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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所系
日头正暖,一些年长的都入了林家洋房或谈天,或打牌,各人自有各人的活动。院子里多是留下一些年轻人,或仰躺在凉椅上做日光浴,或坐在遮阳伞下聊天,或立在场中跳舞,虽是新式的一代做法,却也到底是一派热闹纷呈。众人正在此兴头上,一时之间,却均不防一个身着繁丽旗袍的妙龄少女拨开人群低着头呜呜咽咽地从身前飞快掠过,但见她身轻如燕,翩跹如蝶,偶一怔神之间,那少女便隐得不知去向。众人不禁又惊又奇,不知这少女究竟遇上了什么事,又是关怀,又是怜惜。
这少女正是书云。她起先是忍住了哭,却因内心实在伤痛得厉害,虽勉强止住了泪,然而仍止不住嘴唇向下倾斜的趋势。她撇着嘴,那里的神经仿佛是有些不受控制似的,颤抖得厉害,她几乎都没有办法控制得住了。她愈是这样强忍克制,就愈加由她不得,因此虽将唇齿闭得紧紧,那发自内心深处的呜呜之声却是势不可挡了。待她穿过院中人群,绕到屋后的一个木质小阶梯上坐下,终于忍不住,伤痛欲绝地哭将起来。
这屋后的小阶梯向上,有一扇门,是为林家的后门。其外层是为白漆漆的橡木,内里一大片均是附有磨砂花纹的玻璃。这门扇一共分四小扇,有些类似于屏风,其中只有一扇可作进出的门。然而这门设计虽甚为美观,却并不实用,因此平常不常打开的,也很少有人进到此间来。只因与内屋相连,总能隐隐地传出此刻房内嘈杂的洗牌声,哗啦哗啦地,像将一样东西下到油锅里去久久烹炸,一时火歇,便就此戛然而止。
她便和着这哗啦哗啦的声响,放声地哭着,也不必着紧里头人听见,里头喧嚣自然便将她声音给牢牢掩盖住。她哭得久了,筋疲力竭,满腔的哭声顿时止歇,尽数变作了抽噎,断断续续的,一时间倒安静了不少。这空档里,她只觉头脑昏昏沉沉,想来总是哭得太厉害的缘故,便附身到身侧的木质栏杆上头,静静修养。这一静,便听见里头留声机在放的昆曲牡丹亭,唱词极尽婉约华丽,唱腔更是婉转繁复。可惜虽如此雅致,却不免有些莺燕太过,靡靡颓唐。她默默地听了半晌,虽然断断续续,但她也是会唱的,于是她也和着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著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唱到这里,不由忆起与苏更生的从前种种,心内一酸,当时便又忍不住落泪泣下。这一伤心之下,带动了心绪,不免念起旧事来。
她这里正在失神,感慨伤怀的时候,却不防自己的右肩突的被人轻轻一揽,一时竟被人生生揽住在怀。这一下来的突然,可叫她受惊不小,当即自回忆里抽身而出,反过头来,一看,却正对上一张微笑的俊脸。正是李逸訢。她大吃一惊,立时脱口道:“你……你怎的……”李逸訢却也不待她话说完,仿佛知道她要问些什么似的,兀自笑了一笑,伸手指向背后,然并不言语。书云顺着他手指所在瞧了过去,只见身后一扇小门洞开,正是那屏风中唯一能开的那扇门。书云大窘,又探头朝那边细细看了一看,见并没有旁人在,这才略微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却又见他眉目间似有笑意地瞧着自己,不禁一怔,问道,“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说时,不免害羞似的将头略微一低,再不看他。
李逸訢这才道,“我瞧你是注定离不了我的身了,你自己瞧瞧,我才放任你一个人处了多久,就伤心成这样。”他此话一落,便伸手去揩书云面上的未干的眼泪,笑道,“你往后可不许随便跑开了,有我在你身侧,才能保证你不会受一丁点的委屈。”
书云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待想与他说清楚,却又想,人家所表达的未必就是这个意思了,或许只是兄妹之情,也未可知。若贸贸然地同他说开了去,岂不是让人笑我自作多情?一念之下,也就没有再开口明言,却又因不知该如何接口,是故迟迟没有回答。
李逸訢见她半晌无话,只当她是默许了,又见她一双眼睛红红的,虽然止了哭,然还是一副可怜的样子,不免心下一软,温和道,“云妹妹,你这样子让人瞧见好生见怜,今日是个开心的日子,做什么想些不开心的事呢?”又道,“可一点也不像你了。”
书云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哭过,面上定是又脏又画的,惹人见笑。不由将两袖向自己面前一遮,只道,“你再不许看了!”李逸訢见她这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索性拨开了她的两只胳膊,笑道,“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我已见过了一只小花猫了。”又见书云将头埋得更低,眼见就要附到衣袖上去了,只怕她蹭花了自己的衣袖,忙拉了她一把,继而道,“我带你进去擦一把脸。”书云却不动,只细细地朝里打量着。李逸訢知道她的意思,忙道,“不要紧的,这会子没人。我是偷偷地四处转悠过的,什么地方都曾去过了,不然也不会在这偏僻地方瞧见你了。”说时,又道,“这一块当真没有人,我同你打保证。”
书云这才点点头,画着一张脸,任由着李逸訢牵引着向前去了。又因她曾在林家大公馆里待过一阵,对于其中布局自然也略知一二,当下虽由李逸訢牵引,却仍在后指挥,只告诉他向哪里行去,又向哪张门后拐。一旦遇到了经过的下人,书云便如做贼一般藏匿于李逸訢的身后,偶一听闻人的脚步声,她便是要惊慌失措,当真是将自己置之贼子之地了一般。李逸訢见她这般反应,觉得好笑之余,更觉可爱,因此他虽是光明正大的一个人,随同着书云一道,也不由做成了鬼鬼祟祟的人了,只唯恐谁人见了林家六小姐失了仪容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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