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侠骨

　　清晨。
　　雪傲早早地起来，把头发挽了个轻松的髻，余下的自然垂到腰际，穿戴好，出了门。
　　门口的那块空地，是平时练剑的地方。
　　她把手指含在嘴中，使劲一吹，奇怪的旋律招惹了一只雪白的鸽子，轻巧地落在她肩上。
　　手中多了个小纸条，雪傲把纸条塞进鸽子脚上的小信筒。
　　“去吧，去青州！”迎着微风，她把鸽子举起，轻轻一掷，小鸽子飞了起来，白影变白点，消失在天幕中。

　　蝉鸣声一片——这是一年中最让人感到充实的季节。
　　翌日早晨，白鸽飞上二龙山，伴随着山上人民的欢笑声，把雪傲的祝福带给了二龙山三当家的，行者武松。
　　院子里是一片铿铿锵锵的打斗声，看去，是鲁智深和武松早起练功。凛然的声音召唤了杨志、曹正、孙二娘、张青和施恩会和在了这里。
　　杨志牵着自己的爱驹走过来：“大哥，老三，洒家就是没这福分喽。”
　　武松和鲁智深一脸茫然。
　　杨志一把搂过爱驹的脖子：“这才是洒家的兄弟。”
　　话音未落，武松的雪花镔铁刀已经冲着他飞过去，两人借机又打了一架。
　　“杨制使。”武松说到：“我可是听曹老哥说，你和大哥打得不相上下，怎的没有福分？这就叫什么……”武松想了想：“妄自菲薄！”
　　然而，他说出来后就后悔了。
　　“呦，老三这是狠着命地学了个词儿，还用上了。怎么？雪傲教的？”未说完，杨志自己先笑了。
　　武松的眼中霎时震慑出凛冽的光芒，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杨志看了浑身发抖。
　　孙二娘转过头看看天，瞧见一个白点越来越近，冲着这边飞过来。“武二！老婆的信来了。”
　　紧接着的是众人的一阵大笑。
　　武松放下刀，接住白鸽。
　　他把小鸽子放回屋中，“你先歇会儿吧。”
　　打开信盒，草草看了一眼，信中并不是以往的冷暖问候。
　　武松神色凝重了起来。
　　然而，在外边，杨志又不知道说了个什么，笑声又近，就这样，在众人的欢笑中，二龙山迎来了又一个早晨。
　　鲁达武松杨志三人聚在一起喝口小酒。
　　“大哥，咱有一阵子没去山里走走了吧。”武松问道。
　　“咱走了不少遍了吧。”杨志道。
　　“怎么，还想再去一次？”鲁智深问道。
　　武松点点头。
　　杨志偷偷地看了武松的表情，觉得有些不对劲，随即说道：“也好，我就陪老三走一趟吧。”
　　“你们两个，比我还闲不住。”鲁智深笑了一声道。
　　于是，上午，武松和杨志准备好后，进入了二龙山深处。
　　说道青州三山，实力最强的无疑是二龙山，先不说大王们，单说地利就要比其他两座好。桃花山和白虎山后山小，甚至白虎山只是座独立的山包子。
　　而二龙山不一样，后山面积广大，一片群峰连绵，不是走过几遍的人根本不敢进去。更何况后山口有一座关隘，那可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
　　驻扎在此，心甚安。
　　不过，真要走一遍这大山，还得需要几天哩。
　　正值盛夏，后山树林阴翳，一片郁郁葱葱，凉快得很。
　　武松和杨志并肩同行。
　　“老三，我倒是没弄明白，你哪门子抽了，又想进山走一遭？”
　　武松闷闷地把头抬起来。“没什么啊。”
　　“还狡辩？”杨志侧过脸看他，诡诡地笑了一下：“看你这哭丧样儿吧，脸上写满了一个字，‘忧’！大哥可能看不出来，你可瞒不过我。”
　　武松见“事情”败露，“好，就告诉你吧。”
　　“先一等。”杨志横刀在手。
　　“怎么了？”武松不解。
　　杨志抬头看了看天。武松也看去。
　　一抹夕阳红。
　　武松明白了他什么意思。“也好。”
　　“不过，这么晚了还能打点什么猎物烤烤么。”武松环顾四周。
　　杨志拿出一把小弩箭，对准武松身后的树上，射下一只小鸟。
　　“这个怎么样？”杨志拾起来猎物问他。
　　说时，武松已生起火来。
　　借着火热，两人烤起了猎物。
　　“说吧。”杨志道。
　　“当时我和雪傲分别后，她在青州地界，就是清风山再往前一点，遇过刺，所幸无事。”
　　“然后呢？”
　　“这不，今儿一早那封信才告诉我的，不过很简短，就说有个很奇怪的组织，一直盯着她一般。于是我就想啊，能帮她什么。”
　　“那你就搜寻二龙山？这不是海底捞针吗！”杨志听完忍不住说道。
　　“当然不可能。”武松连忙摆摆手，“只是原来听山上的人说过，前几年夏天，有些樵夫农民进入二龙山后，音信全无。我就觉得此事蹊跷。正好现在又是夏天，索性进来看看。”
　　“原来如此。”杨志大彻大悟，“哎——这事儿倒是奇怪。”
　　“更重要的是，有人找到过这些人尸体。”武松眼里闪过一丝惋惜。“都死得很惨。同时也像给这些人一个警告一般，所以，一直没人敢……”
　　“那你怎么知道的？”杨志急着说道。
　　“老二。”武松学着杨志叫“老三”的语调回答，“你等我说完好吧。”
　　“好好好好……”杨志自知理亏。
　　武松深呼吸一次，杨志还以为他要发表长篇大论……
　　“我逼着他们说的。”
　　一二三四五六七，就七个字。
　　杨志沉默半晌，既而笑道：“这才是我们老三的性格嘛。”
　　两人躺在地上，良久，杨志诵道：
　　“哎，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换来的是武松清冷的眼光。
　　一晚相安无事。
　　次日早晨，两人起来继续探寻，一天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的确，二龙山太大了。
　　“凡事不过三，明日继续找吧。”临休息前，武松说道。
　　第三天，两人潜入更深的密林中。
　　老天开眼，今日，他们发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三，你听，什么声音！”
　　杨志拉住武松。
　　微风吹过，只有从草树叶悉悉索索的震动声。
　　然而在这和谐之音背后，夹杂着一些不愉快的杂音。武松听到了！
　　两人对视，随即不约而同地躬下了身子，悄悄地前行。
　　夏日浓密的草丛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隐蔽空间。
　　不和谐的声音越来越强，两人也渐渐听清楚，是口号声。
　　慢慢地，又有一个人的声音加进来，隐隐约约能听到：“注意……投掷时……稳准狠……”
　　武松和杨志趴了下来，拨开草丛，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屏障。下面是人足往来不绝。旁边还有草人。
　　“扔！”一个号令，随即听到“噗噗”声，什么东西扎到了屏上，看来这屏就是靶子。
　　有一个东西却从靶子下面飞了过来，正落在武松杨志两人面前，两人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是飞镖。
　　和雪傲的一模一样。
　　两人都想到了。
　　江湖各派飞镖样式无一相同，怎么会……

　　对面又传来声音：“先不要去捡，免得浪费时间。记住喽，手端平才能仍准。”
　　武松眯起了眼睛。这声音，怎恁得熟悉，就是……记不起是谁了。
　　杨志却注意到这些靶子的正对面，有一把椅子，是一个人坐在上面，旁边还有个跟从。
　　那一定是重要人物，杨志想。他轻轻地撞了一下武松，朝那边努努嘴。
　　武松思考片刻，把声音压到最低说到：“我去对面，那里有块石头。”
　　杨志四处看了看，这片空地四周尽被树木环合，草势也很高。
　　“小心点。”杨志说道，随即点了点头。
　　武松开始向对面匍匐前行。
　　杨志悄悄地把那飞镖收了起来。

　　武松没弄出一点声音来。
　　关于雪傲的事，他丝毫不敢马虎，即使他知道被发现自己也无事——这些人看起来功夫不算高。
　　他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倚在了大石头上，一切声音尽收于耳中。
　　“她现在在哪里？”一个稳重的声音说道。一听就知道是个头儿。
　　“已经上梁山了。”大概是他身边的人说的。
　　“梁山？哼！她也敢。难道想撩了家传不成！”武松判断出来，这言辞，定时年近半百的人的声音。
　　“父亲——”又是那个武松熟悉的声音，年轻，有力量，到底是谁？
　　“父亲，这堆人也差不多了，有平云帮我，训练的速度比之前第一拨儿快很多啊。”
　　“哼，还是人少了些，才五个啊。”
　　“哎——爹，上次练三个人不比这次慢的多？”
　　“如此，昕儿，最近可是有活要干了。”
　　昕儿？
　　“父亲莫不是真要……”那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情愿。
　　“怎么？你不想？！”
　　“儿怎敢违背父亲的意愿。只是……”他稍稍停顿，“得让平云跟着我。”
　　“这是自然。平云！”
　　“小人在。”
　　“最近辛苦你们，不过，我等定不负你。”
　　“恩情报不完，赴汤蹈火平云我都去。”
　　“哎……平云，我可不愿意你死，老黑和青子可都走了。”又是那声音。
　　武松感到很头疼，这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还有，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他只能默默记住这些名字，平云，老黑，青子。一个活人，两个死人。
　　还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年过半百的人叫他“昕儿”
　　也许记忆被他给埋藏了，的确，他和那声音的主人的相遇是好久之前的事情。

　　武松决定冒个险，他要看那人的脸。
　　他趴到了地上，略略向石头的一边侧身。
　　透过草间的缝隙，看到“昕儿”正对着坐在石头边的那中年人。
　　武松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人的面孔。
　　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目若朗星，黑色长发被松松绾起，一支青色宝剑抱在怀中，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武松记忆中的一个盲点被他找到了，四年前，他第一次来青州的时候……
　　在家乡打死了人，武松正逃跑，趁海捕文书未发，途经青州城时口渴得找了个酒馆喝了口小酒。只是，他这狼狈样儿还是很惹人眼。
　　然后便是这位仁兄，径直坐到他跟前来，说要结交个朋友。武松见他气质不凡，定也是英雄豪杰般的人物，一口答应下来。两人互通姓名，那人稍稍迟疑一下。
　　说，他叫霞仗，周霞仗。
　　武松其时饿的要紧，又兼心神疲惫，口舌干燥，便喝起了酒，并未起疑心。
　　酒后两人撮土为香，义结金兰，怎奈何武松乃戴罪之人，不想连累周霞仗，次日便启程，可怜刚萍水相逢便要分离，两人依依不舍。
　　霞仗还邀请他去干什么……这个武松倒是记不清了。
　　临行前，霞仗给了武松十两银子做盘缠。

　　可是，这周霞仗怎生会出现在青州的密林里？
　　武松陷入回忆的时候，杨志那边已经有点毛躁了，夏日炎热，潜伏在草丛中杨志早是大汗淋漓，不紧怨道：“这老三，怎得不回来了！”

　　“父亲，我看今日天色已晚，便休息了吧。”是那周霞仗。
　　“也好。”
　　武松一听可急了，赶紧向后退了去，悄无声息地绕了一大圈子兜回了杨志那里。
　　“他们要散了，咱俩快离开！”和杨志回合后，两人便按原路返回了。

　　见众人已归，父亲也同侍从一起走了，夕阳西下，“周霞仗”兀自在原地叹了口气。
　　“武松，你道我没看见你吗？”他喃喃道。
　　“不过，你们也没听去多少，我也不想找你麻烦。”
　　他望着密林深处，暗自笑了一声，“我可打不过你。”
　　“师傅说了，父亲所做的事，并不一定都是对的。”
　　“我相信我师父。”
　　那英俊青年，剑眉一挑，嘴角抽了抽，慢慢转身，仿佛是对着这片空地说话：
　　“你可知道，我不叫周霞仗。”
　　“武二，我叫慕容昕，字霞仗。”
　　也是，武松没能仔细再瞧瞧这风流人物。细长的剑眉，竟和雪傲如此相像。
　　“少爷为何还不回去？”声音是那平云。
　　霞仗抬起头来，看向走来的平云。“平云，早就跟你说了，没人的时候叫我霞仗就行了。”主仆的关系，兄弟的情。
　　霞仗再次看到了平云脸上那深深的刀疤，自右边额角一直斜下，掠过鼻尖，直至左边嘴角方止，狰狞可怖。
　　“平云，这次行动……”
　　“少爷大可不必多说。”平云打断，“我脸上这刀疤，就是拜那慕容雪傲所赐！”
　　一句话，平云摆明了自己的观点，霞仗无奈，“行，回去吧。”
　　他们踩过刚刚武松隐藏的草丛，走向幽林的更深处。

　　第二天晚间，武松和杨志回到了二龙山。
　　他俩把在密林中的所见所闻说与了山寨的头领们听。
　　“这都是完全没有头绪的话啊。”鲁智深听完，抓了抓光脑袋说到。
　　“但，这些人必定与雪傲有联系，他们要对她进行些什么，瞧这些飞镖啊，与雪傲的多像啊。”孙二娘说到。
　　“不，不是与雪傲的像，确切的说，是与慕容家族的像。”杨志冷然道。“我在东京之时，慕容旭大哥用的就是这个样子的。”
　　“而且我还听旭哥说过，飞镖之学好像被……”杨志把自己曾经听到过的事儿说了出来。

　　武松一直没有说话。
　　他对慕容家族的飞镖兴趣不大，只是担心雪傲。
　　她会不会有什么麻烦——这些人明显是冲着她去的。
　　还有“周霞仗”，他又到底是什么身份。
　　无心听众人分析，武松离了厅子。
　　若是他再识得多点字就好了。雪傲和霞仗，两两相对，这四个字难道不很像吗？

　　他尽可能简练地把他所听到的写了下来，飞鸽传与雪傲。
　　造化弄人，他不会想到，雪傲愣是没有收到这封信……

　　月夜里，星空下。
　　一片浩渺璀璨的群星，密密麻麻堆满了天幕。
　　“雪傲，我们看的是同一片星空吧。”
　　“一年半了，你还好吗？有没有受委屈什么的？”
　　“多想去你身边啊，就像在十字坡的那个晚上一样……”
　　打开手，握着的是，雪溶剑的剑配。
　　那年，那冬天，二龙山下。

　　“二哥，再见，一定再见。”
　　雪傲转身就要走。只是手没能抽离。
　　武松把她拉到了自己怀里，紧紧拥住她。
　　好想就那么静止下去，远离呼啸的狂风，远离漫天的飞雪，远离一切喧嚣。
　　武松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雪傲抬起了头。
　　她没有掉泪，反倒微笑着看着武松。
　　“雪傲，我此生，非你不娶。”
　　良久，两人渐渐放手。
　　雪傲解下了雪溶剑上挂着的小坠子，将它塞到了武松手里。
　　“二哥，这是，雪溶剑的剑配。”
　　“拿好了，里面装着雪傲。”
　　“下次见面再给我。”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突然一转身，离武松而远去。
　　那时刻，武松心里是一阵狂喜，一阵担忧。
　　星空下，大风起，风卷狂云一般，撩起他松散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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