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

　　春雨已停，黑夜无月，三人来到了郊外。空旷的郊地，杂乱的绿草，蓝晶灵独立在一棵高树下，凝视着黑暗之中两个模糊的黑影，那是燕三与方正华。黑夜之中，两人完全没有了酒意，他们面临着一场生死决斗，谁会先出招呢？
　　燕、方二人对峙着，燕三的脸上一片孤寂，方正华漠然的脸上掩不住心中的痛苦。他们之间没有汹涌的杀气，只有沉重的压抑。他们在等待，不是在等待最佳的攻击时机，而是谁也不愿首先撕开那份久珍于心的真挚友情。
　　蓝晶灵等待了很久，她目睹着这场奇异的决斗，心中默念着，希望这对故友抛下手中的兵刃，再回到酒桌上去，继续互诉着久别的离情，欣赏着江南的烟雨，品尝着江南的佳肴！然而，很快蓝晶灵这最后的幻想完全破灭了，因为她看见方正华缓缓地抽出了刀。
　　雪亮的刃，漆黑的鞘！燕三的瞳孔在收缩，没有比他更熟悉方正华的刀，他熟悉方正华的刀就象他熟悉自己的剑，正如方正华熟悉燕三的剑就象方正华熟悉熟悉自己的刀！
　　燕三没有移步，可他的身影随着方正华的刀锋方向的变化而改变！他凝视着方正华手中的刀，刀君剑圣，昔日他与方正华刀剑齐名。虽然数年没见，燕三相信方正华的刀一定会象他的剑一样，早已到达无人领会的最高境界！
　　方正华的心在痛苦中终于渐渐麻木，他一声低啸，犀利的刀锋划破了深夜的黑暗。燕三喟然一叹，剑如惊鸿，随之出鞘。燕三的目光更加深沉起来，心中的一股悲哀之情熔入剑气，感染着外界，让这寒雨后的春夜有种悲凉之感。
　　方正之士，正义之刀！这八个字是江湖中人对方正华人的赞誉，也是对他刀的评价。方正华面部表情已经完全冻结，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他的刀上。他的刀正如他的人一样，方方正正，朴实无华，一丝不拘。然而这无华的刀法正让蓝晶灵看得出刀剑之间的针锋相对，让燕感觉到招招凶险。
　　燕三的长剑没有挽起狂风，没有卷起黄沙，他的剑法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最简单的剑式，最平凡地使出，让蓝晶灵看得几乎提不起精神来。然而，这平淡的剑法，恰好克制方正华那无华的刀法，一点一啄，迫压对方。
　　刀剑无情，殊死相争，这就是朋友的结局吗？蓝晶灵望着刀光剑影，心中一片茫然，这就是他们昔日真挚情义的结果吗？刚才还把酒叙旧，情深义重，现在却刀剑相向，生死相搏，这就是江湖中的男儿，这就是武林中的英雄？
　　男儿真得无情？英雄真得无泪？燕三凝视那雪亮的刀锋，那雪亮的刀锋就象一弯新月，在他眼前幻化，幻化出昔日的往事。无数情谊涌上心头，只有燕三能了解那刀光之后方正华漠然的脸中所蕴含的深情。
　　燕三忽而身影一滞，他看到了那雪亮的刀锋划破了那黑夜的长空，如一道闪电，劈向他的脖子。燕三面对疾闪的一刀，目光空濛起来。人生挚友，拨刀相向，谁生谁死，为之奈何？燕三一声长叹，长剑掷出。
　　长剑坠地，直没尘土，一尺有余。燕三冷视刀锋，静然而立，感觉到了那刀锋冰冷的寒气浸入了他的肌肤。方正华手中的刀架到了燕三的脖子上，可燕三的头颅并没有从脖子上滚下来，他的脖子并没有断。
　　刀突然停了，就在即将砍去燕三头颅的那一瞬。刀锋触到燕三的脖子上，燕三感受觉到了深深的寒意，可他没有嗅到死亡的气息。死有何惧？燕三心中一片宁静，可他看到了一双蕴含着无限痛苦的眼。
　　方正华只要稍动刀锋，就可将燕三斩于刀下，可他紧握着刀柄，却整个人木然而立。燕三的目光转向了远方，望着黑夜的远处，心中更是一片空洞与黑暗，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与害怕，那是心灵的孤寂与生命的黯淡。燕三异常平静地道：“你还不动手？”
　　“啊！”蓝晶灵惊叫出声来，她不知道那柄刀是如何架在燕三的脖子上的，但她知道刀架在脖子上意味着什么，不由颤声喊道：“大哥哥——”眼中露出了无限的惊诧与惊慌。
　　燕三微微转首，望着黑暗中颤立的小姑娘，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道：“灵儿，去找你叔父叔母吧，大哥哥不能陪你了，江湖险恶，要照顾好自己。”蓝晶灵眼中涌出了泪光，哑然喊道：“大哥哥，不要——”燕三望着蓝晶灵对他的依依之情，不由悠悠一叹。
　　“拨回你的剑！”方正华猛然收刀，嘶声吼道。他提刀后退数步，双目如赤。燕三仰天一叹，道：“你这又是何苦？”方正华眼中的痛苦愈甚，握刀的手激动地颤抖起来，盯着燕三一字一句地道：“你以为故意让我杀了你就可以解决一切了吗，你以为这样做很伟大吗？”
　　燕三望着方正华那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的脸，他的心中涌出了无尽的悲哀，凄然叹道：“正华，你必须活着，因为你还有娇妻和儿子，在这个世间还肩负着许多责任，还有很多事要做。而我呢，我现在已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生命还会重要吗？”
　　燕三仰望着黑暗的长空，往事已成追忆！如梦早已步入另一个世间，秋波也离他而去，父辈的基业毁于他手，燕氏的声誉被他所败……他的家更是灰飞烟灭！现在呢，他又要亲手毁去这份最珍贵的友情吗？
　　燕三又想起了那些同生共死的日子，他能去杀这亲如兄弟的故友吗？他真不知道这个世间给他留下了什么，更不知道他又会给这个世间留下什么！难道只是剑与血，风与泪？那么这个世间又有什么值得留念得呢？燕三忽而发现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生命的意义，他只看到了疯狂的残杀和痛苦的挣扎，这就是人生吗，人生就是这么悲哀与无奈吗？
　　“大哥哥，你忘了灵儿了吗？天这么黑，灵儿一个人害怕。”蓝晶灵道，眼中的泪水沾满了脸。燕三望着黑夜中孤立的可爱小姑娘，这个世间还有人需要他关心，也还有人关心着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温暖，微微一笑道：“灵儿，天下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忘了大哥哥，回家吧。”
　　方正华凝视着大地的黑暗，一声叹息，道：“云天，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对吗？”燕三颔首，道：“我们一直是生死与同的朋友，昨日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亦是如此！”方正华闻言凄然一笑，道：“我们是朋友，我本不该来的。可我是南宫世家的人，受君之禄，忠君之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南宫世家以国士待我，我能临阵脱逃吗？”
　　燕三默然，他了解方正华的为人，更了解方正华的处境，因他并没有因为方正华的前来劫杀而与方正华反目成仇。方正华猛然抬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往往忠义不能两全。可江湖也有江湖的规则，江湖也有江湖的公平。”
　　蓝晶灵仔细地聆听着，她不明白江湖之中还存在着一个什么样的公平。方正华接着道：“帝王将相讲的是金科玉律，民间百姓讲的是伦理道德，可江湖却是血与火的纷争场所，讲的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强者生存，弱者灭亡！云天，今天我们就用江湖的方法，以一场公平的决斗来决定生死，好吗？”
　　“为什么我的身边总是伴着血腥与坟墓？”燕三凄怆一笑。方正华忽而撩起衣角，目光冷毅地道：“你如不忍下手，我这就割袍断义。”方正华挥刀斩下衣角，将其扔掉在地，又冷声道：“你我兄弟之情，自此而亡！”
　　如此一刀，就断去所有的情义吗？燕三望着那块割断在地的衣角，脸上凄迷更甚。兄弟之情，生死与共，他明白方正华的心思。燕三悠然一叹，目光扫过蓝晶灵，瞧了方正华一眼，猛然拨剑，向颈刎去！
　　蓝晶灵远处瞧见，惊呼出声，扑上前来。忽而刀光闪动，方正华一刀惊鸿，恰好架住燕三长剑。可长剑势快，剑刃已及肌肤。蓝晶灵扑到燕三面前，只见燕三颈间已多了一条血痕。鲜血渗出，瞧得蓝晶灵心惊肉跳，失声道：“大哥哥，你要干什么？”
　　方正华刀架长剑，双目俱瞪，忽而悲声大笑道：“你自刎就可解脱了吗？这样我就可心安理得地回去复命了吗？”燕三望着悲愤中的方正华，不由哑然，忽见方正华挥刀反横，抹向自己的脖子，不由大惊，长剑跟进，迅速架住了方正华的弯刀，可方正华的脖子上同样也被刀刃割开了一道血痕。
　　蓝晶灵后退了数步，目瞪口呆地望着二人。燕三瞧着方正华，二人对视良久，燕三叹道：“你这又是何苦？”方正华目光冷毅，面无表情地道：“你若不想逼我死而后快，我们就进行一场公平的生死决斗！”
　　燕三默然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方正华眼中露出了感激的目光，将刀从脖子上移开。燕三也轻轻一叹，收回了剑。两人对视一眼，忽而相视一笑。那一笑包含着什么？这笑容中包含着江湖的无奈、江湖的凄苦？这笑容包含着相互的理解、相互的尊重？这笑容包含着不变的挚情、最后的道别?
　　两人不再犹豫，两人不再等待，长剑弯刀，两者交锋，杀机又起。蓝晶灵感到了春夜的寒意，抬首望天，天空又下起了小雨。夜雨飘落到她的柔发上，她没有撑伞避雨。
　　如丝的细雨水打湿了蓝晶灵的彩衣，可她却毫无所觉。蓝晶灵目光捕捉着那黑暗中闪动的刀光剑影，心在急剧地跳动。这场生死搏斗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风雨中的刀剑声更是让她心神俱悬。蓝晶灵想起了刚才一幕，不由不寒而栗。她想起了刚才两人的对话，任何一种结局，都不能让人喜悦。任何一种结局，都让人担忧。
　　燕三沉痛地挥舞着剑，用他手中的剑来搏杀最真挚的朋友，他心中的创伤崩裂，他的心裂成碎片。燕三毫无意识地挥动着剑，他的眼中已无方正华，他的眼中看到的是在大漠中旋风卷起的狂砂。他已陷身那狂沙的波澜中，无法透过这漫天的黄沙去看清人间尘事。
　　诛心之剑，剑无心，人无心！燕三的衣衫已被雨水湿透，那漫天的黄沙化作无穷的雨水，雨点比黄沙更多，比黄沙更密，雨珠顺着他的臂流向他的手，水珠沾上的剑柄，落到了剑刃。
　　水珠随着剑刃游动，忽而幻作一道透明的霰气，流向了方正华的心窝。方正华的身影顿时一震，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溅起一滩污水。燕三猛然醒悟，呆滞地望着剑尖。蓝晶灵也不由一声惊呼：“大哥哥——”
　　黄沙已去，细雨犹在，燕三看见了剑尖上的鲜血，那是他挚友的热血。细雨打在剑尖上，雨珠溅起鲜血，这春雨能够洗去剑上的血痕吗？“正华——”燕三嘶叫着，手中的剑跌落在地，他的身体也随之伏跪到地，托起方正华的上身，捂住那涌血的心口，泪水涌出了眼眶。
　　方正华的呼吸已经异常地微弱，心口的血不断地涌出，染红了燕三捂在他心口的那只手，染红了他胸腹间的所有衣衫。蓝晶灵奔了过去，见雨水打在方正华的脸上，他的脸显得异常的苍白。
　　方正华那苍白的脸上渐渐地泛起了一股宁静的笑容，他双目盯着燕三，道：“云天之剑，天下之冠！你果然剑已通神，无人能敌！”这个世间，唯有他是最熟悉燕三剑法的人，可直到燕三的长剑插入他胸膛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燕三少的剑！
　　蓝晶灵望着将死的方正华和沉痛中的燕云天，悄悄地撑开伞，为二人挡住那天空中无穷无尽的细雨。燕三心神俱痛地呼道：“正华——”可望着倒在怀中即将垂死的挚友，无言以对。
　　方正华又是淡淡一笑，道：“这样的结局，岂不是正好吗？对南宫世家，我已竭尽所能！而你我之间，不存在着任何的不平和埋怨！”他艰难地伸出了手，按在燕三捂在他胸口的那只血手上，又道：“云天，我们还是朋友吗？”
　　燕三感觉到方正华那只压在他的手上的手所积聚的力道和感情，不由心神俱颤，哑声道：“正华，我们永远是最真挚的朋友！”方正华欣然一笑，眼中荡起了无限温暖，忽而头颅一垂，离开了充满江湖血腥的尘世。
　　“正华——”燕三嘶声呼道，反抓住捂在他手上的方正华那只已经没有生命的手，紧紧地握在手中。可方正华一脸安详，再无回音。这就是江湖人公平的结局吗？燕三望着永远沉睡的方正华，如刀割的心剧烈地疼痛着。
　　燕三将方正华平放下来，跪倒在地在湿水雨地上。他看到了手上沾满的血腥，他还能感觉到方正华胸口上的余温，可他这位挚友的生命已被他剥夺。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痛苦，将头埋到温冷的大地上。泪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无声地渗入大地的泥土。
　　无声的细雨无休无止地下着，雨夜的荒郊是那么的凄冷阴暗。大地为何这般地静寂，难道这细雨是老天无声啜泣流下的泪水吗？蓝晶灵望着悲痛欲绝的燕三，不知有何言可以安慰，只有悄立在他身后，静静地为他打伞。
　　雨停了，大地依然一片黑暗！在这片黑暗之中，方正华会魂归何处？燕三凝视着方正华的遗容，他那刚毅的脸再无生气，他们这对生死与共的挚友再也无法对酒长歌，互诉离情。
　　燕三仍紧握着方正华的手，方正华的手已是一处冰凉，刚才的细雨洗去了他心口创伤上的鲜血，却洗不尽他衣裳上血染的颜色。燕三轻抚着方正华的心口，方正华的心早已寂然不动，可那心口上伤口是他的长剑留下的。燕三又看到了手上的血迹，又想到了剑上的血花，他的心又剧烈地撕痛起来。
　　蓝晶灵寒风独立，悄然泪落。她忽然看到了黑暗深处闪起一点亮光，如鬼火般地在这荒野的雨夜中闪动。那是什么？亮光渐近，蓝晶灵看清了那是一盏白色的灯笼，发出幽幽的惨淡光芒。冷雨寒风，深更郊外，谁会在这儿走动？是守坟的老人，孤夜难眠，提灯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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