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修罗道

作者:緋村天水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情初动


      骑射午习完后,白灵飞脸上已全无血色,竟是半滚半踏下了马背。
      洪达见他情况差到如此,立刻遣手下亲兵将他护送回平京城。然而他驰到半途,却忽然对中野军兵士低说:“你们先回密林营地吧,我可以自己回城。”
      短短时日里,士兵都知这少将是出了名的倔强,他们不敢说不,只是劝道:“如果我们不将您送回城内,将军定会怪罪卑职办事不力,少将……”
      “我师门功夫学得不错,断未会没命回去。”他语中有几分灵巧佻皮,竭力说服士兵自己尚有余力。士兵觉得仍有不合之处,但见白灵飞执意至此,又认为御剑门主武功高绝、当不致会窝囊得倒在马上,他们只得照原路返回汉南平原。
      士兵显然并未完全了解这位少将——其实他一直以来,还真没将御剑门主昏倒堕马当一回事。
      白灵飞全速催骑绕了平京半圈,若心中无一念支撑,早就被骏马抛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了。
      他单人匹马直闯上古越山,禁军大牢守卫见到来者,全都提高十二分戒备——
      天牢扣押着当朝皇太子,圣上严令,除守牢禁军,无人能私进内里半步。然而少年纵骑驰上斜坡,当面冲来便冷然低喝:“禁军士兵接令﹗”
      那队精兵霎眼全都呆住,白灵飞喘气再喊:“此乃圣旨,谁敢不跪﹗”
      看到少年在怀内掏出一物,他们反射式便下跪高呼:“吾皇万岁﹗”
      白灵飞摊开手,掌心却竟是个刻着“言”字的顶级羊脂玉佩。
      “陛下知道殿下在牢里受了点伤,虽谋反一事未有定案,但君为万民楷模,陛下不愿作不念父子情份的皇者,故特命我来看望殿下——有此信物作证,快开牢门。”
      禁军士兵支吾的道:“但这……这殿下的信物啊。”
      少年绽开了一个纯粹的笑,“没错,这是殿下出生时、陛下打造成一对的玉佩。殿下的那块正在东宫内,这块是陛下赐予我来传讯的。”
      “灵飞少将可有圣旨﹖”
      “陛下信物在前、岂会有伪,何须再要圣旨﹖”少年沉下语气,马上身影挺得削直如剑,“若大家有所疑虑,可待你们方统领来到对证真假,我身负皇命,定不会逃出古越山,各位自可交差。殿下是天家唯一嫡系储君,若因耽误而有所闪失,便是整队禁军亦难担其罪。开门﹗”
      那队士兵得他保证,亦不在牢前再作为难,领了少年走进天牢最深处,将值班士兵们叫来,集齐三把钥匙,把牢门的锁逐个打开——
      “咿呀——”
      牢外的摇曳烛光甫照入内,本来一直在出口驻守的士兵倒抽凉气,牢房内几个禁军将领怒目相视,都在怪责同僚岂能将人带到此室。
      少年掩着嘴巴,用力咬破了下唇,才不致漏出半分声响——
      刑室里,一具精壮的男子躯体伤痕班驳,赤血从被高吊起的手腕上淅沥而下,彷似在他脚边流满了整个红池。
      那人经受过禁军几乎全数酷刑,只差未被折磨至残,全身上下,唯有脸仍是完好无伤。
      少年怔怔凝视原来杀伐凌厉的容颜,却发现他已成一尊沉睡的伟岸雕像。
      ……这个月来,景言便是日夜在牢中遭锉骨裂皮的苦﹗
      ——除了别离,再没什么能让人在顷刻间看清自己的心。
      突如其来的痛淹没了少年,紧紧攫住他神智。白灵飞不顾一切,扬手拔出九玄,指住其中一将喝令:“立刻放下他﹗”
      剑华映得牢室亮白如昼,那几个将领认出了这柄震惊当世的长剑,更见少年双目栗寒、可怖状似修罗,全都不敢再对景言用刑。
      沉睡四年的杀戮狠意,再次在血液里破脉而出——他有冲动不惜一切、都要将天牢变成禁军葬岗﹗
      他秏尽全身的抑制,才遏止了九玄欲饮人血的原始欲望。
      “全部出去﹗”

      那是一个,他拼命逃离却又作不完的梦。
      江南渔村的夏午,全是令他神经隐痛的刀扎碎片。
      周身骨头似要快被打碎,他鼻里结了血块,不断吐出嘴巴的泥沙大喊。
      他喊了很多声娘,亲眼看着娘受了天大的凌/辱,渐渐再也喊不动了。
      全村都不敢得罪官兵,还没给打到重伤的,都只在屋外默默旁观。
      直到最后,他断了左臂骨,奄奄一息倒在地上,手指差一寸便碰到了娘的裸躯——
      爹。
      爹……娘受了屈辱,孩儿在唤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若是当初许了一生,为何又要坐看所爱受尽伤害、空余半生相思情恨﹗
      为何自己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为何自己身上,要有那负心人的一半血脉﹗
      他用未断的右臂在地上蜷动,最后抓到了被撕下的布碎,盖住在娘身上,对着从未打算施援手的村民疯狂叫吼,直到将门外的人赶得一个不剩为止。
      他伏在娘的胸脯前,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不断嘶喊,满牙都是咬完右臂后的鲜血,过了良久,摸到了地上纺织机碎成几段的杼心,红着双眼,便对着已折的左手猛刺落去。
      若是放干了一半的血,他跟他从未见过的“爹”,就能斩断血缘了吧。
      等待血尽的过程,比凌迟还要漫长。他看着那些残肉,又再木然再多刺几下。
      忽然间停住他的,却是一双指骨分明、布了剑茧的手。
      ——那梦出现在他人生十多年,自己在虚空中的手,第一次被人温暖的覆住了。
      那手抓得很紧、彷佛要弥补他前半生的失落和虚无。
      孩童到少年时代,那些曾被一下下从心里掏空的东西,忽地全都填满回来。
      那是一个他不敢奢望过的景言,迷糊间,他想抱住那陌生的净光和暖意,抱至灼痛仍不肯放手。
      “景言……景言﹗”
      呼唤在刑室里特别响亮。男子睁开被血凝了半边的双眼,蒙胧里见了遍地赤色中的纯白,脱口而出便是一句低唤:“灵飞……”
      以精钢打制的倒刺手镣给一下削毁,男子费了许久,才知道自己双腕缠上白布,是被人在昏迷中仔细包扎好的。
      他给搁在刑室墙角,全身大致已用金创药料理过。男子无言看自己四肢躯体绑着的包扎布,终于缓缓抬头,静静注视脱了轻甲、撕走了大半衣衫的白灵飞——
      傲气倔强的少年眸里,聚起了雾气泪花,却一直凝在眼眶下缘,只在他们四目相对时才悄然掉落。
      “我就知道会是你……”景言吃力的伸出手臂,将少年拉进了怀内,抱紧片刻,才在唇边浮了一丝笑容:“我再不是皇太子的模样……甚至连护住你都做不到了。”他气若游丝的问:“你介意么﹖”
      白灵飞埋在他肩间,只懂拼命摇头。景言心里一疼,全身的创伤转瞬已被抛开,咬紧牙关将左手从少年腰际抬起,一边在他两颊轻轻擦拭,一边对他低言:
      “你身上那些伤……到底好了没有,嗯﹖”
      “……好了,早就好了。”少年努力停住泪水,将他的手反握住,轻轻的道:“手不要再动……你筋肌伤得很深,如果再妄动半下,这辈子会永远废掉的。”
      男人把痛吼咽在喉里,放软手任少年这么捧住,靠在他耳边低笑:“不动就不动,但你要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景言将脸贴到他颊边,低沉有若魅惑魔音,“其实你在心疼我么﹖”
      “不是……我、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有些情绪已满盈心房,少年哑着嗓子,喃喃低道:“也不愿见你顾了一切,只是没顾上自己。”
      几乎是反射式的,他将男人拥得更用力,否认中的言不由衷,景言自然明白了七分。
      皇太子稍稍拉开了他,趁白灵飞仍在茫然的时候,勾唇一笑,忽尔低头封住了少年双唇。
      ——他是首次吻上一个男子,这片唇瓣的触感不若女子的柔软媚香……却是非常、非常的温暖。
      这么笑若初雪的少年,连给自己索的这一吻,也带着不属尘世里的纯净。
      自己其实一直都沉溺于他的温暖、他的纯净。沉溺已久,于是渴求;渴求已久,于是奢望占有。
      明明自己曾伤他至深,就连多碰他一分也是种亵渎,明明已抑制着慕想他身上的一切,却慕想到直至此刻,竟然完全还原了他丢弃半生的爱欲。
      他在少年口里无休止的掠夺,尝遍舌上齿间的温热,然而同时、那晚在庄园炼狱般的惨况,他却未曾忘却过。
      蓦地想向少年说一声忏悔,但他带给自己的所有、自己都已无法再抽离。
      也许自己,这辈子只会、亦只甘困于那抹纯白。
      终于触到日思慕想的身影,爱恨正疯狂地噬咬着他,他却无力抵受,于是,只有更用力的噬咬着少年。
      直到铁锈味留了满腔,醒觉自己将少年弄得满唇是血,才依依不舍的放开他。
      白灵飞用手指沾了沾血,好半晌仍在定睛看着景言。
      ——刚才双唇交缠里,他分明感受到那人暴烈挣扎着的内心。
      那是求而不得的情感,同一种滋味,他尝得太透彻。
      ……原来景言一直以来,都对自己藏着那种思慕,苦苦克制不敢逾矩。
      正如他过去对另一个人的念求,在大漠长沙的孤梦中、洛阳城的街角里,他原来跟景言一模一样。
      洛阳应仍繁花似锦,却是不知不觉开谢了四个寒暑。
      四个寒暑,为一念执着追遍江南,花季未央,人便已先心灰如死。
      在他参透御剑七式的时候,便已知世间所有尘念,都应有个尽头。剑出如花开,剑收如花谢;他参透了剑,却始终未肯勘破自己的情。
      少年恍惚的笑了一下。
      执着如他,竟忘了红尘里再激烈的情爱,终究会在花季中渐渐枯萎。
      昆仑山到郑都、忘忧谷到晋阳,多年来在江南烟雨里蹒跚独行,他是真的累了。不是不留恋,而是磨尽了心力,他再也爱不起。
      那一剎,他鬼使神差的,竟没推开景言。牢狱里,少年将领依在皇太子身上,甘被染红那一身的纯白,“那该死的欧阳少名……定是对削玉情下了咒吧﹖”
      “就算我用九玄在你心口刺一剑,也不会到现在还没复原啊。”
      景言先是愕然,然后才意会了他的心意,微笑看着白灵飞,阵阵感慨涌上心头。
      “我没你想象中坚强。”
      “这天牢里全是父皇的人,他们每打一鞭,在我心里比狠狠一刀更痛。”景言低声默叹:“因为我太清醒,才会无时无刻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我父亲赐给我的。”
      白灵飞凄然苦笑,这男子何尝做错过什么,值得被血缘挚亲这般对待﹖
      “我可以在他们面前装作不在乎,可以催眠自己莫要不甘,但我忘不了这种痛……和小时候我看着娘受辱时喊着叫爹一样的痛。”
      少年剎那明白了——他不是熬不住施刑,而是败在那份在乎,那比任何极刑更摧残他的意志。
      “我这一辈子,可能也活够了……我想,就算自己死在这里,你和青原也绝不会忘却那个理想,即使是下了十八层地狱,我也会看见中土光复的一天。”
      “灵飞……”景言环住少年,“原来人有些时候,会软弱得连自己都不相信。”
      白灵飞唇上还未结痂,他尝着自己的血,轻轻回拥景言抚慰他:“还记得我初次遇上你,就为了替你驱毒而中了茶曼陀之毒么﹖我不愿效忠于你,为了换走小天他们的性命,便叫你一剑了结我。”
      “不先求生、反而求死,绝非剑者所为——那个时候,你是这么说的。”
      那晚山洞的死寂,与囚室逐格重迭。当时自己身中剧毒,景言寸步不离的照料、带着三个小不点费力将自己送到芍药居求医,而现在,反是他们调换了角色。
      “无论是我、还是青原,都永远不能代替你这个人——没有了你,你坚持的那条路也就完了。”
      那清越嗓子带着痛惜的音色,景言心头一软,贴在他秀气的容颜上,忽然又想起一事,低低问白灵飞:“你身上的剑伤怎么来的﹖”
      “……我知道帝君不会对你罢休,便想起了苦肉计,要青原在我身上刺了几下。”少年无奈的答他:“陛下对你动了杀机,一定会动用皇城三卫,但若看到皇太子遇刺重伤,你在南楚又等同军神,先别说军心立被动摇,帝君也必不愿冒风险当场杀你。”
      景言明白少年对自己费的心思,感触不已,情动之下,慢慢将唇凑到他眼角,沿着他灵气秀逸的轮廓,细碎的往下吻去。
      即使是坚冷的铁钢,一旦化成绕指柔,脉脉的温情更令人无法推拒。
      少年全身僵硬,只有脸庞没有绷紧,不忍驱走他们之间的第一份甜蜜。
      景言像对待一件无上圣洁的珍宝,每下都不敢吻重,直到捕住了两片红瓣,又压抑下天性想要蹂/躏他的欲念,只是细细扫过刚结未固的血痂。
      白灵飞在吻里笑了,有种前所未有的感动——
      ……他满身狰狞伤疤,创口还在渗着血水,却是不情愿再咬伤自己。
      牢里的时间,在咫尺凝望中蓦然静止。
      所有绝望被少年身上的明净淡化,从晋阳城的山中荒洞走到此刻,就连黑暗也夺不去他的气息。
      男人被汹涌的情爱淹至没顶,浑然不觉腕上的伤,抬手抚上他后背,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念着少年名字。
      “皇命在前,竟然也敢闯来禁军重地,少将果然胆色过人。”
      零星铁锁声后,禁军大统领的影子倏然就在牢房外。
      铁门打开,方如松顿时便瞥见忘情相拥深吻的两人。他目光落在银甲已卸、破碎了半身白衣的少年,连连点头道:“不过皇太子更令人佩服,本来我怕用刑太重、您会一命呜呼,没想到您转眼便有精力、更有兴致在天牢行云雨之事啊。”
      两唇倏分,景言单臂揽过了白灵飞,冷冷看着方如松。
      “难怪忠狗如此护主,原来是一介男宠,特意爬过来以身侍人。”将领笑了一声,狠盯着少年,沉声的讥诮:“你没忘陛下那句“过必严惩”吧﹖先用玉佩假传圣旨,更私自闯入古越山天牢,这两宗罪加起来,不知你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景言一听之下,便知道少年苦无办法,唯有拿自己芍药居赠他的信物混进这里。
      他容色转寒,重拾昔日落狱前的凌厉张狂,即使是从低仰视,出言仍然咄咄逼人:
      “只要步出古越山,本殿下会要你为这番话付上代价。”
      “既然殿下开口,那今次的事,本将军可以既往不究。”方如松侧身让过牢门,“只是把主人服侍得舒爽了,再好的狗也是要走的。”
      未待景言发作,白灵飞已经用眼神止住了他,离开了男人的怀抱,漠然将银甲逐件套回身上,在禁军各种异样和鄙蔑的目光下走出铁门。
      “我知你要说什么——你想阻我再对他用刑吧﹖”方如松轻声低语,“不妨听听我的条件,你是不会拒绝的。”
      少年下颌骨上暴现青筋,军靴生生钉在了原地。
      “灵飞,继续走。”牢内的男子沉音扬起,“他不配辱你,我也不用任何人求情——”
      “禁军的酷刑再硬,也硬不过我的骨头。”
      白灵飞灼灼看着刑房的无尽幽黑,忽然扯出锐利的浅笑,如有实质、透着煞人的锋芒。
      他以清冽和隐忍,代替了心里暗许的誓言——
      承诺过守住你一生,我白灵飞定当说到做到。
      银甲轻寒,少年将领决然回眸,转身便离开了大牢。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情初动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325811/3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