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难从

　　聂凡生对这个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娘有点不能接受。
　　一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自己没爹没娘的事实。比起其他孩子，这或许会是很深的伤口，可是聂凡生很幸运地被墨炀给捡了回去，童年虽说与众不同，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健康茁壮成长的。对于爹娘这样存在，她只觉得就像是兜里只有五文钱，却想吃最贵的酒楼的饭菜一样，吃的到是福气，吃不到那就去买街边一文钱一个的包子，也无伤大雅。
　　“你……你真是我娘？”聂凡生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看着面前的那张脸简直像照镜子一样，说她们没有关系她自己都不信。
　　教主扁了扁嘴，声音哽咽：“我以为你早已经死了……没想到，没想到我们母女竟然还有可以团圆的一天……”
　　仰阿莎细思之下觉得不对啊，教主的孩子不是男孩吗？
　　聂凡生也想起来乌黎塔告诉他们的五仙教往事，“你休想骗我们！碧蝶使说过教主的孩子是男孩！”
　　“没办法，算命的说你命不好，要当男子养活才可能得长命。”教主凄凄切切伸手摸了摸聂凡生的侧脸。
　　“教主你别欺负我读书少不聪明，五仙教会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聂凡生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教主。
　　教主眼睛瞪得大大的，泪眼婆娑。聂凡生最见不得女子哭，可是张了张嘴又不知道怎么安抚。
　　“吾儿真是伤透吾心！怀胎十月在奔波流离中把你生下来，千辛万苦带你躲避追杀回到五仙教过上了安定的日子，对你有求必应，你要月亮我还会再送你几颗星星，怎料一朝不慎放你出去玩，就坠下了悬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多年未见，吾儿竟然如此冷酷如情……”说着说着竟然掩面抽泣起来。
　　聂凡生目瞪口呆，虽然这个教主的话听起来好假……但是还是有点感动怎么办？
　　要月亮还送星星。
　　自己的人生中居然也有过这样的待遇？！
　　她暗示地看向穆靖书一眼，对方投给她一个“想都别想”的眼神，聂凡生被噎了一下。
　　“唔……其实我不记得四岁以前的事情了……”
　　教主一下子抬起头，抓住聂凡生的肩膀：“怪不得……怪不得你会不认我，也对，从那么高掉下去不死已经是奇迹了，只摔坏了头真是上天保佑。诺玛，你不是四岁掉下悬崖的，是五岁！”
　　“哦，师父也只是大概给我估计了一下年纪……”
　　“那个悬崖下居然会有人？！”
　　“啊很奇怪吗？反正我醒的时候看到的都是狼，然后我师父把我救出来的。”
　　教主有些失魂落魄地放下手，自言自语：“当初若是有这样的高人相助，你爹也不会死得那么惨，一代忠良，开国功臣，最后落得个被奸人陷害满门抄斩的结局……”
　　满门抄斩？！
　　穆靖书眯着眼皱了皱眉，十七年前，宰相宋珏以叛国谋反的罪名参奏将军沈啸云，证据确凿使得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抄家诛九族，开国功臣将门之家，从此销声匿迹。
　　如果他没记错，宋珏如此针对玄渊，又同样如此针对沈家，再加上程柒柒那日说过生生和玄渊长相相似……
　　一个答案在心头呼之欲出。
　　聂凡生自从见过阿蛮的变脸之后，对每个人的脸都不怎么敢相信。虽然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和五仙教绝对有什么关系，比如她对望海崖的惧怕，比如她对素未谋面五仙教教主生活习惯的熟悉。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但是你身上的凤凰蛊总能说明一切了吧。”
　　“我身上有凤凰蛊？！”聂凡生大惊，她从来没感觉到自己身上有这种东西存在。
　　教主点点头：“蛊物天生就对蛊物敏感，你看阿达——”她说着招呼了阿达过来，聂凡生一脸恶心地往穆靖书那里靠了几步。“阿达总是想往你身上靠，是因为你体内的凤凰蛊，凤凰蛊对于蛊物来说一样是救命的圣物。”
　　聂凡生想了一下：“可是之前我曾经中过血煞掌，命悬一线的时候凤凰蛊并没有救我啊！”
　　“那定是有人赶在凤凰蛊察觉你性命垂危之前将你从阎王殿拉回来了，若是真如你所说，那么此人定是在以命换命，就算救了你也会自损五分。”
　　聂凡生眨了眨眼，偷偷瞄了一眼穆靖书，宗主大人满脸“不关我事”的样子，脸扭到一边去。
　　啧，这种别别扭扭的男人真的是……
　　“诺玛，我知道要你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事情很困难，娘想和你好好说说话，我们母女十几年没见了——”
　　“教主且慢。”穆靖书打断教主的话：“我们此行是为求凤凰蛊而来，但是却惊闻五仙教机密，还请教主将家长里短暂放。”
　　“小伙子口气挺大吗！，老娘都不知道五仙教机密你怎么知道？！”教主早就看出自家闺女和这个臭小子之间的小九九，就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功夫眉来眼去好几次，十几年没见到的孩子，一见面发现已经被别人给收入麾下，教主表示很不爽，所以看穆靖书很不顺眼。
　　穆靖书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面前这人要不是他丈母娘，哦不对是聂凡生她娘，他堂堂云中观宗主连眼皮子都懒的为她掀一下，更别说这样心平气和好言好语。
　　这个五仙教教主真是……难怪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副嚣张不可一世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聂凡生看着穆靖书表情暗自隐忍，赶紧出来调和：“啊那个，他说的是真的，我们刚从碧蝶使那里逃出来，现在的碧蝶使根本不是真的，她是乌黎塔的妹妹阿蛮！”
　　“什么？！”教主大惊。“阿蛮不是十几年前就被……乌黎塔根本没有把她埋下去？！”
　　聂凡生点点头，又摇摇头：“埋是埋了，但是阿蛮尸身几日不腐不烂，乌黎塔将她掘出坟墓喂了凤凰蛊，她就变成了一个活死人，呼吸心跳俱无，但是平日看起来又与常人无异。啊对了还有她浑身上下全都是蛊虫啊！很恶心的！她的脸都能随便变的！身体也可以！”聂凡生说着说着就手舞足蹈地比划，教主神色凝重起来。
　　蛊人已经多年未曾在五仙教出现了，自从多年前那场大战过后，所有的蛊虫都已经被封锁在杀神殿的地宫里，本以为此时已经姑息，没想到竟忽略了阿蛮……
　　“教主！——”远远有个五仙教弟子跑来，身上有数道伤口，模样十分狼狈，他跌跌撞撞跪倒在教主面前：“教主！杀神殿方向突然跑出了数十个傀儡，我们已经损伤几十个弟子了，他们根本不惧怕任何攻击，我们……”
　　“所有的弟子都向望海崖方向逃，将傀儡引去望海崖！”聂凡生发号施令，来报信的弟子看了看聂凡生又看了看一旁的教主。
　　“照她说的做。”
　　“是。”弟子又跌跌撞撞跑回去。
　　教主看着他们几人：“为何要前往望海崖？”
　　“因为尸蛊最惧阳光。”
　　“那只要将傀儡带去望海崖便可安生？”
　　穆靖书摇了摇头：“傀儡会突然觉醒，定是受到阿蛮影响，阿蛮是比蛊人更可怕的存在，恐怕……”
　　他的话还没说完，仰阿莎就突然惊呼：“阿达！阿达你怎么了？！”
　　一边的阿达抬起了大半个身子，似乎十分痛苦地在挣扎，两对大螯挥舞生风，发出“嘶嘶”的声音。
　　“看来是阿蛮开始对蛊物进行控制了。”穆靖书看着阿达说道。
　　教主这时来不及估计其他，抽出笛子吹出一段音调诡异的旋律，然后聂凡生就看见四周围涌出各种各样的毒物向着望海崖的方向前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聂凡生吓得直接抱住程柒柒，教主吹完一段放下笛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从小就这副德性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改过来！亏你还是我梁玉墨的孩子！”
　　原来她娘的名字叫梁玉墨啊……
　　“跟我走！”
　　教主跨上不知何时找来的一条灵蛇，飞快地向前赶，聂凡生忍着恶心凑上去，呼啸的风声太大，她只能扯着嗓子喊：“为什么你有个中原名字？！”
　　“老娘就是中原长大的！是后来才回五仙教继承教主之位的！”
　　“那我爹是谁？”
　　“你爹是当朝大——”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回头再说！”教主还得抽空继续操控蛊虫去对抗阿蛮控制的蛊虫，实在没这个闲心和聂凡生这时候来忆往昔岁月，她扭头一看被吓了一跳：“你怎么飞这么快？！”
　　聂凡生得意一笑：“因为我是‘神风鬼影’啊！”然后一下子窜得老远，轻车熟路向望海崖方向去了，唔，记忆虽然没了，但是身体的感觉还在，就是这个方向，不会有错的。
　　教主在蛇背上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家闺女原来是那个轻功天下第一的小贼吗？！那……那刚才那个看起来器宇不凡和自家闺女眉来眼去好几次的年轻人应该就是……云中观的宗主？
　　她女婿是云中观的宗主？！
　　教主瞬间改变了对穆靖书的看法，云中观大宗主那不是江湖上的传奇人物吗！连远在苗疆的她都知道，自己女婿要是他的话她决定一万个赞成！
　　所有的弟子都在往望海崖赶，聂凡生他们跑了一会就听到四周围各种惨叫和哀嚎，夹杂着呐喊。聂凡生停下来，亲眼看见一个傀儡将手狠狠cha进一名子弟的胸膛，将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扯了出来。她差点要吐，然后千红刀狠狠甩出去，扎在傀儡的眉心。
　　结果那个傀儡被激怒了，疯狂地冲上来追着聂凡生。
　　这些东西果然都是杀不死的怪物！聂凡生一边跑一边回头，跑了一会她发现，虽然几乎是无畏的，但是这些傀儡没有思想，它们只会盯着一个目标，直到目标死去才会换下一个目标。
　　她于是又试了一次，将一个刚杀死一名弟子的傀儡吸引了过来，果然，两只傀儡一路紧随。聂凡生冲着赶来想要帮她的穆靖书喊：“小白鸟！让我娘告诉所有弟子，不要挣扎，全部前往望海崖，用最快的速度，不要和它们打！——”
　　穆靖书深深凝视了她一眼，背着玄渊就去找教主了。
　　他的生生……有的时候真的是勇敢到他难以想象。
　　五仙教从未有过如此盛大的场面，蛊虫纠缠在一起，教众被傀儡追着也不还手，只是一个劲地跑。
　　聂凡生速度最快，她用尽身上最后一枚千红刀，将十几个傀儡全部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有一个傀儡从树上跳下来，眼看着聂凡生就要被咬到了，突然一颗石子在空中将那傀儡击出五六丈远，聂凡生回头一看，穆靖书在后面手还没收回去。
　　她轻轻笑了一下，有小白鸟在，她什么都不怕。

　　所有弟子聚集到望海崖的时候，原本三四百弟子，只剩下一百多人了，每一个几乎都是浑身浴血。
　　大片大片的森林边缘处，傀儡走进阳光的一刹那，果然就开始嘶吼。早就应该腐化的身体因为尸蛊的存在而没有破败，此刻一接触阳光，便开始迅速腐烂，流出脓水，变绿，空气中是一股几乎能让人中毒的恶臭。
　　几十个傀儡在半柱香都不到的功夫里腐化，最后变成了一具具白骨，暴露在阳光下的尸蛊无处藏身，不一会也被消灭干净。
　　一场恶战结束了？幸存的弟子们有些发傻地看着面前的黄土白骨，过了一会，有人开始捂着脸痛哭，接着哭声越来越大，聂凡生喘着粗气看着这一百多号人，莫名也有些想哭。
　　生死便是转瞬之间的事情，前一刻可能还在语笑嫣然，下一刻就已天人永隔。死去的那些都是他们的同门兄弟姐妹，因这无妄之灾，落得这般结局，究竟是谁的错？
　　“不好！阿蛮正在往这里来！”教主突然说道，然后又开始吹奏笛子，这次的旋律由缓到急，教主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最后笛音已经快到聂凡生几乎看不清教主的手指是怎么动的，然后突然笛音戛然而止，教主的笛子“啪”地断成了两截，她猛地吐出一口血，从蛇背上摔落下来。
　　“娘——”聂凡生冲过去抱住教主，还没来得及看她的伤势，就见到从树林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影。
　　正是阿蛮！
　　“为什么？为什么？！”阿蛮满脸凶狠的表情，但是两行眼泪却清清楚楚地挂着。
　　仰阿莎看到阿蛮身上粘着的碧蝶的尸体，腿一软跪了下来。“阿塔……”
　　“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阿蛮尖细的嗓音叫喊出这句话，震得聂凡生耳朵痛。她身后的蛊虫漫山遍野，聂凡生觉得自己说不定今天就会死在这里了。
　　“强行操纵如此多数量的蛊……你这样会蛊虫反噬的……”教主躺在聂凡生怀里无力地说道。
　　“你闭嘴！！！”阿蛮听到这话手一指，一条蛊虫就飞快地窜了过来。
　　聂凡生没有了千红刀，这时候根本避无可避，穆靖书伸出软剑一挑，那虫子就一分为二了。
　　“你同样也没资格这样对他们，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对不起你，一切都是命数。”
　　阿蛮情绪更加激动：“我不相信！！！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我不想每天面对黑暗！我不想变成这样不人不鬼！我不想杀了他！为什么你们要这样逼我？！为什么要一直阻止我？！我要杀了你们！——”
　　穆靖书将背上的玄渊放下，手中的剑缓缓抬起，道：“我没兴趣了解你和这世间的爱恨情仇，我只想告诉你，这里的人你不能碰。”
　　聂凡生放下教主，抽出玄渊身上的离魂刀，坚定地站到了穆靖书身旁，程柒柒也走上前去，三个人并肩而立
　　阿蛮的眼睛从没有眼白的纯黑渐渐变成了血红。“如果我一定要呢？”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说完，阿蛮就一声长啸，身后的蛊虫像疯了一般涌来，霎时间一片刀光剑影。五仙教的局限就在于，没有了御蛊的笛子，几乎什么都做不了，一百多个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们浴血奋战。他们的笛子，不是已经损坏就是在纠缠中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几人的武功即使已是江湖上难有敌手，可若是要护得这么多人安然无恙着实还是困难了点，聂凡生渐渐觉得吃力，穆靖书见蛊虫越来越多眼看着就要突破他们的防守，目光一凛。聂凡生便看见穆靖书使了个眼熟的架势，然后剑气荡开来的一瞬间，聂凡生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她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得见剑气所过之处，所有蛊虫全被震得四分五裂，连带着参天大树都被打断了好几棵，阿蛮直接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在一棵树上，痛苦不堪却一滴血也流不出来。
　　好一会众人才缓过来，聂凡生呆呆看着穆靖书许久，她想起来这一招的名字了。
　　苍天九问第二式——魂归何处。
　　阿蛮倒在地上，止不住地咳嗽，每咳一下就有数条蛊虫从她的嘴里掉下来。
　　剩下的一些蛊虫突然躁动起来，阿蛮的皮肤下蛊虫也开始发了疯一样地涌动，阿蛮眼神变得惊恐，嘴里喊着“不要不要”，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惶恐到了极点却一滴眼泪流不出来。
　　“她怎么了？！”聂凡生被穆靖书搀扶起来，教主坐起身缓缓说道：“蛊虫反噬。”
　　众人皆看着周围的蛊虫蜂拥而上要包围住阿蛮，聂凡生心存不忍：“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吗？”
　　教主摇摇头：“蛊虫反噬一旦开始，就绝不会停。”
　　阿蛮尖利的叫声响彻云霄：“救命——哥哥！救我！——”
　　聂凡生别过头不想看，她的亲哥哥，不久之前被她亲手杀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密室，而这生死关头，她唯一想到的人，却也只有他。
　　阿蛮的声音淹没在一群蛊虫里，众人只得看着她被一寸寸吃干净。
　　这就是命数吗……明明谁都没错，却总有无辜的人被当成祭品。
　　忽然一只碧蝶翩翩飞进了蛊虫群，树林里接着窜出来一个人，将手伸进虫堆里将已经只剩半个身体的阿蛮扯进怀里。
　　“别怕，哥哥在这。”乌黎塔全身已经被蛊虫啃咬的没了人形，两个难兄难妹在一起，聂凡生鼻子一酸，穆靖书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紧紧抱着。
　　“阿塔不要啊！——”仰阿莎哭喊着，可是乌黎塔向她投去了一个温柔的目光，就转过了头。“这次我终于能救你了，阿蛮。”乌黎塔咧开嘴笑了一下，将阿蛮的头放在胸口，然后一把长剑贯穿了阿蛮的头和他的心脏……
　　最后的一只碧蝶，终于也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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