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的星光

　　元宵过后，学宫中的女孩子们的大比终于来临了。经过礼、书、乐、工四门考试，二十一位新选女子中的十六人顺利通过，将被派往太极宫各处任职，而没通过的五人则转入五姑姑的采薇院中继续学习。没通过的五人中，绿漪殿有三位，分别是俞心兰、张步云、郑紫容。一时间，依依别情充满了绿漪殿，好在所有人都坚信不久便会在太极宫重聚，因此才收住感伤的眼泪振作起来。

　　此时从太极宫内传来消息说，韦贵妃请旨要在仪秋宫中举办赛书会，邀各宫嫔妃及今年学宫毕业的女子们都来参加，以增声势。当今皇帝特别爱好书法，当即准奏，择定了辛卯日举行，并兴致勃勃地宣称自己将亲自评定作品名次。这样一来，还没撤去火盆的早春二月的宫中四处洋溢起墨香，各宫女人们纷纷从厚厚的锦袖中伸出玉手来，铺开絮白润滑的宣纸，挥洒浓墨淡墨，写成各式隶书行书长篇短篇，以期在本次赛书会中获得名次。绿漪殿游龙庭两处的年轻新选女子们更是将此次赛书会当成博得皇帝青眼的最佳机会，个个摩拳擦掌，意图一举成名呢。

　　武微月为此却没少烦恼。她呢，琴棋书画，骑马舞蹈不敢说样样精通，却件件都能拿得出手。只有书法这一件，过去在家时，父亲常说，字要练得那么好看干嘛？只要写得清楚能看懂就好。练字不过是文人的酸腐，白白浪费了宝贵时间。所以她过去一向不重视书法。有时兴致来了，临上个十几二十篇也是有的，但终是不曾拜过师下过真功夫的，明眼人一看便知，怎好去比赛争名次呢？

　　“谁知圣上竟这么推崇书法？”武微月坐在书案边唉声叹气。她拿起当年并州都督李世绩送她的《智永千字文》，此时才明白李世绩送她《千字文》字帖的真意，显然是暗示她皇帝的喜好，让她加紧练习投其所好。可惜她领悟得太晚，现在再练已经来不及了。现如今取得名次是不可能了，只有藏拙，但求无过，不给皇帝留下坏印象就好。大字不好蒙混，不如临一篇小楷，遮掩过去就行，其他的只好等以后有时间再慢慢练起了。。。“只是——临哪篇好呢？”她想起徐惠有不少字帖，不如找她商量去，打定了主意，便起身到隔壁房间去找徐惠。

　　到了徐惠房里，却见徐惠在案上架了生宣紫毫，摆了香炉果品，正在那里净手准备焚香。武微月奇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徐惠笑道：“我写字开笔前必要先供供笔，以示敬重。且闻着香写字，心里清净。你有事找我？”听说武微月的来意后，徐惠马上放下擦手巾，到书架上捧来一个桐木匣，里面满满当当装的都是字帖摹本。武微月选来选去，最后选了自己中意王献之的《洛神赋》的摹本借了回去临。

　　到了赛书大会那日，学宫刚毕业的众新晋女子在五姑姑的带领下，排队来到位于太极宫西南角的安仁殿。这座宫殿外观看上去并不起眼，进入其中却发现内中宽敞的大殿内并无一根梁柱，就算坐上五十人也丝毫不会拥挤，因此常被用作宫人们的大型聚会之所。今日赛书大会也被安排在此。

　　武微月等新晋女子们进得殿来，就见上座的西首角落里已安了一席，一位极美的妇人坐在那里，青莲纹烟色暗花罗大袖礼服上边一张白玉似的脸庞，微施粉黛，却已是春山晴澹，秋水澄碧。这妇人微倚着隐囊，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一卷书。她读的如此专注，乃至众人走到她身前，她都没发现，直到一旁的侍女提醒她，她才恍如从梦中醒来似的，放下书，抬起头来。

　　“这位是杨淑妃！”五姑姑向众人介绍说，众人拜倒行礼，杨淑妃敛首微笑，玉腕微抬示意她们免礼平身，她举手投足间自然散发出一种高贵矜持的气质，众人情不自禁都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武微月早年听母亲讲过，当今天子身边有一位妃子是前朝炀帝的公主，身份高贵无比。“必定就是她了！”今日得见，果然是谪仙一般的人品，武微月暗叹，心下钦服。

　　不一会儿，除阴德妃等人告病缺席外，一众妃嫔世妇俱都到齐，韦贵妃、燕贤妃也双双携手而来。众人依礼安席后，韦贵妃下令比赛开始。先由五姑姑代表学宫的新晋女子们呈献她们的书法作品。五姑姑命人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雕漆箱抬上，将箱中众女的作品一件件地取出，令几个侍女打开展示。众人看到这些或秀丽端正、或古朴厚重或风流雅致的作品，都交口称赞不已。韦妃燕妃也都连连点头十分称许。众女中又以徐惠的作品最为引人注目。她取左思《吴都赋》中的一段“其竹则筼筜箖箊，桂箭射筒。柚梧有篁，篻簩有丛。苞笋抽节，往往萦结。绿叶翠茎，冒霜停雪。。。”二百余字，全以一手绝妙的卫夫人簪花小楷写就，清婉灵动之极，一展开就引来惊呼一片，众人争相传阅，激赏不已。接着各宫世妇和公主宗室女们也拿出她们各自的作品展示，其中不乏力作，尤其是美人中的孔氏，任城郡主二人的最是出彩，她二人一个仿钟繇字字飘逸，一个工汉隶个个苍劲，当真令人目不暇接。接着轮到燕贤妃展示，她命人挂出一幅足足两丈宽的临永兴公虞世南的三十五行大楷《夫子庙堂碑》，巨制鸿篇，方正刚健，众人皆是喝彩。紧跟其后的杨淑妃则是取出一个简朴的四方草纸帖子，上面写就几行行书《湘夫人》，笔法随意自然，众人也是赞叹。

　　韦贵妃笑道：“原该让我第一个拿出来，谁知你们抢了先。如今你们好的都在上头摆着，我现在再拿出来，倒成抛玉引砖了。”一面说着，一面让方青屏捧来自己临的王右军的《兰亭集序》，写得端的是秀逸艳丽，众人看了无不叹服。纷纷赏毕，韦妃命将所有作品集起，叫身边一个叫杏枝的侍女拿去两仪殿皇帝那里让他圣目御览。众人则留在安仁殿中闲谈，不一会，杏枝回来报说，圣上收下后，当场就展开看起来，边看边赞，正好魏王李泰、中书侍郎岑文本、谏议大夫魏征、秘书郎褚遂良等都在两仪殿陪伴圣驾，圣上便让他们也一起观赏品评。

　　燕贤妃听了，连说不妥，懊恼地说：“我们女子以贞静为第一要务，书法之技，本是做完女红，宫中闲来随意写几个字来玩得，不成个样子，怎好拿出去叫大臣们看？不知要被他们如何取笑了。”

　　韦贵妃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打紧？他们原知道我们是为了怡情写着玩的，难道还会认真计较我们写得如何不成？何况虞永兴冯承素两个大书家都不在—”

　　燕贤妃却摇头道：“可别小看了魏征。他可不光是谏言犀利，对书法也是见地颇深。去年圣上起兴临虞永兴的大字帖，那日临到“戬”字，半边戈字没写上，正好虞永兴进宫，圣上就让他提笔写上那半边“戈”，补全了那个字。后来拿给魏征看，问他说朕学虞世南，写得还比较象吧？不想魏征看了以后说，其他一般，只那个戈字写得颇为逼真。你们说，这魏征的眼光厉害不厉害？”

　　侧席上的孔美人闻言“哎呀”一声，说道：“这下惨了！魏东净说话向来不留情，圣上的脸上也经常挂不住。哎哟哟，这下看了我们写得字，圣上面前评头论足起来，我们岂不是要丢脸死？”

　　“魏东净？什么魏东净？你在说谁？”韦贵妃一脸不解。

　　孔美人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脸上一红，不得不答道：“魏征这人老是顶撞圣上，有时圣上受了他气，回宫来难免心情不好，骂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宫女们便编排了这个外号“东净”给他。我听宫女这样叫他，觉得好玩，今日不知怎的就脱口说了。”

　　燕贤妃皱眉道：“这成何体统？宫女随便议论大臣？也太没规矩了。”。

　　韦贵妃转身问边上侍立的一个面庞圆润画着两道粗粗小山眉的中年妇人道：“金尚仪，这是真的吗？”

　　这位金尚仪自太上皇当政起就是大安宫的首领女官，官衔从二品，自长孙皇后薨逝五姑姑多病后，便从大安宫调任到太极宫，接替五姑姑原来的位子，总领尚服局、尚工局、尚寝局、尚食局四局事务，成为后宫宫女的主管。

　　此时她见韦妃问，忙谦恭地回答道：“臣倒不曾亲耳听见她们叫。不过这几年好些宫女年纪长了，自认是宫里老人了，傲骄起来，便说话不留意也是常情。孔美人既如此听见，想必是有的。这总是臣管得不周全。臣回去一定详加整治，必杜绝此等事再发生。”

　　韦贵妃边听边点头，最后道：“长孙皇后仙去后，圣上叫我打理后宫事务，我原没经过这些，五姑姑身体不好，如今尚有学宫的事要劳烦，后宫的事自要你多用心才好。小事不必烦她老人家，大事则务必请她多指点。” 金尚仪听着，小山眉下两片微肿的眼皮一颤，随即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朝对面的五姑姑微欠身一拜，转回头又向韦妃躬身拜道：“臣谨遵教训，定当用心勤力。”

　　燕贤妃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外间一个宫女来报，说是魏王李泰派人送来字画。韦贵妃忙命人请入。不多时，一个年轻的绿袍内监手捧一个锦盒快步走进，报说魏王得知此次赛书盛会，送来自己往日临写的《初月帖》，供众人一晒，以增书会兴致。韦贵妃忙命打开，又邀燕杨二妃同观。一观下，真是满篇连珠，把王羲之的隶草的静动疏密拿捏得精准极了！三妃看了不住点头，又传给众人欣赏，众人看了也都是赞叹不已。韦妃问道可送于皇帝看过。内监答道来前圣上已经看过，才命送来给众人玩赏。韦贵妃笑说自己糊涂，边命方青屏珍重收起，又自取过笔墨，快书了一封便笺向魏王致谢，交这内监原路带回。

　　内监去后，众人纷纷说起世间传闻魏王是收藏字画的行家。又说魏王有两枚小印，一刻“龟”，另一枚刻“益”，专用于欣赏字画。凡经他盖过这两枚印章的书画，都成了世面上万金难求的珍品。燕贤妃向韦贵妃说，如今看来，魏王不仅是懂鉴赏字画，自身的书法也是高明之极呢。韦贵妃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她。

　　这时，圣上的御旨到了，徐惠的簪花小楷《吴都赋》被评为第一，赐松烟香墨十份，云母宣一百张；杨妃的《湘夫人》排名第二，赐朝鲜纸一百张；燕妃和孔美人并列第三，两人也都各有赏赐。众人齐齐向这几人道贺，又欣赏了一阵后方散。

　　回到绿漪殿后，武微月向徐惠叉手一躬道 ：“你的书法如此了得，你我相交这么久，我竟不知。真是古人所说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如今既知，我要拜你为师，你可得好好教导我。”
　　徐惠大窘涨红了脸：“说什么拜师？我有何本事教你？不过是写得多了，看似比人强些，其实并没窥得门径。”

　　“那么多行家都看过，评你的字为第一，你就别谦虚了。”

　　“我不是谦虚。你我之间何话不可说？我和你讲实话，在我看来，魏王的字点画精到，燕妃的字法度森严，我的字清丽，虽各有所长，但都远远称不上书家。今日所有人的字里，真正称得上书家的，唯有杨妃写的《湘夫人》。别看只有短短两行书简，却是真正的沙里金，蚌中珠，已得书法真趣。”说到此，她低头沉思了下，“何以她只得第二，反列我后，其中缘由我也想不出。不过我虽没到书家境地，这点欣赏的眼光还是有的。”

　　“估计是她本人也不想得名次吧。不然何以装裱得如此简朴，又只写两行。” 武微月沉吟道。

　　“恩，大概是这样吧。阿武，恕我直言，你写字还没入门。真要学，我是教不了你的，得拜她这样的师傅才能学出名堂。”徐惠看着武微月，秀目中闪动着真诚的光芒。

　　“话虽如此，也不知她肯不肯教。”

　　“一定肯教。字如其人，她的字潇洒自然，大有林下之风，我想她为人一定也如此。”

　　武微月握起拳头在坐垫上敲了一下，“那好，我这就求五姑姑请她带我进太极宫去求见杨妃。”

　　徐惠点点头说：“这个法子好，请五姑姑引荐。。。”没等她说完，武微月已经跑了出去。“这人，如今也说是风就是雨，学起崔丹青来了。”徐惠喃喃道。不防武微月却自门外返来，探头进来道：“要是她不收我，我可还是要回来赖上你这个师傅的喔。”说完她做了个鬼脸，一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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