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往事

作者:雪梨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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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夜冰城


      总是在这样的晚上
      陪你散步到天亮
      你的手如此冰凉
      握紧后舍不得放

      不常把爱挂在嘴上
      却把你捧在手上
      我的爱如何丈量
      一辈子细水流长

      ——张信哲 《最好的时光》

      郭行云十七岁到台北读书,尔后服兵役,入行做摄影师,三十四岁的生命,足有一半时间在异乡度过。套用一句言情剧爱用的台词,他这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始终不曾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并不是不曾爱过袖心,只是彼此都太年轻,她不愿等,他不肯停,他们互相选择了对方之外的东西,劳燕分飞的确让人痛彻心扉,但时至今日谁也没有后悔,若时光倒流,怕还是一样的结局。

      所以在袖心之后,他很小心,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去招惹任何可能的麻烦,直到有一天,有个女孩儿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这么大大咧咧闯进了他的生命。

      “我是湄湄。”“你喜欢我?”“你现在是我男朋友。”

      一句玩笑,一次救急,一语成谶,他一头栽进去,命运的陷阱谁都不能预计。

      不可否认,以他平时和异性保持距离的习惯,换成其他任何人,他都不会那么冒冒失失就答应她各种有理无理的要求,甚至把她带在身边,让她知道自己的家族秘辛。只因为她身上有种令他心惊的熟悉与亲切,六年前短暂一面,在原乡却能一眼认出,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明明那时候,她说自己叫郭蓝的。

      但她就是她,一衣带水,同宗同源,若不是一早就问过她曾祖母的姓氏,郭行云真会以为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虽然事实否定了这个大胆的猜测,可独一无二的感觉种下了,就再也拔除不了,郭蓝不能取代,血缘不能解释,她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住了进来,一寸寸蚕食领地,风雨飘摇的苏峰山是她致命一击,他想喊停,为时晚矣。

      可是她还这么小,抱着她就像抱着初生的婴儿,他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更保护一些,更怜惜一些,虽然她愁的闷的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但湄湄不开心,他郭行云就有义务让她重新笑起来。

      无论看起来多么成熟沉稳,作为一个摄影师,郭行云骨子里,其实是很浪漫的。说走就走的旅行?这对他根本不是问题,湄湄没去过比北京更北的地方,他就直接把她打包带到哈尔滨。看着她站在占据整整一片原野的冰雕城堡前激动尖叫的样子,他觉得这一趟真是来对了。最多只在京城见过半寸积雪的小南方人郭湄,进了冰雪大世界就和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什么迪士尼展区,安徒生童话展区,梦幻西游展区,身为新闻从业者,竟然只剩“哇”“啊”“嗷”“耶”之类的语气词,从号称亚洲最长的三百四十米冰滑梯上滑下时,更是叫得郭行云耳膜生疼——从来不知道这小身板能发出这样的高音!

      倒是郭湄,六十迈降速到零之后从他怀里爬起来,哑哑地不好意思地问,“我是不是显得特没见过世面啊?”

      “肯承认就还好。”郭行云默默庆幸自己的帽子带了耳罩。

      可女朋友自谦的时候怎么能说实话呢?郭行云很无辜也很活该地被郭湄追着打了两下,赶紧去买吃的安慰她。零下二十五度的天气里,郭湄对着无需冰箱直接露天叫卖的雪糕不敢下嘴,“听说嘴唇会粘在上面,一撕一层皮?”

      “谁让你含了?用咬的!”

      “不敢。”

      “我保证没事。”

      “不信。”

      “真的,我在西伯利亚零下三十度还吃过雪呢,试试。”

      “不试。”

      “胆小鬼。”

      “没见过世面嘛,当然胆小了。”

      “……”

      郭行云没办法,自己咬下一块来,嘴对嘴地喂给她,可从来就不是胆小鬼的郭湄,要的何止是雪糕啊。

      夜色中的冰雕城堡华灯璀璨,睡美人和王子的故事精彩上演,舞台下郭行云却被他青出于蓝的好学生紧紧缠住了,就着奶与糖的甜香,师徒俩一遍遍继续着旁若无人的教学实践……

      为了赶早班飞机,郭湄起了个大早,到了哈尔滨,又从下午一直玩到深夜,等郭行云洗完澡出来,郭湄已经整张脸埋在枕头里,睡得比石头还沉了。

      上次在东山也是这样,小丫头上一秒还在跟他说话,下一秒就不省人事,入睡速度极快,完全是一副不设防的状态。她到底有没想过这屋里还杵着个大男人,还是个对她有企图的男人?郭行云给自己一抹苦笑,她是太了解他了,在这个时候,他的确不会做什么。他们才刚开始,她还太年轻,看她小猫崽一样蜷成一团的睡姿,光是想一想,他都觉得不忍心。

      所以只能轻轻抽出被她压住的被子替她盖好,再拢一拢洗完没干就压进枕头的头发,亲一亲她还带着沐浴露香的手指,带着对她明天劲爆发型的想象,心情很暖,很安稳,很愉悦地进入梦乡。

      闹钟定的是七点,但郭行云非常确定,被“嘭”一声闷响惊醒时,天绝对还没亮。大概是什么东西掉了,时间还早他也懒得起来捡,可闭目凝神又听了一会儿,邻床竟传来一点隐约的抽噎,有人在哭。

      郭行云立刻起身拧开灯,正看见郭湄裹着被子坐在地上,被骤然亮起的光线眩得发红的眼睛里蓄满水光。他赶紧过去扶她,“磕着哪儿了?”

      郭湄擦擦眼泪,捂着肩膀讷讷地说,“掉下来的时候撞了下地板……”

      床不高,又铺着地毯,撞一下也没什么,可郭湄并不娇生惯养,在东山手脚被树枝石头划成那样,上药时她眉毛也没皱一下,这是撞得多厉害才会掉眼泪?郭行云把她扶到床头坐好,撩开她垂落的额发,这才发现她竟出了许多汗,额角潮潮的,手心却是冰凉。

      “很疼?”他有点紧张了,伸手抚上她肩膀,“给我看看?”

      郭湄摇摇头,按住他的手,郭行云更不放心了,“那哭什么?还出一身冷汗?”

      “我,我做了个恶梦……”

      郭行云一愣,继而笑出来,“做恶梦做得掉下床?什么梦这么惊悚?”

      郭湄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忽然双手搂住他脖子,脸颊埋在他颈窝里,过了好久,除了颈下感觉到的一点湿意,郭行云没得到任何回答。

      好吧,她不想说,那就不说吧。郭行云揉揉她的后背,慢慢地安抚着,“还早,再睡会儿?养好精神,我们去滑雪。”

      所谓的私奔其实也就只有两天一夜,毕竟是拿值班做借口,滑完雪,他们也该回家了。

      哪知刚要松开她起身,郭湄就将他搂得更紧,郭行云只好扳过她的脸仔细端详,“到底怎么了,湄湄?”

      “阿云。”

      郭行云一怔,郭湄很少这么叫他,高兴了叫郭老师不高兴就连名带姓,他怎么抗议都没用,像现在这样,带着泪痕和鼻音,以及掩饰不住的仓惶,小小声叫他阿云的时刻,在他印象里,还从来没有过。

      “我在,湄湄想说什么?”

      “阿云。”她含着迷蒙泪眼凝视他,“阿云阿云阿云……”

      还抗议什么呢,这一叫把之前几个月的分量都补齐了,很想问她到底梦见了什么,梦醒了还有这样大的反应,可犹豫再三,仍只是亲一亲她潮湿的眼睛,“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郭湄被他逗笑了,“你要一直在。”

      “我会一直在。”

      “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像对他的要求,也像对自己的安慰,郭行云忽然觉得心疼,他一再地承诺,为何她的笑容仍然渗透着莫名虚无的恐惧?“傻丫头,”他低声回答,“我们当然会在一起。”

      “可是——”

      “没有可是。”他制住她的唇,不让她再说下去。她真的想得太多了,他会把所有问题都处理好,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郭行云有些犹豫,是不是现在就全告诉她?他原想等一切都更有把握,再给她确凿的消息……

      他不让她说话,可被她焦灼地索求和回应,郭行云自己也有些思路不继了。她就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切切地寻找温暖,殷殷地渴望爱抚,而他——他又何尝能抗拒?越吻越深,越深就越无法放弃,脑中有个声音在说话,郭行云,这样太危险,不要继续。

      然而那声音太细弱,甚至抵不过郭湄在他怀中无意识的呓语,轻轻浅浅的一声,就足够摧毁他的全部防御。郭行云一倾身,重重吻了下去,肌肤很快从沁凉变得温热,从苍白转成嫣红,郭行云抬起脸,正对上她栗栗不安的眼睛,指尖微微瑟缩着,是推挡的样子,却没有半分用力的实质。

      “湄湄,湄湄……”他反复念着她的名字,听她颤抖回应的声音,心尖上竟然隐约作痛,她在默许,在纵容,可其实她自己,是极紧张极害怕的吧,这青涩的小丫头啊,连带着他自己,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唔——”郭湄忽然挣扎了一下,才有点泛红的脸颊,刹那又褪了血色,郭行云刚将手探入她衣襟,还来不及更多动作,就被她牢牢按住了手腕,而几乎同时,极为敏感的指尖似乎触到了一点异样,轻轻滑过去,竟是一段高低不平的凸起。

      “不要……”郭湄使劲拽他的手,终将它拽了出去,扭向一旁的脸上不是羞怯,竟是难堪和痛苦。郭行云忙起身,将她抱到自己膝上,“怎么了?那是什么?”

      郭湄紧紧攥着衣服,“以前的伤口……”

      虽只是一瞬间的触感,郭行云仍能断定那绝非一般的创伤,“让我看看,好不好?”

      “很难看,不要看。”

      “那,你是打算一辈子不让我看?”

      紧蹙的眉宇终于透出一点赧然,“真的很丑,你会,会倒胃口的……”

      郭行云笑了,默默挪下她挡在胸前的手,一颗一颗解开她睡衣纽扣。他有心理准备,既然她说丑,想来不会太好看,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出现在眼前的景象,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不止是一条,整整五道已经变成褐色的陈年伤疤,有长有短,有粗有细,从前胸一直分布到上腹,两侧还有一些隐约的针眼。他摸到的正是最长最粗的那一道,自胸骨正中至心口上方而止,可以想象当初若偏上毫厘,今天她不一定还能坐在他怀里。

      他心爱的女孩,有让他爱不释手的美好身体,也有让他触目惊心的惨烈痕迹,记得当初她哭着告诉他有关车祸的往事,他还给她讲故事,要她放手,却不知遗忘乃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那些横亘在身上的狰狞伤痕,正日日夜夜提醒着她,强迫她重温不堪回首的过去。

      “是不是……很失望?”郭湄深埋着头,不敢看他,也不敢看丑陋的自己。

      “不失望,但是,很心疼。”

      “不用心疼,反正也没有什么后遗症……只是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时间太久,整形效果不好了……”

      “整什么形,除了我谁看得见?”

      这句话有那么点轻薄的意味在里面,郭湄红着脸抿了抿嘴,露出两分笑模样,可待郭行云替她一颗颗扣回衣扣,湿气未退的眼睛又聚起了盈盈泪光,“阿云,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梦?”

      “什么梦?”

      “我又梦见那个车祸了……还是爸爸开车,我坐在旁边,可梦里面我看到他们抬着两个担架,一个是我,另一个不是爸爸,是你……我拼命哭,你就躺在担架上面,叫我去苏峰山上等你,我去了,我看到你从山上下来,可是还没走到我跟前,就被泥石流冲走了……”郭湄缩在他胸口,开始还是略带鼻音的叙述,到最后成了泣不成声的呜咽,纤瘦的肩膀颤栗不停,“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梦,我想这肯定不是真的,我都猜到我在做梦,可就是醒不过来,我想把你挖出来,可我根本动不了……”

      他知道童年丧父的经历给郭湄带来了浓重的心理阴影,却不曾想过这阴影之深之顽固,已将她变成了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东山岛的台风夜,在她掩饰得极好的外壳上划出了第一道裂隙,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强烈恐惧。爱他,所以害怕失去他,所有恋爱中的女孩都有患得患失的症状,可只有他的湄湄,会因为不堪承受重压而陷入满是死亡气息的梦魇。

      “好了,都过去了,不要想了。不是答应过你,我会一直在?”他缓缓地抱紧她,让她的耳朵贴在离心跳最近的地方,“记不记得我说我在西伯利亚吃过雪?”

      “嗯。”

      “那是五年前,我在克孜勒附近拍叶尼塞河谷,结果出了意外,从山上摔下来,在雪坡上滑了四百多米,最后摔进松树林里,那里不容易被搜救队找到,我得自己爬到外面去,因为有点脑震荡,才爬出去几米我就不行了,可不往前爬,不趁着天晴尽快被人找到,等到下雪我就死定了。那是我最接近死神的一次,体力透支,意识模糊,几次都差点想放弃,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我就不停往嘴里塞雪,最后爬出树林躺在雪坡上的时候,我觉得我血管里流的都是冰水了。”

      郭湄眼睛睁得大大的,揪着他衣服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后来我被直升飞机发现,直接拎到医院去,观察了两天医生就说可以出院,没有淤血,没有骨折,没有冻伤,连肠胃炎都没犯,第三天就归队开工。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放心吧湄湄,这条命我还得留着,陪你过下半辈子呢。”

      “你让我怎么放心,当初问你,你还说没那么惊险的……”

      “那是以前,以后不会了。”

      “什么意思?”

      “我命大啊,吉普赛人给我算过命,三十岁前有个大劫,过了就顺风顺水,大吉大利,一辈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说吉普赛人的时候郭湄还半信半疑,说到后面哪里还有半点可信,郭湄又哭又笑地捶他,“我问你正经的,你还跟我瞎扯……”

      郭行云笑着按住她,正要开口,忽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还不到七点,打进电话的竟然是霞婶。

      “湄湄,下了班赶快回家,阿嬷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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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雪夜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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