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作者:雪梨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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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路风月


      欧阳俊在林聚雪的房东家里蹭了顿饭,便回镇上招待所住了,虽说她绝对相信就算他留宿她的小屋,也不会做非她所愿的事儿,可他还是不希望淳朴的小镇人民用异样眼光看她。因为头一天从北京飞昆明,再到丽江,再到束河,一路奔乏,第二天他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连忙起床洗漱去龙潭巷找她,谁知西厢房铁将军把门,他只好转身返回镇上一路奔皮革店,依然不见林聚雪,转身问阿布,没想到阿布没精打采地回道,“小雪走了。”

      欧阳俊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走了就是不干了,辞职了,懂不?”阿布提高了点声音,都怪这个男人,若不是他,小雪怎么会走?他恨恨地瞥了一眼还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欧阳俊,生硬地解释道,“她说她要往下一站去了,我问她下一站是什么地方,她也不说,你自己问她去吧。”

      欧阳俊站在店外,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束河街,一头是九鼎龙潭和北泉寺,一头是通往城外的大路,脚下是斑驳的石板路,两边是暗红色木门半开的店铺,游客三三两两从他身边擦过,没有了林聚雪的影子这世界忽然如梦似幻有些不真实。欧阳俊茫然四顾,忽见人群中走来一个纤细身影,红色印花大孔毛衣,黑色修身牛仔裤,穿过冬日柔弱阳光步步靠近,宛然一朵玫瑰缓缓绽开。

      “你去哪儿了?”欧阳俊拉住林聚雪,紧紧攥着她凉凉的手。

      “去送竹筐啊。”林聚雪觉得他表情有点奇怪,“我编的那些竹筐本来一周往店里送一次,你来了我就不编了,索性全都送过去,结算清楚就是了。我昨天好像跟你说过吧,那些竹筐是我编来挣零花钱的,噢对,还去阿布那辞了工,算了工钱。”

      欧阳俊噗哧一笑,绷紧的面部肌肉放松下来,“你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自己一个人大清早的跑掉,吓我一跳。”

      当他站在束河街上前后左右天空地面哪里都不见她时,他承认,自己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以为她再次从他身边一声不吭地跑掉,在他将自己的情感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一滴化作深吻融入她身体之后。他以为她原来是个恶魔,吻一次消失一次,让他一次比一次难过,惊惶,和清楚地认识到,她对他原来已经这么重要!

      “吓到你了?以为我又不告而别了?”林聚雪这才明白过来他刚才为什么一脸僵硬表情。欧阳俊掩饰地笑了笑,捏捏她鼻子,“以后不许这样。”

      林聚雪揉揉被他捏过的鼻尖嘟囔,“当我是小孩呢。”

      欧阳俊失笑,也是,怎么一下子就转变了呢。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是SBM的sales,他是集成商,说不得他还得敬她几分,这眨眼功夫,她在他眼里就成了小朋友,不过这个小朋友显然比他熟悉束河、丽江乃至云南的风土人情,在之后的几天里俨然成了专业水准一流的导游,更让他错愕的是,启程回京时,在春运期间人山人海的昆明火车站,她一头钻进站长办公室,片刻后拿了两张当天傍晚的火车票出来!难怪她坚持不让他去买机票,原来还有这一手。虽说买的是软卧车票,不像硬卧那么抢手,可非常时期这样的长途车票体现出的人脉关系可不能小觑。欧阳俊穷的时候坐硬座,条件好了搭飞机,这还是二十七年人生中第一次坐软卧,不禁有些新奇,放好行李后四下打量。软卧包厢有两对上下铺,他们俩占了一对,另一对是俩父女,父亲四十出头,知识分子模样,女儿十一二岁,是个俏丽的云南小姑娘。包厢的四个人要一路相伴两夜一天,很快便攀谈起来,原来这个名叫平平的女孩竟患有癫痫,此番正要上京求医。这些年来欧阳俊带着紫苑没少跑过北京各大医院的脑科,他便将自己知道的医院和医生信息全都分享给平平爸爸。父女俩千恩万谢,弄得他怪不好意思,其实他心里清楚,这样的疾病即便去了北京找了最出名的专家,结果也往往是残酷的——那种一次次升起希望又一次次被打回绝望的滋味他有着最真切的体会,父爱越深,对成功的渴盼就越深,失败带来的痛也越深,他不是紫苑的父亲,可在平平爸爸望着女儿的眼神里,他仍然能看到似曾相识的复杂感情。

      仿佛睡下没多久,欧阳俊和林聚雪便被包厢内的动静惊醒,火车刚刚到宣威,正是凌晨一点光景,他拧亮了灯,只见平平父女俩正在收拾行李,见他醒了,匆匆说了句抱歉打扰了,便提着大包小包离去。他和林聚雪面面相觑,一个列车员走过,他一把抓住问道,“那对昆明上来的父女怎么刚出发就下车了?”

      “嗨,别提了,我们接到他们家人发来的电报,他老婆在家遇到车祸,生命垂危,让他别去北京了就近下车回去看看能不能见最后一面呢……”

      欧阳俊倒吸一口凉气,一时无语。林聚雪也披衣走到门口,显然听到了列车员的话,她问道,“那这空出来的铺位……”

      列车员对着林聚雪立刻换上了笑容,“那铺位就那么着吧,列车长交代过了这两张先不放出去补票。您放心。”

      包厢就剩下两个人。欧阳俊关好门,回头看林聚雪,发自内心感叹道,“Juno,你不会是掩藏了身份的特工吧?我需不需要重新认识你一下?”

      林聚雪笑道,“不睡了啊你。”

      “睡,这下可好,就剩咱俩了,可惜不能拼成大床,真浪费。”欧阳俊嘟囔着爬回上铺,熄了灯。

      事实上,一贯很好睡的欧阳俊躺下之后却睡不着了。平平父女离去时那惊惶而悲怆的表情给他留下了连他自己都意外的深刻印象。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甚至在多年商海沉浮中还养成了比一般人更冷硬的心肠,可这对命运多舛的父女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程老师刚去世时的程紫苑,那段时间里他和如郁轮流陪着她,寸步不离,最怕就是这沉重打击会让她病情加重。紫苑熬过来了,可那个叫平平的女孩呢,他不敢想。

      黑暗中睁眼无眠,才注意到下铺的人也是辗转反侧,持续不断地发出动静。他敲敲床沿,“Juno,想什么呢,还不睡?”

      “你想什么呢,也没睡?”

      欧阳俊索性坐了起来,不知为何,满腹心事在这起身的一瞬忽然就都不想再提,“我在想你到底是谁,是不是特工,为什么铁老大也让你三分。”

      林聚雪噗哧一笑,过后却没了动静,欧阳俊几乎以为她终于睡着,下铺却传来一声幽幽叹息,“你要是不困,我就跟你说说我家的事吧。

      “我爷爷是老革命,解放后就一直在市政府当领导,你要是跟北京的老人儿问起林树声这名字,他们肯定还记得。我爷爷奶奶生了好几个孩子,解放前生的要么夭折,要么丢了,只剩下我爸这么一个孩子还跟在身边。□□我爷爷被下放劳动,我爸也上山下乡去了,在山西农村认识了我妈,就在农村结了婚,我想那时候……他一定是很绝望的,因为但凡有一点点希望离开那里的知青,都不会在当地结婚。后来我爷爷平反了,还恢复了工作,像我爸这样在农村都结婚生子的知青是很难回来的,如果非回来不可,只有一条路:抛妻弃子。但我爷爷动用了能动的所有关系,把我爸我妈还有我一起调回了城里,当时我妈在农村邻居们眼里,就要去北京做少奶奶了,风光得不得了……

      “没人知道,等着我妈的,是怎么样的未来。我爷爷虽然是身居高位的革命老同志,骨子里还是重男轻女,我奶奶就更是直接天天盯着我妈想要孙子,可是回城没多久就开始计划生育,像我爷爷我爸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违反政策,他们就想给我开残疾证明让我妈生二胎,我妈不肯,她怕再生男孩,我会受欺负,再生女孩,我们母女三个都要受欺负。除此之外,我妈本来也不得我奶奶欢心——她一个山西农村土生土长的姑娘,没学历没文化,回城也安排不了体面工作,体力活我奶奶又嫌丢林家的人,总之怎么看我妈怎么不顺眼。我妈在北京举目无亲,天天在家对着我奶奶也不快乐,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一直到八三年去世。我跟你说的我父母在北京,其实是我爸和继母。他们其实也不常住北京,我爸在我妈病着的时候就已经辞了公职准备去香港发展,我妈走了没多久,他就申请香港居留权,并且,和我继母结了婚。

      “我继母是香港人,一个港资集团大老板的女儿,很登对的官商联姻是不是,他们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小的今年才八岁,都在香港土生土长,和我没见过两次面,反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也懒得讨好他们,索性一个人出来住。大四的时候我发誓一定要找一个好工作,从此再也不必仰人鼻息,学外语的女生大部分去出版社,国家机关,学校……所谓适合女生的工作,只有我,出版社和高校收入太低,从政还是在我爷爷手下讨生活,我只能一家一家外企投简历,因为我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让他们再也不能看不起我,很幼稚可笑的想法是不是?……最后我遇到了马石春,他很欣赏我,明知道我专业和IT一点关系没有,还是招我进了SBM。

      “刚进SBM的那两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薪水丰厚,同事层次也很高,最重要的是,我不用再搭理那一家子人了。可就在我以为自己苦尽甘来的时候,我遇到了职场上最丑陋的事情——马石春对我有不轨企图。他软磨硬缠,威逼利诱,就是想让我做他情人,我一直不松口,他从开始的敬酒慢慢就变成了罚酒,时时处处为难我,给我穿小鞋……华大那个项目,你放了很久烟幕弹,最后关头倒向Miracle,我的计划被打乱,只能求助马石春,当然,他是不会帮我的,除非我献身。这就是为什么最后我手上只有海辉一家partner的原因……

      “接到刘晓天电话,踏上花都的时候,我知道他可能有阴谋,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如果只是要我陪他上床,换回华大的单子,我会考虑的——那时候我已经走投无路,又不想就这样灰溜溜地走掉,我想拿下那个单子,宁可便宜刘晓天,也不想便宜马石春那个王八蛋……只是我没想到,刘晓天想要的远不止是这些,还是我太傻太天真了……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我算来算去,没有算到你会出现——那天晚上你送我回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四年前在三里屯,你救了我一次,四年后在花都,你又救了我一次,也许,我们真是有缘分的,虽然我什么都没有,但也正好是什么都没有,才无所谓再失去什么,我想,要不就试试吧,哪怕是万分之一的缘分,试过了也就不后悔了,顶多,就是少一个酒肉朋友,酒肉朋友我多得是,不缺你一个,可万一成功了,我就不是以前那个林聚雪了,我会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真的,我看到你照顾紫苑,就相信你一定是一个好男人,我羡慕她,羡慕得都有点嫉妒了,我也想有那么一个人,陪着我,心疼我,给我勇气和力量……那种诱惑,你无法想像,真的太大太大了……”

      林聚雪说到这里,话中已是浓浓鼻音,她扯过面巾纸用力擦着眼泪,努力平复自己颤抖的声音,“你是不是觉得我脸皮特别厚,特别自作多情,特别可笑?那天我回去照镜子,都不敢看自己第二次,原来人嗑完药是这么个丑模样,还主动上去亲你……”

      话未说完,她便落入一个紧实怀抱,一枚细致绵长的吻印上她唇角,一个同样有些不稳的声音贴在她耳畔,“你脸皮不厚,也不自作多情,也不可笑,也不丑……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对不起,Juno……”

      “干嘛说对不起,华大的项目你是不厚道,不过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换作我也会那么做的,你只是在商言商,又不知道马石春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不,我是说,我应该早一点来找你的,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外面太久了,对不起……”

      忽然间,那些已经擦干的泪就重新泛滥开,她总是一个人,从来都是一个人,现在,有一个她爱的男人抱着她,说,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她应该欢喜得大笑不是吗,却为什么泪如雨下……她紧紧咬着他的衣襟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从小爷爷便用鞭子教育她不许哭更不许嚎啕大哭,若不是在他怀里,她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有痛哭失声的一天,“不,不要说对不起,你来了,就够了。”

      他低下头,顺着冰凉而苦涩的泪痕,以触觉和味觉寻找她的面容,直到彼此唇舌交缠,相濡以沫。三个多月来,她一次次地回味那个秋月夜里突如其来却又美得无与伦比的吻——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眼神和每一字一句,陪着她纵越中国四千公里的旅程,寂寞袭来,她思念他,喧嚣围绕,她更渴念他——而现在,他就在她身边,倾听她的故事,心疼她的孤苦,像那一晚一样温柔而激烈地吻她,爱抚她,包围她。她像一尾搁浅的鱼无力地贴在他怀中,发出一声分不清是满足还是不满足的叹息……列车早已驶出宣威,在大西南的茫茫密林中穿行,子夜时分,窗外是一片纯然漆黑,车内却渐渐升起没有光亮的火焰,幽暗,灼烫,沉默,焦躁,欧阳俊觉得自己正被那团火焰炙烤得意识模糊,而她便是那一眼清泉,冰凉甘甜,风过涟起,他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沉下去,不计后果,不闻世事,他是她的诱惑,她又何尝不是他的……

      “Juno,对不起……”他在神志清明的最后一刻生生离开她裸露的肌肤,将双手反到背后,断开了彼此的接触,黑暗中浓重喘息却依旧清晰可闻。她顺着呼吸的热气挪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不要再说对不起。”

      声音一如初见时那样性感,低沉,而不再带有半分哭意。

      他忽然笑了,先将她的手反捉住,再轻咳一声,“你又猜错了,我是说,我应该带一盒安全套上车。”

      “……”她果然下意识地要抽回手。

      他无声大笑,很想拧开灯看看她此刻的表情,握着她手的手却迟迟舍不得放开,呼吸渐渐平复下去,心跳却越来越野,他的和她的,在夜幕下此起彼伏。忽然她也轻咳了一声,“现在是安全期。”

      他便扑了上去,前功尽弃;

      瞧你干的好事,林聚雪迷迷糊糊地想,腹诽了一句;

      正打着盹的列车长忽然就打了个喷嚏,耳朵痒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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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铁路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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