还寝殿,鸣鞭三,众臣按次退出。
伯颜见有旨平沙公主随征,只得替他打点行装。飞琼笑道:“大哥,你不能亲毕全功,心里可不痛快些?”伯颜笑道:“你看哥是那般人么?”飞琼道:“你或不在乎功名,陛下不信用你,难免教你烦恼。”
伯颜道:“陛下喜我也罢,忌我也罢,皆因权势消长。做兄的只一般为国家出力。我想浙闽都已平服,来日粮税必取于南。古来都是漕运、陆运,带累站户,损耗又多,未免劳民伤财。咱每战时都用海船,若开海运运粮,就免去此中辛劳。这一段经济,仍应在南人手里。故先不叫朝中知,免阿合马生心。我也不交蒲寿庚,但教朱清与张瑄他每运五船来看,一船一万料。朱张他每深知海上事,且叫他每探清了往来路程、时日、损耗。再有旬日就好到大都了。”
飞琼想了一回人物,嗤的笑说:“这可不是两个海盗么?”牵袖笑道:“大哥,我如今知道陛下恼你了。你这自专,还如从前开府江南的时候。”伯颜笑道:“不是做兄的专横,换作旁人想不到此。”飞琼看伯颜毫无灰心,方觉放心。因笑道:“我往南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快说。”
伯颜叹说:“我还有甚么话可说,悔不早日发嫁你!我听月儿鲁安答说,连月烈公主都在议嫁了。” 飞琼笑道:“你反说我!你先再与我娶一位嫂嫂罢。”伯颜不答。飞琼叹说:“我知先嫂嫂人好,嫂嫂殁了七八年了,不见哥续弦。” 伯颜长叹道:“我道你只认得安童,不想你还能记得你嫂嫂。”飞琼道:“我今番不带秦越他每去了,你替我好生照应他每罢。”伯颜应承。伯颜又道:“那个文丞相,是个好汉。你可劝张九休伤了他。”飞琼一笑。
来日点将出兵,丞相以下出关壮行。但看旌旗蔽天,黑甲遍地,浩浩荡荡,复下江南。张弘范自统蒙古精兵千人回扬州,选差分拔已定,以水陆之师二万人南下。
飞琼随军,且也安心乐处。只因张弘范久在伯颜帐下,各知根底。且如阿里海牙狠辣跋扈,忙古歹蛮横少礼,都不甚投公主的脾性。倒惟张弘范是汉人,虽是世侯门阀割据之后,却通诗书、知情理,因与他合得来。
张弘范一则喜平沙公主掌草原根本之教,得国人心,却素习汉人诗书,爱汉人风俗。恐蒙古军犹有不心服处,可借彼之力周旋;二者知平沙公主智机过人,兼有谋断。伯颜一概军机要事,都不少这公主赞画。得此人襄助,亦是意外之喜。本欲使公主专将一蒙古军,公主坚执不可,只随张弘范本部,随军计事。弘范有调遣难决处,多与公主商议后行。
闲时说起话来,张弘范因谓飞琼道:“公主来南,伯颜丞相在京不免悬心?”飞琼笑道:“偶然思念或有;至于担心,则绝无此事。就是他往北打仗,我也不担心。”张弘范笑道:“想是丞相、公主成竹在胸故耳。”
飞琼笑叹道:“不是。我兄妹最凶险的时候,十年前就早已过去了。此后再历风波,生死攸关,再无如当时之险。总因经历过了,故此不挂心。” 张弘范因问道:“常听人说伯颜丞相勇力冠绝漠北,在草原时,曾独入异族部落,手刃十数人,安然回归,巧巧也是十年前事。弘范时在山东,不知端详。莫非公主说的是此?”
飞琼叹道:“这桩事就是因我起的。我那时小,才会了骑马,在草原上疯跑了十数里,迷失了路径,闯了敌部里去。又不懂事,被人知道了我是博教掌教,被带去彼首领处。我大哥是去救我回来,才抢我上马,就被数百人包围。我大哥把我裹在袍里抱在胸前,一柄刀杀将出去。那时天已黑了,我在他怀里看不见厮杀,只记得身边密密麻麻都是人,耳旁尽是刀剑相撞声。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人声渐稀;又不知多久,方觉我哥放马疾驰。黎明时分,方回到本部帐里。才看见我大哥浑身是血,羔裘被血浸透,阿嫂与他包扎换药忙了一日,我反安然无恙。原本我大哥于我学武不十分着紧;拉不开弓,使不得刀,也就罢了。自那一回后,我大哥督促日迫,至于到东平时送我去拜师。后来常有险境,我竟也应敷的过了。”
张弘范点点头。半日叹道:“伯颜丞相真英雄也。大军渡汉江时,是丞相独帅百骑殿后;后行沼泽中,有宋将赵文义突袭,丞相未及介胄,还军迎击,手杀文义,三军振奋。向日我等常私下议论说,丞相将二十万如将一人,宁静安重,我等仰之如神明,远不及也。”飞琼笑道:“这是九帅太谦。当时焦山战时,九帅流箭在臂不曾拔,先来报军情;我当时就料九拔都必有今日。”张弘范笑道:“那是弘范久知公主医术高超,特去烦公主治伤,并讨合金疮药也,公主怎的见不出?”二人记起往事,都拍掌大笑。一路上过得颇好。
不日弘范军入赣。到日,集将帅升帐拜将授印。张弘范出先锋印,授其弟张弘正。帐中多有蒙古将官,各有不平之色。但看公主满面笑容,端坐不言,众人亦不敢生事。一时退帐,张弘范独留弘正,戒道:“汝以骁勇见选,非私汝也。军法重,不容人情。我不敢以私挠公,汝慎之!”
国人将帅却都来公主营帐,叽叽喳喳,交口说张弘范任亲弟为先锋,公主监军在此,宜诘其偏私。囊加歹埋怨说:“伯颜丞相下江南时,我在阿术帐下,听说阿术要与丞相同日渡江合兵,遣使去问伯颜丞相日期,丞相不答。阿术又遣阿里海牙将军来相问,伯颜丞相又不答。阿术便自来见丞相,丞相责他说:‘主上以大事托吾二人,岂可遂意相问,教旁人知晓?’他二人刻期,神鬼不知。渡江后阿术与我每说起来,连连赞叹伯颜丞相法度谨严,连公主是丞相亲妹,也不教知期,戒严如此。张弘范算是哪草原走来的,才得领兵,便教他那幼角羊相似的兄弟掌印?”
飞琼笑道:“你说我大哥旧事,我再说与我相师崔仲文之事你听。崔仲文原是安童丞相所荐,备受陛下信重,尤逾安童。后来陛下驻跸察罕脑儿时,诏崔仲文相从,又问他何人可用为丞相。崔仲文奏‘安童可。’陛下不悦,意崔仲文存私,欲报安童旧日恩;且意安童年幼,不堪入相。崔仲文遂扬鞭跃马至三军前,立马飏言道:“有旨问安童可为相者。”众人皆拜伏于地,山呼万岁。陛下大喜,即封安童为丞相。这是汉人书里说的‘内举不避亲’。至于我大哥那事,军法如山。况先锋虽功高,责任最重。若张弘正不胜任,我等都在此,张弘范岂敢以私情废公事?”众国人闻言都道:“且再看过了。”
却说宋行朝飘流南海,数月里等不归陈宜中。元兵又追来,张世杰与陆秀夫议着,不如奉帝且投占城去,也不必等陈相公消息了。因南驶来,又被元军截住。此后数月张世杰带着四十万军民,只在南海满海里寻占城去路。谁知就遇上飓风,倾覆小船。士兵多有溺死、惊死者,军不能前。只能顺风复归碙州,风浪方渐渐小了。
是日清晨,日晴风靖。早朝已毕,小皇帝贪玩,定要站在甲板上,命众臣退下,“朕自要观海。若不许时,不设朝了。”因只命侍卫立侧,群臣只得退后站开。
看官听说:海上浪头全在于积聚。远看不过是些小波涛;及至近了,其势遽涨,难以躲避。这小皇帝看那浪花远时,只顾拍手欢呼。海上风浪,却看渐渐风起,一浪高过一浪,到眼前时,那浪头直拍到甲板上,船身就狠狠一晃,激得众人一个踉跄;再一看,不见了小皇帝身影。
众臣才知皇帝坠海,都作了乱,挤住高呼起来。江万载在后喝道:“还不救驾!”张世杰所带的兵,又都是北方步兵,行水才逾年,那有海里寻人本事?唯有殿前司在值寥寥几个知水性的跳下去。江万载见状,脱去外袍,抢过群臣,纵身跳海。
此时风波稍稍下去,众臣都乱着扯锦匹结绳向海里抛。杨太妃听见闹乱,早从舱中奔出,见景伏板大哭。又数度浪头翻覆,日光下,看准江万载皓然银发浮沉几度;须臾,波中托出小皇帝,只露的头出。几个军士也都游过来。
眼看海风呼啸,波涛复将大作;众臣七手八脚抢得小皇帝上来,看那小孩子面皮发白,控出两口水,好容易睁了眼,千好万好。再要拉江万载上时,一个浪头打过,淹过了江公,大舰复猛地一震;再看时,海面再无江公踪影。原来江公七十余岁人,年迈力竭,已被巨浪卷去了。陆秀夫伏甲板恸哭,军民伤感绝望,不在话下。杨太妃下旨,追赠江公曰开闽侯,并赐谥曰武肃。秘不举丧,对外只做江公尚在,仍以江公之子江钲领殿前司。
谁知幼帝虽救得上来,这一番溺水惊悸非同小可。恹恹数日,遂酿成疾病。张世杰率军移驻碙州,多番请医调治幼帝。看看捱至四月,呜呼哀哉!少帝崩年寿享十一岁。众臣僚年来辗转颠沛,流落至此海滨蛮瘴处,早失了志气。见山陵已崩,更无指望。便有人出言:官家已死,何保国为?不如散去为是。杨太妃隔帘听众臣议论,哀泣不已。
陆秀夫厉声道:“度宗子广王尚在,将焉置之?古人有一旅以成中兴者,如今本朝百官有司皆具,士卒十数万,天若未欲绝宋,此岂不可为国耶?”群臣中有忠义者,亦相附和。其余臣工多数不过随众聚散,也不合再言退。于是共举立卫王赵昺——乃度宗修容俞氏所出,年八岁矣。择吉日安葬了少帝,又驱卒负土石筑坛,于四月十七日,奉天子即位于先帝柩前;改元祥兴。上前主谥曰裕文昭武憨孝皇帝,庙号端宗。登坛礼毕,御辇所向,隐约有黄龙自海中见,众人指为祥兆。礼成,天子既入宫,云阴不绝。杨太妃仍同听政。诏加陆秀夫为丞相,外筹军旅,内调工役。又加张世杰为太子太傅,文天祥为太子少保。
是日,有江西文丞相处使寻到行朝,奏:“文丞相自劾空坑兵败过失,请入朝,现在循州候旨意。”张世杰道:“行朝且用不到江西兵;文丞相宜再入赣,力图恢复疆域,不可生退心。我等且宜遣使迎陈相公还朝也。”打发来使回去。不数日,文丞相使又到,告江西败后兵将流散,请朝廷给付二万援兵。陆秀夫复发旨:云行朝流亡不定,无可外调之兵,卿宜自努力等语,再三慰抚而已。
此时行朝粮草渐渐不支,张世杰遂遣人往琼州征粮。数日,运粮官仓皇回报:“我等已得粮十船押回,于路滩浅水急,被雷州鞑子军截断海路劫粮去了,只逃得一船回。”张世杰怒,命张应科、王用领兵攻雷州。王用到雷州时,引兵投降去了。张应科一月间三战元军不利,收残兵再战,被流炮击中身死。部下逃回厓山告如此如此。张世杰大怒道:“贼子恁般相欺!”亲引一军来围雷州城,一般先断了雷州各处粮道。雷州城内亦乏粮,兵皆食草。索多闻之,遣大军以泉州海船运粮至,张世杰闻讯退兵而走。碉洲待不住,因率二十万军民沿海而走,又往南海上次第漂泊。
是夜三军仍航海。张世杰连日因战不利,心闷不已。自己岂不早已厌了漂流瀚海?亦知粮草将断,必归于陆地。占城国不能去,元军已布满两广:如此江山,竟叫堂堂上国之帝王将相无处容身了。将各地形势一遍遍想过,一筹难展;“难道唯有事至一死报国乎?”辗转反侧了半夜,不能安寐。
因披衣走出来到甲板上,望向天上耿耿星河。南海风气甚暖,春秋不辨,与江淮迥乎不同。若在临安,此合是众臣待漏五更的时分;自己受命于危难,不曾于待漏院五更寒,知此生还得回去不?惨淡夜里,世杰也泪流满面。
天色已渐泛了白。有人来报:“前面有二山夹峙,中间阔不过里许长;来请问相公,还是绕过山去,还是自中穿行?”世杰听说,命趁着潮涨,己船先沿此一线入去,且探探地理。当时大船小心驶进入二山相当处,行不过数里,谁知内中竟豁然开朗:竟是江水入海所成一片大湾,开阖旷阔,静水涵容;正值海日初升,朝光透过二山夹处,尽洒湾中。真个上下天光,浮金沉璧:好片海上桃源!张世杰忙传命三军就近泊岸,寻问乡人此是何处。
土人告道:“相公看那边二山,东南面的是厓山,当西是汤瓶山,二山对峙如门,俗叫‘厓门’。” 自使土人带视周围:度此港湾足容己军舟船,又被二山包庇,是天然隐蔽处。
再看厓山岸边水浅,日两潮涨落,晨兴可乘潮而战,暮可顺潮而退,此是兵家所谓易守难攻之上地。张世杰因叹道:“天险也!足可据守。”遂令驻军于此,定为行在。
当地百姓听说是大宋皇帝、太后到了,都纷纷出来迎接。乡民端着一碗油尖米饭,又一碗汤,请皇帝先用膳。御前管索换者看那汤满漂着油珠,金澄澄的,里面尽是肥白,不识得,因问是何物。
乡人道:“这是小人今日才打的鱼,俗唤‘粗鳞针’,最鲜肥有滋味。清水一煮,也浮得黄油出;故把来敬献大皇。”且觑着眼看皇帝,不安道:“只恐大皇嫌弃粗粝,望恕小人罪则个。”大舟上虽有庖宰,不及渔民于海味最善拣择,饮食虽粗,风味特佳。那皇帝毕竟还年幼,多日不曾吃过什么油水了,抱着碗狼吞虎咽,哭向太后道:“有这样玉饭金汤,我做什么君王?”杨太后搂着幼帝,垂泪不已。众官属因乏粮,粮都尽着三军先吃用,连着数日也只有薄粥干粮可吃,饥饱不定,甚于狼狈,也都各往乡里买吃不题。
张世杰却无暇顾及饮食,只叫陆秀夫主管征粮,命军士入山伐木,更造行宫三十间,正殿名曰“慈元殿”,供杨太妃起居。造军营三千间,征买粮草用物于海外四州。又拘刷人匠建海院、造船只、冶兵器,浩浩荡荡营造起来。曾渊子谏道:“北军追我甚急,不可为久守计,何必如此?”
张世杰道:“频年航海,何时是已?今须与鞑子一决生死!”至此,始备海上决战。又命陆秀夫督造打大铁索千条,复用铁钉、绳索若干,以锁结大船。此时刘师勇只在外围守护,不来朝会,也不问中军备战事。唯礼部尚书邓剡看了心惊,次日朝会遂谏说:“连环大船,不利海上战斗。还应别作计。”
张世杰道:“海上邀击,最宜一字阵。我二十万军一字排开,稳如泰山。虏寇来犯时,击首则尾至,击尾则首至,击腰则首尾皆至;如此兵力皆出,指挥如意。——何谓不利?”邓剡道:“一字阵是步兵阵法。水战利在轻便,况是大海上。若连环锁结战船,牵一发而动全身,无异作茧自缚了。” 曾渊子等忙道:“枢密兵都是步军,习用步军阵法,故而如此。我等不识兵法,且听枢密安排。”
张世杰喝道:“头巾,我向日以此阵对敌时,不知汝在何方!汝不见海上飓风大浪时,我等犹在前拼死厮杀,汝只在舱里坐地,知甚深浅?汝何曾临阵对敌厮杀过,何乃敢来指点我用兵?”
邓剡本觉陈宜中专擅谋私,去了能好些;谁知张世杰更加油盐不进。不禁也怒道:“剡愚钝无知,所知者唯焦山战耳。国家到此地步,是军士皆不得爱惜性命;何不遣兵四处为援,必要二十万大军系在一处?再者,枢密以剡文官无知,文丞相却是带兵的状元宰相;向日文丞相与我等论战法,从来水战独论,不曾听他混同过陆战。若文丞相在此,枢密敢也是这般说法?”余臣不发一言。张世杰虎目大张,须发倒竖。邓剡还要再说,陆秀夫道:“二公休起争执!我先督造铁索用度,候联结船只训练阵法再观。今日且议到此。”张世杰拂袖而去。
陆秀夫回自己船上,因请邓剡来。邓剡怒还未息,道:“焦山一战,还不曾烧醒了他。朝廷存亡在旦夕间,他何得任性如此,必要结铁桶阵?相公须得说他。况此间刘师勇尚有水军两万,素所习练;纵教刘帅专教水军阵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陆秀夫道:“尚书知今日之险否?”
邓剡惊问何事。陆秀夫道:“张世杰以公为他人党羽内应久矣。今公直出言责他少智,又意请文丞相归,犯了张枢密大忌。我恐枢密杀心已起。公这几日,就在我船上,休去别处。”邓剡只得相谢,复道:“剡须不怕死,自是个文官,也无益于国,拼着这一腔血教张世杰醒神也罢了:若无人批麟干谏,又那里点的醒他!”
陆秀夫道:“君还不知。江三将军就是为使刘师勇水军合并,要将淮军去迎战李恒,与张世杰起争执,被世杰挟太后之令,指着为江老相公立衣冠冢并募兵筹饷,发去福建了。殿前司仍交与苏刘义掌管。谁知今日大夫又谏,岂不大批他逆鳞!”
邓剡想起,果然两日不见江钲了。大惊之下,站起怒道:“好伧父!张世杰敢是要挟天子作乱么?”陆秀夫叹道:“还讲什么天子不天子!大夫请看。”因出一书示邓剡。邓剡接过,却是文丞相手书。只有寥寥数语:
天子幼冲,宰相遁荒,诏令皆出诸公之口。岂得不惜军士,以游词相拒!
笔势高下,甚见不平之气。邓剡叹道:“张世杰与文丞相两道诏,不许回朝,也不与增兵,只加一‘信国公’虚名。以文丞相为人,但知谋国,那里看得虚名在眼;如此搪塞,他怎不动怒。相公将何以答文丞相?”
陆秀夫流泪道:“我无辞可答,愧对文公。然而文相公不知朝中局势,尚书则得见甚明。张世杰对秀夫,貌尊而实轻。大皇可信用者,唯江氏三古军。秀夫所能倚仗者,亦唯江氏三古军。江老相公死后,张世杰一发不将我放在眼里。如今江钲被他排挤在外流落,江氏军群龙无首,秀夫两手空空,那里挟制的!”泪下如雨,以袍拭泪。
邓剡叹道:“成事不说了。相公今日何主张,愿明白告示下官等。”陆秀夫道:“还有什么主张!君在一日,保一日;到那一日时,一死报君罢休。”邓剡劝道:“相公何出此不祥语也?行朝还有二十万正军,比北朝全军犹多;倘指挥得当,还有胜算。且休灰心。”
陆秀夫叹说:“今日请光荐来,乃为后事计。自三山登极来,我等已自拥立二帝。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秀夫诚恐后人不知我者,意二王非嫡,我等无所受命,谓我僭篡,致诸君子一段报国赤心湮没不闻。秀夫因日纪二帝起居事,为书甚悉,今悉以授君。君后死,幸传之。”邓剡只得收下,又道:“只有文丞相在外无兵,全凭相公作主!”
秀夫叹道:“张世杰不许文丞相回朝,如之奈何?”邓剡只得道:“虽不得来厓山,教丞相往驻广州,还有凌震、王道夫等正军在,强煞似在赣南流荡无依,事且难济。”陆秀夫叹道:“只可如此!可命凌震接丞相去。或入江西,或留广东,凭文公作为去罢。”即作书,教广州凌震、王道夫出船接文丞相军同守城池。自且督造行宫房屋、一应用物不题。
凌震在广州得着旨意,与王道夫议道:“文天祥是个丞相,又久在江西开府,自将许多兵将;得他来广州时,那有我等站地?若不去接,又是抗旨了。”王道夫道:“毋忧。只消如此如此。”因派出海船五十,教朝廷来使看着发出,回告行朝已派船接应。
却说文山无海船,归不得行朝;保着母亲曾老夫人,暂屯兵南岭等候消息,熬过了一冬。几番上奏行朝,皆被虚词诡说挡回来。军中无烛,夜燃生竹照明,入得春来,才过惊蛰时分,山林中已渐多毒虫,军士多有被咬毒死者。陈龙复聚兵循、梅,前来会合。一时邹沨、刘子俊等得了文山消息,纷纷招采散亡江西来归,慢慢复些元气。文天祥命陈龙复引军去潮阳立同督府分司,积粮治兵为接应,自又引兵来丽江浦驻扎,一春专望行朝消息。
是日文璧巡军回来,疾忙来告说:“黎贵达不知引军何处去了。”文山急命沿各山路去探实,又报:“大路上有无头尸首,看衣袍是黎贵达。却不知教哪个割了头去。”文山正不得主意处,忽报说朝廷使来。文山疾忙迎出,看那口含天宪者谁,不由大声叫出来。要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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