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怒（修改版）

　　“时间很晚了，你进去吧。”我站在院子里面，他站在院门口。我们中间，隔着一层稀薄的空气。
　　我少有机会看见他的背影，那么俊朗潇洒，袍角微微飘动，衣带当风，似谢家子弟。我忽然按住胸口，弯下腰来。
　　“小姐，您也累了，沐浴后就早点休息。”小如轻声说。
　　月光穿过芭蕉叶均匀地撒在书架上、撒在我心爱的焦尾琴上、撒在我的梳妆台上，我躺在床上，注视着它慢慢地在夜色中移动，将屋内分成一道道细长的空间，直到钻入帐中。我撩开帐子，摊开手掌，又轻轻地合拢，无声地说：“看，我的手上也有月亮。”朦胧的泪眼中，银盘般的月亮熠熠闪光，一圈一圈的光晕不离不弃地绕着它。我的眼泪渐渐滑落下来，浸湿了肩上的衣服。似乎多年前有个人也曾经在这里流下眼泪，只是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我们都不太记得了。
　　我闭上眼睛，想着叹息桥下的流水折花，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渐渐沉入梦乡。梦中也有一轮满月，还有无边无际的飞花。有人在耳边温柔地说：“逍遥，快起来，我带你去看月亮。”我睁开眼睛，胤禩一袭白衣站在床前，月光在他身上投下浅浅的剪影，如吸风饮露的仙人，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伸手将我抱了起来。
　　我搂住他的脖子，低低地说：“八郎、八郎……”似乎怎么也叫不够。
　　“你这个傻丫头。”
　　我的眼泪忽然又流了下来，蜷起身子拼命地往他怀里挤，恨不得能嵌在那里永远都不要拔出来才好——即使是个梦，我也要在梦里烙下印子。
　　我的眼泪越流越急。木榽树轻轻地摇晃着，落叶在月光下精巧斑斓。我抬起头，眼泪披洒了一脸，死死抓着他的衣角，哽咽道：“如果这是真的该多好……”
　　胤禩没有说话，只是将我的脸紧紧地贴在胸前。大而白的月亮一直悬在我们的上方。
　　我照常地从床上醒来，眼中没有月亮，只有灿烂的阳光。日子也照常地过着，只是我见到胤禩的次数越来越少——中秋过后，康熙命他主管内务府。
　　我对内务府有一点点了解，我有一篇关于满汉融合的课程论文，就是从内务府体系这个角度来写的，但我参考的是《大清会典》、《清朝文献通考》和《清实录》一类的官方资料，所以我仅仅知道一个大概，对于其中的具体事情却并不清楚。
　　内务府是为服事皇室而设立的机构，只有皇帝信任之人才能出任最高管事，而且衙门机构十分庞杂，有广储司、都虞司、掌仪司、会计司、庆丰司、慎刑司、营造司，此外还有不少附属机构，如三织造处、内三旗参领处等，简直就是六部的一个缩影。
　　听小顺子说，康熙此次任命胤禩掌管内务府，主要是让他彻查内务府的经济问题。八旗里边有些人为了官庄起了内讧，前两天还打了一场，闹了些不大不小的事，但是却伤了八旗的和气。为了稳定人心，康熙便让胤禩来处理这个烫手山芋。因为内务府为了包衣奴才的事和户部有些不清不楚的，而户部又由太子掌管。自从围场回来后，除了太子和胤禩外，同行的几个阿哥都被康熙扣去了三个月的俸禄，大家见到太子的脸色都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只能由胤禩来办这件事。
　　我想到这中间巨大的经济利益和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以及可能由之引起的风险，不由暗暗焦急。
　　“奴才给福晋请安。”才叔恭敬地立在一边。
　　“坐下说话。”我让小如给他端上一杯茶，“府里最近没什么事吧？”
　　“是，跟平常一样。”
　　“你吩咐下去，这段时间，除了八爷亲自下令外，府里不接待任何人。另外，没有八爷和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府。”
　　“毛主子和张主子呢？”
　　我看他一眼，“你看着办吧。”
　　“是，奴才明白。”
　　我又跟他扯了些家常，才让小如送他出去。
　　胤禩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我放下书，正要起身，他已经走了过来，“现在光线又不好，小心把眼睛看坏了。”
　　我微微一笑，“吃饭没有？”
　　他摇摇头，拿起一颗小点心，“味道还不错。”
　　我的心跳了一下，“要不就在这里吃？”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忽然拿起剪刀，慢慢地把灯花剪掉，“我回去吃。”
　　我低下头，想了一会，淡淡地说：“您先回去吧，我精神不太好，想睡一会。”
　　现在已是九月下旬，夜凉霜冷，直到半夜身子才暖和起来。那一夜，我睡得十分好，似乎几百年没有这么好过了。我满足地叹息一声，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充满笑意的声音：“早。”
　　我一愣，睁开眼睛四处一看，忍不住一声尖叫，“我怎么在这里？”
　　“你昨晚在外面下死力地拍门，说什么自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什么是火柴？”
　　“杀人的武器。”我回过神来，冷冷地说。
　　“糟糕，你把它没有带进来吧？”
　　“我希望如此。”我伸手到被子里摸了一下，才松了口气，随即不置信地问他：“昨晚是我自己跑到这里来的？”
　　他点点头。
　　“我奉劝你一句，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千万不要开门。医学上把这种情况叫做梦游，即使杀了人，也不用负法律责任。”
　　“你会杀人？”
　　我的心忽然一酸，我早已被他杀死了——就在他告诉我他要纳妾的那一天。
　　他轻轻将我抱在怀里，嘴唇触着我的耳垂，“你即使会杀人，我也不怕。”
　　我的耳朵麻辣辣地痛，连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裹紧被子缩在床角。
　　他眉头一皱，“怎么了？”
　　“朋友有朋友的距离，不能逾矩。”这个怀抱里有另外两个女人的痕迹，再也不是我眷念的地方。
　　“朋友？”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听雪斋。一切如旧，我曾经用过的胭脂盒子还放在梳妆台上，不知有没有别的人动过它……
　　我忽然落下泪来。因为，我听见自己心中有两个声音在对话：
　　“你仍然爱他？”
　　“对。”
　　“可是他并没有原谅你，而且，你也不会原谅他。你们在一起，只会痛苦。你们已经完了。”
　　我有些恍惚，“完了吗？”
　　“什么？”我的肩膀忽然被他握住，“灵犀，你怎么了？”
　　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的面孔逐渐模糊起来，那关切的神情令我双眼刺痛。我闭上眼睛，缓缓向他靠近。
　　就在刚刚碰触到他手臂的时候，外面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贝勒爷起来了吗？”
　　我浑身一震，倏地睁开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毛主子吉祥。请主子见谅，贝勒爷吩咐过，没他的允许，任何人不能进听雪斋。您要是有什么话，奴才可以为您转达。”
　　我捂住面孔，任由眼泪从指缝中流下。
　　“这样啊，不如请公公现在去问一下贝勒爷，可要去撷芳阁吃早饭。”朝云还在努力。
　　我心头火起，正要开口，小顺子已经说道：“贝勒爷和福晋还没有起来，可能等会就在这里用早膳，奴才会把您的好意转达给爷和福晋的。”
　　胤禩将我搂在胸前，胸膛轻轻地震动。我静静地靠着他，对心中的那个声音说：“我们没有完，我还会继续努力……”
　　那个叫“嫉妒”的声音不肯放过我，“你再怎么努力，那两个小妾也不会消失，他也不会忘记围场发生的事情。你们之间永远存在着心结，再也回不到从前。”
　　原来这个声音不仅叫“嫉妒”，它还叫“理智”。
　　我颓然地放下手臂，“我回黻霖轩了。”
　　“今天就留在这里吧，我明天要到河南去，要过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他握住我的手，声音很轻，“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照顾自己，晚上不要看书，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宣林太医，千万不要硬撑着。”
　　我恍如未闻，低头看着他的手，他的手指插在我的指缝中，填补着我心中最空虚最苦涩的地方。
　　难道我以后只能跟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他？
　　玉碎，还是瓦全？
　　他的心中是否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他每次抱着我的时候，都会想起围场的那一幕，想起有另外一个人也曾经这样抱过我。这根刺深深地刺进他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所以，即使他听见我和胤禛在太液池边的对话，即使我睡在听雪斋，他也仍然叫我“灵犀”。
　　他太骄傲，所以不能原谅我。或者说，在他退婚的那一天，他就已经原谅过我一次，再不能原谅第二次了。
　　以后他还会娶侧福晋，会有越来越多的女人住进这里。
　　我忽然心痛得不能自已，连忙捂住心口，轻轻地喘了口气。那一刻我知道了答案：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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