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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女帝察觉到丁寅出来了,心里莫名惭愧地一紧。
这种惭愧如此熟悉,似乎以前对姜玄也有过这种想法。
于是转过身,丁寅果然在身后,女帝没敢看他眼睛,讪讪地笑道:
“小丁啊……你也来了?你看,夜色这么好……”
丁寅笔直地站着,清澈的目光看着女帝道:
“陛下,你不能一个人出去,我保护你。”
女帝看着月光下他认认真真的脸庞,心一下子就软了,叹了口气,道:
“你乖乖回去帐里等我。我去……去就来!呃……其实就是去看看,今天特别勇猛那位鲁小将军。作为大北朝的英雄,我得去看望看望,慰问慰问,对吧?”
丁寅单纯的心中其实也明白了许多事。
此时此刻要是换成姜玄,早就毕恭毕敬地“让贤”了,甚至不用女帝提点,他便会自觉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懂事得让人舒心。
但丁寅注定学不会这一份懂事。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女帝不可能只守着他一人,自己只不过是女帝越来越多的后宫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人。
何况他除了杀人,什么都不懂。
但是女帝对他的意义又不一样。
当一个人,从小过着非人的生活,没人告诉你真正的人应该怎样过日子,于是,你哪怕是遇到一点点小小的、平凡的温暖,你就会瞬间明白——以前的日子只能叫行尸走肉,现在的日子才能叫生活!
何况女帝对他不仅是小小的、平凡的温暖。
她是天下至尊,只要他想要的,她都可以办到。
她教会他男女大伦,那滋味让他深入骨髓。
她不嫌他什么也不懂,赐他五品官衔。多少读书人一辈子也当不了官,他连字都不识,就唾手可得。
听说她为了他被言官们逼得很尴尬,可她从没在他面前提过。
她还让他住一座奢华堂皇的宫殿,内侍们都说,那是历代最受宠的人才有资格搬入的。
她第一天就说了,凡是她的侍从宫女,他都可以使唤。
他不识字,给自己的四个近身内侍取名为阮一、赵二、王三、白四,她不仅没嘲笑他,反而夸他十分可爱。
她还说,没人的时候,他可以叫“淰姐姐”……
大恩大德,这辈子无以为报,就给她当一辈子死士也好吧!
嗯,这样也可以一直跟着她……跟着这种对自己而言太过奢侈的温暖。
但是现在,女帝不要他跟着了!
要离开他宠爱别人去了。
丁寅越想越难受,心潮起伏,眼睛氤润,看起来雾蒙蒙的,望着女帝。
女帝长叹一声,被他这小鹿般伤痛的目光看得自己心里也酸酸的。
摸摸他的脸,道:
“乖乖,我不走啦,回帐里陪你,好不?”
丁寅浑身一震。
一直以为是自己陪着她……原来竟是她在陪自己!
怎么可以……
丁寅急忙张口道:
“陛下……我不会说话,我不是这个意思……”
女帝怜惜地看着他,真正是心底里冒出那种软软的怜惜,柔声道:
“没关系,我明白的。走吧,我们回去。”
丁寅越发慌乱了,道:
“淰姐姐!”
女帝笑笑地摸着他,说:
“今天挺乖的嘛,平时让你喊,你都不肯。”
丁寅握住女帝乱蹭的手,道:
“我不是……其实,姜大人我很尊敬,还有……今天这个,鲁将军,我也会很尊敬……我明白的……”
丁寅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
女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故意逗他,道:
“你明白什么了?”
丁寅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嗯……他们,都是,像我这样,都会……跟陛下……”
他越是这样天真脸红,女帝越是被萌到不行,只觉得十分想推倒吃干抹净。
于是一把牵起丁寅,笑眯眯地亮出闪亮的狼牙,迫不及待地回了帝帐。
帐里,讨论大事的将军们被女帝回来这一幕震惊了!
回过神来又赶紧急纷纷懂事地告退。
下去之后一个个满脸猥琐,都在咂摸着今晚有几个意思,互相窃窃私语:
“你们注意了没?陛下那个急匆匆的样子……”
“平时不吭声,还真是小看他了,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啧啧,有得戏看了……”
其实,女帝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遗憾。她还想着霸道的鲁小将军,这会儿是不是也脱了呢?
鲁小将军根本就没脱。
他谢绝了所有的恭贺,一个人盘腿坐在自己的帐篷里。
也没点灯,黑漆漆寂静一片。
如果谁能靠近了细看,会发现他竟然是闭着眼的。
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又似乎沉浸在别人永远不能触及的世界中。
他手中正在擦拭着一把剑。动作很慢。
很慢,很慢。
这是他随身的佩剑。
他不像丁寅用刀,除了马战用长刀之外,他几乎都用剑。
剑,百兵之祖,古之圣品也,至尊至贵,人神咸崇。
以其携之轻便,佩之神采,用之迅捷,故历朝王公帝侯,文士侠客,商贾庶民,莫不以持之为荣。
鲁修这一把重七锵,二斤十四两。
造型古朴,不比寻常的三尺长剑,它只有二尺四寸。
中间两条凸棱,剑格两面兽纹,剑身两侧饰火焰纹。
鲁修缓缓地移动着手指,擦拭后的剑身青光炫目,寒气逼人。
“剑匣尘埃满,笼禽日月长。”
鲁修低低地吟道。
脸上面沉如水,全然不见白天嬉皮笑脸的样子。
确是一把好剑。
是上辈子用来自杀的剑!
谁也不知道,鲁修的心正沉浸在一幕幕奇异可怖的画面中。
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武将,正在沙场奋勇杀敌,突地往前一震,胸膛上冒出一截滴血的箭尖,背后射来的!
她滚落下马,紧接着就被敌军冲过来的马蹄踩得血肉模糊。
她的父亲嘶声喊着,杀红了眼却被潮水般敌军层层围住,满身都是伤痕,怎么也走不到女儿的尸体旁边。
那是两鬓已有白发的鲁修。
在此前,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却早就被仇家赐死。
如今他再□□避,苟延残喘,还为仇家上阵杀敌……可那枝从背后刺穿女儿的箭,让他明白了,仇家是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鲁修突地哈哈仰天长笑,周围敌军不可思议地围这他,瞪着他。
他拔出家族祖传从小随身的佩剑,指向苍天,喃喃自语地发了一个毒誓:
——再世为人,必手刃仇家!
自刎了。
却并没有失去意识。
周围是熊熊烈火,他默默地端坐在一个没有出口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
有个慈悲而清凉的声音对他说:
——执念太重,这火便是你的业火,业火燃尽,方可再入轮回。
他这才知道,原来人心便是地狱。
自己在自己的囚笼里。
但炙酷的地狱业火依然没有烧尽他的执念,他恨,他不甘心!
他与那仇家本都是女帝的内臣,前后脚入宫,自己天真幼稚,以为伺候好女帝便是本分,为此,忍受了不少折磨虐待。
女帝根本就不是人,残忍嗜血,将他当个玩具一样摆弄。
为了家族,他忍了。
尽管每每召来御医都不是战场上受的伤,而是床榻之上,也令他羞愤无颜……
但久之便麻木了,自己也将自己当具皮囊。
他勤奋地伺候着女帝,终于有了健康的皇嗣,一儿一女,那是他最开心的日子。
却不曾想,那仇家心机深密,抢先一步成为帝君,坐上了至尊位置!
更可怕的是,女帝突然薨了。
从此仇家便与他明着为敌、不死不休。
他为了保全家族,只能委屈求全,请命去镇守苦寒之地,永不还朝,但那人还嫌不够,要杀绝他的子嗣!
是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都是皇嗣,就算仇家联合了肱骨之臣立了自己儿子为帝,也还是放心不下他那双子女。
终于以牵强的理由赐死了儿子,这样的重击之下,鲁修已经是苟延残喘,万念俱灰。
但仇家还不足惜,于是轮到女儿,可怖的穿胸一箭……
他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地狱业火的炙烤,没有温度,没有质感,没有日月,没有昼夜,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存在感。
鲁修默默忍受,不喊不叫,不看不听,不言不语。
仿佛炙烤的不是自己。
等了不知多久,业火熄灭了,他出来了。
紧紧闭了不知多少年的双眼缓缓睁开。
眼前不再是漆黑的屋子,而是一片开阔的战场,不远处是一座城。
他知道,这座城叫庐春,很难打,因为这是他最无法忘怀的记忆之一:
——这天,那个好勇斗狠、穷兵黩武的女帝第一次看到他,就看中了他。
这一刹那他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不曾入宫……
但是,当的帝帐映入眼帘,他握剑的手上一下子暴出了青筋。
——皇帝的仪仗,在前世是姜玄的儿子享受的!
想到这里,鲁修在自己黑暗的帐中,缓缓停住了擦剑的手。
——怎能不进宫呢?今天那些行径,应该足够引起姬淰的兴趣……
——虽然她看起来有些古怪,沿途竟然没有屠城,也没有锁住丁寅摆弄,衣饰也抛弃了繁复,变得风雅起来……算了,细枝末节无所谓。
——关键是……姜玄,好久不见。
鲁修的一双眼在黑暗中霍然睁开。
神光内敛,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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