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

　　天气预报这次很准。周二的傍晚，天空开始飘起细碎的雪粒，到了夜里，渐渐转成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座城市。第二天清晨，沈念推开书店的门，外面已是一片琉璃世界。雪还在下，只是势头小了许多，变成了漫天鹅毛，悠悠荡荡，将一切都包裹在柔软洁净的白色里。

　　空气冷冽得仿佛能冻结呼吸，却也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到极致的清新。她将门口及台阶上的积雪扫出一条窄窄的小径，木牌上的雪也轻轻掸去，“营业中”三个字在素白背景上显得格外清晰。

　　这样的大雪天，生意自然清淡。一上午，只来了两个躲雪的学生，买走了两本廉价的二手小说。沈念乐得清闲，泡了壶热茶，坐在窗边，看着雪花静静飘落。世界被简化成黑白二色，时间也仿佛被拉长、放缓，只有雪片簌簌落下的微响，和暖气片间歇的水流声。

　　下午两点多，门口传来踩雪的咯吱声，比平日更加清晰。沈念抬起头，看见陈屿推门进来，肩上帽子上落满了雪，像个移动的雪人。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那条深蓝色的围巾，脸颊冻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但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笑意。

　　“这雪，真够意思。”他跺跺脚，将身上的雪拍落，在门口的地垫上仔细蹭了蹭鞋底的雪泥，才走进来，带进一股清冽的寒气。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袋。

　　“怎么过来了？路上不好走吧？”沈念起身，递给他一块干毛巾。

　　“还行，车开得慢。”陈屿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和头发，将保温袋放在柜台上，“路过那家老字号的糕点铺，居然开门了，买了刚出炉的鲜肉月饼和桂花糖年糕。这种天气，吃口热乎的甜的，最舒服。”他打开保温袋，里面是两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点心，还微微冒着热气，甜香和肉香混合着散开。

　　“你吃午饭了吗？”沈念问。

　　“在项目组随便吃了点。”陈屿脱下羽绒服，里面是件灰色的羊绒衫，“想着你这边可能没客人，就过来看看。顺便……”他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纸盒，“给你带了样东西。”

　　纸盒很普通，没有logo。沈念接过来，有些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本硬壳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花纹，纸质厚实，摸上去有细微的肌理感。翻开，内页是空白的横线纸，纸张质量很好，透着一股淡淡的木浆清香。

　　“这是……”沈念抬眼看他。

　　“上次看你整理自己那些旧笔记，有些本子都破损了。”陈屿解释道，语气自然，“这个本子纸质不错，适合长期保存。你可以用来记书店的账目，或者……随便写点什么。”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也有一个同款，用来记项目随笔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觉得挺好用的。”

　　他的理由很充分，礼物也实用而不显贵重，但沈念能感觉到这份礼物背后细致的心意。她轻轻抚过笔记本光滑的封面，低声道：“谢谢，我很喜欢。”

　　陈屿的笑容加深了些，似乎松了口气。“你喜欢就好。先吃点东西？”他指了指保温袋里的点心。

　　两人就在柜台边，分食着还温热的鲜肉月饼和桂花糖年糕。月饼酥皮层层分明，肉馅鲜美多汁；年糕软糯弹牙，带着浓郁的桂花甜香。配着热茶，在这大雪封门的午后，显得格外温暖妥帖。

　　“昨天我爸妈回去后，给我打了个电话。”陈屿吃着年糕，忽然说道，语气平常，“说对你印象很好，觉得你沉静大方，和我……挺合适。”他说最后三个字时，声音略微低了些，但目光坦然地看着沈念。

　　沈念正小口咬着月饼，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继续慢慢咀嚼，咽下后才说：“伯父伯母太客气了。”

　　“他们是真心话。”陈屿认真地说，“我妈还说，你身上有种……安定感。开书店的人，大概都有这种气质。”他笑了笑，“我爸则对你那些关于旧书版本的见解很感兴趣，说下次有机会要跟你好好讨教。”

　　沈念想起陈父温和儒雅的样子，点了点头：“伯父学识渊博，是我该向他请教。”

　　“互相学习。”陈屿总结道，语气轻松。父母那边的反馈显然让他心情很好。“对了，”他想起什么，“文稿的第三部分，关于‘记忆的传承与未来可能性’，我有个初步的构想，想听听你的想法。”

　　他拿出平板电脑，调出文档大纲。这一部分，他不再局限于回顾过去，而是试图探讨，在旧有社区形态消解后，新的城市空间和人际网络中，如何可能孕育出新的“地方感”和“记忆场”。他提到了像“旧书痕”这样的小店，像他和沈念正在做的口述记录工作，甚至像一些社区自发组织的读书会、老照片分享活动，认为这些都是在新语境下维系和创造“记忆”的微小尝试。

　　“我想表达的是，变迁无法阻挡，但记忆和情感的需求是永恒的。形式会变，载体会变，但总有人，会用新的方式，去记住，去连接，去赋予空间以意义。”陈屿阐述着他的核心观点，眼神专注而明亮，“就像我们，因为整理旧物、记录故事而重新……走近。这本身，或许也是一种新的‘记忆’的开始。”

　　他将“我们”和“记忆”如此自然地联系在一起。沈念看着文档上那些清晰的思路和充满希望的论述，又看看眼前这个被雪光映照得轮廓分明的男人，心中涌动着一股温热的潮流。是的，他们一起清理的尘埃，一起聆听的故事，一起面对的遗憾，以及此刻在这大雪纷飞中共享的茶点与对话，所有这些共同经历的碎片，正在悄然编织成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崭新的记忆图谱。

　　“这个角度很好。”沈念肯定道，“不那么悲观，也有建设性。尤其是提到小型文化空间和自发活动的作用，很贴切。”

　　得到她的认可，陈屿显得更有信心。“那我接下来就往这个方向写。可能需要再做一些案例调研，比如采访一两个社区书店的店主，或者民间读书会的组织者。”

　　“我可以帮你问问吴教授，或者留意一下来店里的客人，有没有做相关事情的。”沈念主动说。

　　“那太好了。”陈屿高兴地说，“有你帮忙，总能事半功倍。”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空依旧阴沉，但世界一片洁白寂静。偶尔有树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扑簌”一声，落下大团的雪块。

　　点心吃完，茶也续了几次。两人之间的话题，从文稿延伸到最近看的书，再到一些毫无意义的闲谈。时间在暖意和茶香中悄然流逝。

　　“这雪一时半会儿化不了。”陈屿看了看窗外，“晚上……真的去吃羊肉锅？我知道有家新开的，据说汤底是几十年的老方子，用的是草原羔羊。”

　　他记得她上次说“如果下雪，或许可以再去那家羊肉锅”。沈念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巷子，点了点头：“好。”

　　“那我五点半过来接你？”

　　“嗯。”

　　陈屿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沈念提醒他再不走路上可能会结冰，他才起身穿上外套。“那我先回去一趟，处理点事。晚上见。”

　　“晚上见。”

　　送走陈屿，沈念回到柜台后，拿起那本深蓝色的新笔记本。指尖摩挲着封面，然后翻开第一页。空白的横线纸等待着被书写。她拿起笔，犹豫了一下，最终在第一行，工整地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另起一行，写下：“大雪。午后，陈屿来，带了鲜肉月饼和桂花年糕，及此笔记本。”

　　停顿片刻，她又写下一句：“谈及文稿未来部分，所言‘新的记忆的开始’，颇觉恰切。”

　　字迹清晰端正，是她一贯的风格。合上笔记本，她将它放在柜台抽屉里，和账本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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