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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谁家女
当晚去松客堂的时候,把白天的事,讲给陆乘风听。陆乘风也早听到了些消息,闻言吁了口气,淡然莞尔:“徒儿你看,这世上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嘿嘿,现在是他们发愁,我欢喜。”我有些得意。这么赤裸裸的幸灾乐祸,显然不像话。陆乘风嗯嗯咳嗽了数声,严肃了面孔,我见状也连忙收敛了笑意。
陆乘风问我道:“徒儿,你可知元氏为何不让你随着去?”
“这我哪知道,反正我也不想去!”我随意道。
“为师觉得,她果然还是防着你的,没有真正把你视作和流朱一样的普通奴婢。她不希望自己某些狼狈失意状被你看到。”
“哦。……”我点点头。
“这件事对元氏打击很大,你看出来了么?”
“看出来了,她差点晕过去呢。”我的语调还是显得开心。
“她和甄远道有今日,全仗她的公卿老爹。如今她老爹要是去了,甄远道以后官场上的路,可就没从前那么好走了。一旦犯下点什么事,也再没人罩着。”陆乘风徐徐的分析,又莞尔的看向我:“不过,为师分析这么多,你也不懂是不是?”
我正听得入神,忽听陆乘风来了这么一句,不禁有些好笑——他肯定以为我是真的小孩子呢。我笑着凑向了陆乘风,认真对他道:“师父,若徒儿说,徒儿真的懂,师父会信么?”
陆乘风仔细看了我两眼,突然忒的笑了,伸出手指使劲一杵我的脑门儿——“真的懂你个头!……”
“啊!……”我差点向后翻一个跟头,空揉着额头不服道:“徒儿就是懂,师父不信算了。”
“行了,别吹牛了。趁着元氏不在家,你好好把握你的学业吧。”陆乘风提醒我道。这一句猛然点醒了我——是的,我可要趁着这时机好好学习。
自拜陆乘风为师转眼也有一年了,这期间颇读了些书,识了不少字。他书架上的一些书不再他的指导下,我也能独立翻阅了。陆乘风为我读书的能力感到诧异万分,他觉得我根本就是个神童。他左思右想之后,把我的‘聪明天赋’归结于嫉妒——我就是因为嫉妒甄远道的另外几个孩子有书读,有武练,因为不肯落于他们之后,所以才这么努力的习文练武,并且收效不错。最后略含嫉妒似的的叹息一声——为师小时候都没你这么聪明,看来,这嫉妒式的学习,可真是有效果!
我亦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大感得意,向陆乘风直竖剪刀手。不过,我看到他书架上一本画着蝌蚪文的书时,实在皱起了眉头,无法开解了。陆乘风正在桌前无聊捧读,见我真皱起了眉头,也学着我的样子竖起了剪刀手。
我上去缠他:“师父,你教我嘛!”
“那你先告诉师父,这是什么意思?”他竖着剪刀手问道。
“两个手指头,就是二的意思呗!”
“二?”
“对呀,师父很二,就是很棒的意思!”
“二——为什么很棒呢?”
我先竖起一个手指头,又树立两个手指——“明白啦?”
“明白,明白,两个当然比一个棒了!”陆乘风很快的点头,大概还想:做师父的智商怎能输给徒儿?
“师父真二!”我一本正经道。
“对!师父真二,真二!”陆乘风自豪的笑起来,又将我抱在膝上,才释然感动道:“为师刚才还以为你向为师胜利示威呢,没想到你是在夸为师啊!”
“对呀!——那师父还不快教我?”
“好!为师这就教你!”陆乘风将我搂在怀里,告诉我,书上面的文字,是摆夷族文字。那些文字,是他游览天下时,曾去过一个摆夷族人居住的地方,那里民风淳朴,人民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也曾想找一位好姑娘一起到那里隐居,可是,至今也没有找到。
/
元氏拖家带口回了娘家之后,曾遣过仆人回家一趟,收拾了些东西,儿女功课必备书籍,纸笔墨砚,衣鞋住行之物,等等。如此可见,竟是要在娘家住一段时间了,更可见元公卿的病情何等严重。这些是陆乘风告诉我的,我问是谁告诉他的,他却绝口不提。我气的鼓鼓的,却也毫无办法。忽想起一件事来,请求陆乘风帮我去做。陆乘风不住的点头,当即答应,然而三日后,我却等来不尽的失望——
陆乘风仔细筛查过了元氏夫妇居住的福泽堂,和甄远道的书房。没有发现任何与我何家冤案有关的蛛丝马迹。我为此颓废不已,并且困惑——究竟元氏做事机密,不留痕迹,还是,也许与我何家冤案并无关系,她,只是个普通的外贤而内奸的俗妇?
然再怎么不甘,也终究没有办法——还是先跟师父好好学习本领吧。且说那一晚,我在陆乘风的膝上读书,并问了他几个问题后,陆乘风突然用一种郑重的口吻,跟我说了一句话,他的语气有些吞吐,犹豫:“浣碧,为师想跟说一件事情。”
“师父请讲!”我头也没抬,只顾两手把着书看。
“浣碧,为师想对你说——以后别这样黏着师父了……”
“那徒儿不黏着师父,还能黏谁呢?”我依旧没有抬头。
“小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不许总黏着大人!——今晚,是你最后一次,坐在为师的膝上读书。……”
我愣了一下,旋即惊讶的抬头:“为什么,师父?!”
“咳嗯!”陆乘风咳嗽了一声,郑重道,“俗话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浣碧,你今年已经七岁了,过了年,就八岁了。”
“啊?什么破规矩!”徒儿才不要管!”我不屑,“徒儿就是和师父在一起。……”
“那怎么行?”陆乘风越发严肃了表情,“为师教你的事情都是为了你好!难道你希望长大了以后,在别人眼里,是个没规矩的野丫头么?”
“徒儿才不在乎呢!”我不假思索的道,“徒儿只在乎能不能和师父在一起。”
“胡说!”陆乘风越发严肃了表情,克制了下才道:“徒儿,你想想,等你长大后,都十五六岁了,还不能独立,总是坐在为师的腿上,你的样子会好看么?为师的样子会好看么?”
我想了想——似乎的确不太好看。可是,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再也不能黏着师父,坐在他膝上,听他为我授业解惑?
我为想到这个问题一下子伤心起来,而且越想越伤心,越想不可收拾——眼泪稀里哗啦的掉下来,啜泣悲鸣难止。也不顾陆乘风软硬兼施的说——“徒儿乖,看看小脸哭的像个皱巴巴的柿饼,再哭就好看不了了!”“快去练功吧,不然好好一个晚上,不就白白耽搁了么?”“徒儿,你再不下地,为师可要用戒尺罚你了!……”
我才不想听他这些话,我只知道——今晚我脱离了他的膝盖,就再也不能坐回来了。
陆乘风最后狠了狠心,猛的一晃膝盖,将我颠了下来。然后转身向着悬挂古琴字画的墙壁,负手而立,再不看我。
我望着陆乘风狠心决绝的背影,这才擦干了眼泪——哭也没有用,那还哭什么呢?只是,师父竟这样狠心。心里有些赌气,突然眼珠一转,想出个法子来,于是大声向陆乘风道:“师父,徒儿去练功了!”
陆乘风的背影动了动,好像有些出乎意料的样子。待他微微侧过头说——“去吧!”我已转身跑出了屋子。老梧桐下,我开始卖力的练习拳脚,口中喝喝有声。一面练,一面眼瞧着灯窗之内的人影。
没有一会的功夫,陆乘风走了出来,他站在堂口,半是嗔怪的对我道:“浣碧,你练功就练功,干嘛那样大声,不怕被人听到吗?”
“徒儿若不大声些,师父怎么会知道徒儿真的在练功,还是在伤心?”我振振有词道。
陆乘风哑口无言,忽然指着我的胳膊道:“这招不对,不是早就会了么?怎么现在又错了?”
“徒儿错了么?”我似浑然不觉。
“当然错了,把胳膊放低些!”
“哦!”我答应了一声,将胳膊放低了许多。
“低了低了,高些!”
“哦!”我依言又往高处放。
陆乘风气的顿了下足,干脆走了过来,俯身亲手调整我的姿势。我忍住了笑,忽然哎呀了一声,身子不稳,向后倒了下去。陆乘风吃了一惊,下意识的伸手来捞我将要坠地的身体。待接到我时,才发现我整个人倒在了他双手的臂弯里。
“师父!”我得意的向陆乘风笑。
陆乘风看着我,呆愣了片刻,忽然气道:“你怎么也用这招引为师上当?”说着,双手一抛,便将我抛到了地上,自己转身回堂了。
我双手撑着地,望着陆乘风的背影,惊愕不已——谁还用这招引师父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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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遍翻词集,发现一桩‘怪事’——大江东去;一江春水向东流;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的方向似乎都是向东而去的,而没有折头再向西的,便仿佛我一去不反的童年,结束于那晚从陆乘风的膝头‘掉’下来。自那晚后,我再没有坐过师父的膝盖。
我长大了——这个哀伤无奈又无可逆转的事实,从发生在快雪轩的另一件事也得以证明。那晚,我刚吭哧吭哧,废了老大劲钻出快雪轩的狗洞子,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呢,就听隔墙院内有人骂道:“四条腿的小蹄子,特地留了门不走,偏钻洞子!个不大,拱劲儿倒不小!今儿拱下一块砖,明儿拱下一块砖,是要把快雪轩的墙拱塌了才算完么?”我听了出来,正是周妈。第一反应察觉不好——我每晚溜出快雪轩的事,被周妈发现了!稍一迟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听院墙内小蝶懵懂不解的问母亲:“娘,绒绒是只小狗,当然要钻狗洞了!你骂它做什么?”
周妈有些语塞,须臾便骂小蝶道:“我骂那四条腿的小蹄子,跟你什么相干?还不赶紧死觉去!”
“哦……”小蝶不情愿的哦了一声,院内便渐渐恢复了安静。
我悄悄留到了角门处,用手一推角门,果然是虚掩的。周妈,她全知道了么?我一颗心又惊又怕——只想与周妈井水不犯河水的。没想到却被她窥知了秘密……
那件事后的第二天,我悄悄去厨房旁边的耳房,推开一道门缝,窥伺里面的周妈。她正在床上躺着,似乎听到了一点动静,便翻了个身,转向床里,却随口骂了一句:“四条腿的小蹄子,敢进来捣乱,看不打断你的腿!……”
啊?我转身一溜烟的跑开了。
自那晚之后,我发现快雪轩每晚的角门都是虚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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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氏在娘家一连待了两个月,几乎日夜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的公卿老爹,可最终也没有挽留住元公卿的老命。元氏为此哭的死去活来。父女情深也是有原因的。陆乘风跟我说,元氏的老爹是位公卿,怎么上去的不得而知。世袭了几代,这代却凋零了。元父膝下本来也有几子,但都未成人,便夭折了,只留下元氏这么个女儿,所以千娇万宠,百依百顺。有人说那几位公子身体都孱弱娇贵,不禁风霜,早早离世。也有人说,富豪官宦之家,妻妾太多,死于家斗。我更信第二种说法,想元氏之所以严格控制甄远道纳妾,必是看多了自家争斗,不愿那些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
丧信从元府传来的第二天,我便从陆乘风那里得知了消息,至于他从谁那里得知的消息,他依旧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心思问。心里已然隐隐想到了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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