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倾城

　　当人屠榜上杀人数目以万计量时，意味着战事再起。

　　长庆楼下，有人誊抄了四张观潮榜向公众展示。锦瑟、西风和雪千寻压低了风帽，在人群外围眺望。四张巨幅卷轴高高悬挂，华鼎十五年人屠榜榜首赫然书写“何其殊”三个字，跟着这一名字的，是触目惊心的朱砂批注：两万五千二百一十四。

　　“杀降不祥啊，”人们窃窃私语着，“尤其还是在除夕那一日。”

　　“杨摧只是假意投降，在他将十万百姓挟为人质的时候，就该料到有成王败寇这一天。”也有人替这场大捷歌功。

　　人屠榜第二名正是被何其殊斩首的杨摧。不出意外地，榜单前十皆是参与那场战役的将领和武者，而前一年排在榜首的第一杀手三刀，这一次排名退至第十一。

　　“但愿以后别再有战火了。”上了年纪的人回想起前朝末期连续不断的战乱，颤声祈祷着。

　　从大焕高祖何焰称帝开始，至今已有十八年，经历了建炎和华鼎两代帝王，天下太平的岁月共有十余载。讨伐杨摧历时大半年，是大焕建国后最浩大的一场战役。

　　有个中年人对身边人耳语：“旧朝政权腐朽衰败，缺乏震慑藩王的威力，这才导致叛军四起。新朝皇权异常强盛，怎么还是有人逆反？”

　　回答的人同样是声如蚊蚋：“前朝是皇权、武权共治天下。可如今呢，诸王在数十年的战乱中大大削弱，武阀中最强的两大氏族又都被灭了门。剩下的藩王与武阀岂能不感自危？”

　　西风等人正在看榜，身后忽然有人轻拍了她们一下。

　　“你们果然在这。”伊心慈掀开风帽，用目光示意三人离开人群，随后，边走边说道，“庄王剿灭杨摧之后，意图直辖幽州武权，被江湖笔南宫清驳回了。按照江湖笔的旨意，接替杨氏的新武阀应该是岭南的归剑山庄。”她的消息来自侯府，比市井传说更加及时确凿。

　　四个人重新回到长庆楼顶层的雅间。

　　“看来大焕想要集权于朝廷，而江湖笔并不让步。”西风道。

　　“皇权与武权本该互相监督、彼此制约，一旦力量倾斜，势必引起天下动荡。”锦瑟不禁忧虑，“而奉行强者为尊的武权领域，绝不会臣服于南宫清之外的领袖，世人只信奉观潮阁对至强的见证。何其殊一向深谋远虑，这次怎么沉不住气了。”

　　雪千寻想到刚才扫过一眼的战武榜，神色复杂，似乎强压着某种情绪：“我看到何其殊在战武榜前列。”

　　三人一齐看向雪千寻，隐约带出微妙的笑容。

　　“庄王在战武榜上的排名一直很靠前，所以当我知道你雇凶杀他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那三刀也是够狂妄的，敢为七颗夜明珠铤而走险。”伊心慈一边笑着说，一边慢条斯理地拿出三本册页，“我带来了——战武榜、兵器榜和妙手榜。难以置信，刚刚过去的这一年，江湖已然发生了巨变。”

　　第一本册页——战武榜徐徐展开，二十八个名字依次显露——

　　榜首：南宫清；

　　第二：幽游渡尘；

　　第三：沧浪笑；

　　第四：腥海；

　　第五：霍惊羽；

　　第六：楚怀川；

　　第七：池砚鲸；

　　第八：萧真；

　　第九：何其殊；

　　第十：屠魔人；

　　第十一：小狼儿；

　　第十二：西风；

　　第十三：楚莲睡；

　　第十四：楼外楼；

　　第十五：东方珑心；

　　第十六：第五魅；

　　第十七：舒月影；

　　第十八：老不死；

　　第十九：三刀；

　　第二十：锦瑟；

　　第二十一：千姬；

　　第二十二：龙展；

　　第二十三：杨摧；

　　第二十四：斐野；

　　第二十五：玄武；

　　第二十六：唐非；

　　第二十七：莫惜金；

　　榜尾：智老虎。

　　“锦瑟，你终究还是上榜了。”西风的目光落在第二十的排名上，笑道，“第一次上榜就跳过八个位次，还是有点儿醒目呢。”

　　“锦瑟一直很厉害，竟然是第一次上榜？”雪千寻脱口而出。

　　锦瑟莞尔一笑，悠然逗她：“你从何时发觉我很厉害的？”

　　雪千寻思索了一下，轻轻“啊”了一声，恍然发觉：“是最近。”

　　伊心慈道：“观潮阁排榜的法则是：亲自见证，不记隐士。所以，隐藏实力或归隐不出者，观潮阁皆不予评量。西风很早就说锦瑟韬光韫玉，像是刻意避免入榜，我还半信半疑。直到去年，她才真正显露暗武武技。后来师父告诉我，庄王立即派人去探查锦瑟的来历。一个神秘而强大的暗武，只是优哉游哉地为他做着春江院的老板，实在太可疑了。”

　　雪千寻明白了：“果然，即便是南宫清大人亲自考核晋升的暗武，也不能作为观潮阁评榜的依据。”

　　排榜者不入榜，在榜者不排榜。武权至尊也绝不干扰观潮阁排榜。

　　雪千寻还有不解：“三刀和玄武已死，为何还在榜上？”

　　伊心慈道：“只有被后来者赶超，或者消失了一整年的人，才会落榜。三刀和玄武虽然都被西风斩杀，其生前实力仍超越榜下之人。”

　　“辰怒可曾上过榜？”雪千寻首先留意到水月宫的腥海排名第四，他是辰怒的属下，居然排名如此之高。起初，雪千寻以为辰怒不在榜上，是因为西风声称处决了他——死者不上榜。可三刀和玄武仍在榜中，辰怒的武技又不可能在这两人之下。

　　三人听到雪千寻的疑问，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辰怒曾经位列战武榜第二。他去年身披玄甲公然露过面，并在教众面前显露过身手，为何落榜了呢？”伊心慈苦思而不解，最后索性猜测，“观潮之眼永不休眠，或许阁主洞悉了噬魂者真相，观察到辰怒魂落逆位，已不再是榜上任何人的对手。”

　　雪千寻却很震惊辰怒曾经在战武榜上排位仅次于江湖笔。“为什么小伊姐姐说江湖发生了巨变？南宫清大人不是仍在榜首吗？”

　　伊心慈忍俊不禁：“倘若南宫清大人跌落榜首，那就不止是巨变，而是天翻地覆了。”

　　“巨变是指，战武榜从未在一年之间出现这么多新名字，”西风从榜上第二个名字开始，逐次为雪千寻指道，“第二名，幽游渡尘，第八名，萧真；第十名，屠魔人；第十一名，小狼儿；第十三名，楚莲睡；第十四名，楼外楼；第十六名，第五魅；第十七名，舒月影。”

　　伊心慈在旁点首：“这八个人，我也是闻所未闻。没有人能在朝夕之间练成卓绝武功，往年新上榜的人物，大多已经在江湖中崭露头角。”观潮阁的每张榜单只有二十八个位次，而江湖上可称之为厉害的人物岂止千百？许多未上榜的高手也能在一方享有响亮的声誉。伊心慈指出近在眼前的例子：“譬如这次新上榜的唐非，两年前就在西部很有名气了。咦？唐非不是自称刀法胜过其兄唐然吗？怎么观潮阁对他的排名却在唐然之后呢？”

　　雪千寻略一思索：“唐然与唐非切磋武艺，不会使用淬毒飞刀，自然要输给他。”

　　伊心慈这才恍然大悟：“还是雪妹妹神思敏捷。”

　　雪千寻又道：“这八个人一出江湖即登上战武榜，跳过的位次比锦瑟还多。他们之前都是深藏不露的隐士吧？”

　　提到隐士，她们同时想到一人。

　　锦瑟正对着战武榜若有所思，察觉到三人的目光，抬头道：“有两个名字我倒是熟悉，第八和第十七。”

　　雪千寻开口便问：“这里有你的链主吗？”

　　锦瑟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那句对太后说过的话：“她的名字不在战武榜上。”

　　雪千寻喃喃自语：“太后说她已经身在江湖，难道没有被观潮阁亲自见证？”

　　“萧真，舒月影。”西风念出锦瑟指出的两位熟人，问，“她们是谁？”

　　听到这两个名字，锦瑟的神色变了变，似乎不愿触及，淡然道：“从前确是隐士，不知为何现身江湖。”

　　短暂的沉默过后，雪千寻很平静地问出她在看到战武榜第一眼就产生的疑问：“西风，是何其殊亲手杀的你吗？”

　　她从未想到，身边时常带着护卫的何其殊本身就是顶级武者，更没想到他的排名比西风还高。现在雪千寻明白，何其殊从不出手，只因有无数人可以替他效力。

　　西风明白雪千寻的心思，默认的同时轻盈笑道：“我并没有死，你还是不放过他吗？”

　　雪千寻似乎答非所问：“我知道了。”

　　哪怕只当何其殊是奉命执行“天诛令”的人，雪千寻都有足够强烈的念头去杀他。西风的归来让她搁置了那个念头，可现在却发现，正是何其殊送出那残忍的一剑穿心。浑身浴血的西风轻吻她指尖的一幕，是雪千寻长久无法醒来的梦魇。为什么那一剑没有让西风瞬间死去？仅仅因为西风用意志支撑自己登上镇魔崖？还是因为何其殊故意不让她痛快地解脱？如电的思绪穿连着各种细节。空气凝固。

　　伊心慈莫名感到一阵心悸，表面平静的雪千寻似乎正散发着看不见的锋芒，令人骨寒。

　　锦瑟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雪千寻：“这一次你准备雇哪个杀手？我帮你参详参详，看他打不打得过何其殊。”

　　雪千寻望着锦瑟俏皮带笑的眼梢，想起她帮自己摆脱嫌疑的苦心，顿时百味杂陈，前一刻还紧绷的她瞬间平息了那种异常的杀气。

　　“你别逗雪妹妹了。”伊心慈埋怨锦瑟这时候还开玩笑，温声劝道：“他是一人之下的亲王，就算本身不是战武榜上的高手，刺客也绝难杀到他的身边。”

　　西风没有调笑掩过，也没有劝阻那个不言而喻的杀意，只是轻柔地握住雪千寻发抖的手。雪千寻用滚烫的掌心更紧地攥住西风冰凉的手指，不再发一言。西风微微一笑，转身拾起桌上的第二本册页，若无其事地念着题首：“兵器榜。有兴趣看看么？”

　　雪千寻本无兴趣，看到伊心慈忧虑的目光，才勉强笑道：“好啊，我想看看。”

　　册页展开，榜首依然是御龙符，雪千寻浏览一遍，二十八件兵器依次记在了心里：御龙符、玉牙、无梦、赤炎、飓沙、焚夜、默弦、青簪、将白、御灵、鹤羽、星歌、阿久、青蚨缠、血玫瑰、冰魄绫绡、落红、芷魅、影藤、春雨、裂光、青萍、兰叶、落络、挽香、离镜、鸮骨、醉仙。

　　“第四是赤炎战甲，第十是锦瑟的御灵笛，第十六是西风的冰魄绫绡。”雪千寻指出自己能辨认的兵器。

　　西风沉吟道：“兵器榜上也新增了许多兵器，御灵笛从第九退至第十，冰魄绫绡从第十二退至第十六。月如钩等八件兵器落榜了。”

　　雪千寻道：“这些名字很难看出都是什么。”

　　锦瑟道：“兵器榜上最有名的，除了御龙符和赤炎战甲，还有南宫清的煞尸‘无梦’和归剑山庄的传家宝剑‘将白’，不过，亲眼目睹这两种兵器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伊心慈道：“观潮阁不会公开兵器的形态和持有者，如果不是锦瑟和西风自己说，我也绝对认不出御灵笛和冰魄绫绡。”

　　雪千寻道：“亲眼目睹兵器榜上的名器，而自己却不知道，这种事一定常有发生。”

　　伊心慈笑了：“还是不要目睹这些榜上兵器为好，遇上只怕凶多吉少。”

　　雪千寻想起太后的话，终于对兵器榜燃起了兴趣：“这里面有活人吗？”

　　锦瑟也正在下意识地辨认其中是否有驯兽之名，喃喃道：“想必是有的。”

　　伊心慈合上兵器榜，有些迫不及待地展开最后一本册页：“你们不看看妙手榜吗？”

　　雪千寻顿时面露喜色，忙问：“小伊姐姐在榜上吗？”

　　伊心慈微微一怔，随即红了脸：“妙手榜上都是顶级医家圣手，我的确是以登上妙手榜为目标，可惜这一年依旧差得远。”

　　雪千寻这才发现自己会错意，转念一想，假如伊心慈真的在妙手榜上名列前茅，以她内敛腼腆的性情，反而不会催促朋友来看。

　　妙手榜完全展开，三人终于知道伊心慈为何欣喜。

　　“榜首是我师母。”伊心慈自豪地宣布，“今年妙手榜上也新晋了几位医师，而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基本保持了排名，夏云师姐则提升了五个位次。”

　　榜首安枕河，之后依次为萧真、楚怀川、兰素、曲中由、赵衍、吴大用、陆荞羽、怜怜、悬月刀、霁弦居士、 三更拆骨、雁去也、 泽生、 冷月割、楚安芝、葛云针、 赊命夜叉、 夏云、白苏、温小刀、悬灯、唐密、沈观、苓烟野人、半面、季来之、青囊子。

　　西风极是郑重：“我只认得小伊姐姐是我的救命妙手。”

　　伊心慈赧颜道：“我有自知之明，今后定要加倍努力。”随后不再流露落榜的失意，转身对锦瑟道，“你的链主总该在妙手榜上吧？因为她治好了你的太阴寒毒，师母甚至十分意外自己是榜首。”

　　锦瑟正望着妙手榜出神，浓密的睫毛缓缓眨着，似有几分失落，忽然听到伊心慈问她，抬起头时已经又是明朗的浅笑：“医治我的未必是她。”说着指向妙手榜第二名，“真没想到这个人出山会如此张扬。”

　　萧真，战武榜第八名，妙手榜第二名。连锦瑟也不知道她为何突然现身江湖。

　　窗外的喧哗暂时落幕，庄王大捷的仪队早已行远，不一会儿，从远至近涌现锣鼓吹打之声，上元节的花灯车马终于巡游过来了。

　　伊心慈扶着窗沿向外张望，忽听街上有人嘹亮地喊道：“小伊姐姐！小伊姐姐！你怎么在那儿？”

　　“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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