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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亿分之一18
从公园回酒店的路上,兰忽然停下脚步。
她看着街边一家灯火通明的旅行社橱窗。橱窗里贴着大幅海报:碧海蓝天,沙滩椰林。
崔也跟着停下,以为兰想旅行。
但兰看的不是海报,而是玻璃反射出的、她们两人并肩的模糊倒影。
兰开口,声音在嘈杂的街边显得很清晰,“这周末,我想回一趟老家。”
她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崔:
“崔,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崔有些意外。她没想过会这么快触及如此私人的领域——对方的故乡,童年的土壤。
她看着兰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试探,没有期待,只有一片坦然的等待。
等待她的回答,无论是好还是不,似乎都可以被平静地接受。
这份平静本身,就是一种信任。
“好。”崔听见自己说。
兰点点头,“那我订票。明天的高铁。”
邀请就这样完成,简单得像决定明天去哪里喝早茶。
......
高铁穿过粤东的丘陵,窗外景色从密集的楼宇逐渐变成连绵的绿意。崔靠着车窗,看兰低头摆弄手机。
“快到了。”兰收起手机,起身去拿行李。
出站时的阳光很热烈。兰招手叫了辆三轮摩托,跟司机熟练地用方言说了地址。崔坐在窄小的后座,看兰侧脸的轮廓在颠簸中依然平静。
摩托驶离车站,穿过热闹的街市,拐进错综复杂的老街巷。自建楼一栋挨着一栋,墙上贴着褪色的瓷砖,晾衣杆从窗口伸出来,挂满各色衣物。空气中混杂着饭菜香和摩托车尾气。
“到了。”兰在一栋五层自建楼前下车。
楼是普通的白色瓷砖外墙,铁门有些锈迹。兰掏出钥匙开门,楼道里很暗,只有高处一个小窗透进光。
“我家在二楼。”兰说,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有轻微回音。
防盗门打开。
屋子里很干净,但有种久未住人的清冷。客厅方方正正,摆着老式红木沙发,茶几上盖着防尘布。墙上挂着落了灰的中国结。
“随便坐。”兰打开阳台的门通风,“我烧水泡茶。”
崔走到阳台。对面是几乎一模一样的自建楼,隔一条巷子,能看见人家客厅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动画片,晾晒的衣服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水烧开了。兰泡了普洱,茶香在热水中散开。
兰目光投向对面那栋楼的三楼窗户,“我一个小学同桌,就住那里。”
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户人家的阳台封了防盗网,里面堆着杂物。
“她叫阿静。”兰说,语气很淡,“先天性上睑下垂,就是眼皮抬不起来,看人总是像在瞪眼,或者像没睡醒。”
兰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老师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把我和她安排成同桌。可能是因为我也孤僻吧,不太合群。”兰顿了顿,“结果就是,我也跟着被孤立了。”
“为什么?”崔有些不理解。
“小孩子嘛。”兰喝了口茶,“觉得那种病会传染,或者觉得跟她玩的人也会变得奇怪。他们会造谣,说她眼睛那样是因为做了坏事,说靠近她的人也会倒霉。”
崔没有说话。
“我当然也会不满。”兰说,“凭什么我要因为她被牵连?但我更不明白的是,她做错了什么?就因为她天生眼皮抬不起来?那又不是她能决定的。”
兰看向崔:“你觉得,一个人该为自己无法决定的先天问题负责吗?”
“不该。”崔说。
“我也觉得不该。”兰放下茶杯,“所以我还是会跟她说话,周末也会去她家玩。她家就在对面三楼,我们经常隔着这个距离,用纸飞机传纸条。”
兰的目光有些悠远。
“后来呢?”崔问。
“后来我父亲赌钱,欠了债。”兰的声音依然平静,“我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去特区打工。”
“但我每次回家,还是会去找阿静。她会跟我说她在学会计,说家里可以给她安排工作。我们坐在她家那个小房间里,她拿出了会计书给我,我就坐在旁边翻了几下。”
“那时候你们聊什么?”
“聊未来。”兰说,“我说我不喜欢打工,想去寺庙出家。她听了,就轻轻叹口气。”
兰停顿了很久。
“我当时不知道她为什么叹气。”
阳台上的风大了些,吹动兰额前的碎发。
“再后来,有一年我回家,听我妈说,阿静去世了。”
兰说这句话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睛望着对面的窗户,一眨不眨。
“什么病?”崔轻声问。
“不知道。就知道她一直很瘦,瘦到皮包骨的程度。我也没问。只是回家后,打开很久没用的社交软件,找到她的账号。”
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划了几下,递给崔。
屏幕上是简单的个人主页。头像是一个卡通头像,最后一条动态更新时间已经是许多年前。不是发帖,只是个人简介里的一句话:
「病来如山倒。」
五个字,没有表情符号,没有更多解释。
崔看着那行字,感到一种钝痛从胸口蔓延开。
“我盯着这五个字,看了很久。”兰收回手机,锁屏,“后来我就很少回家了。”
兰站起来,走到阳台边,手扶着锈迹斑斑的防盗网。
“每次回来,走过这条巷子,我都会想起她。想起我们传过的纸飞机,想起她说要当会计,想起她听我说想出家时的那声叹息。”
兰转过头,看向崔:
“她的年龄永远停在那里了。而我,一直在长大,变老。”
巷子里有摩托车驶过,引擎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对面人家传来炒菜的声音,锅铲碰撞,油烟机的轰鸣。
兰说,“崔,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追求绝对真实吗?”
崔摇头。
“因为,我从很早起,就知道,人是会死的。”
“每个人都会死。阿静会,我会,你也会。我们所有人,总有一天,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兰走回桌边,重新坐下,目光看着远方。
“所以,在这么短暂的一生里,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活,为了符合别人的期待而活,不如为自己而活。至少死的时候,不会后悔没有真正活过。”
兰说着,低头笑了:
“阿静死之前,不知道有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但我希望她有。”
天色渐晚,对面的楼里陆续亮起灯。炒菜的香气更加浓郁,谁家孩子在哭,谁家电视开得很大声。
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南方小镇的傍晚,生老病死,柴米油盐,都在这些楼与楼之间的窄巷里发生着。
兰泡了第二泡茶。茶汤颜色变深,香气更加醇厚。
“今晚住这里吧。”兰说。
崔点头:“好。”
夜里,她们睡在兰小时候的房间。房间放着一个雕花木床,一个旧书桌。
黑暗中,崔轻声问:
“你后来去过寺庙吗?”
兰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去过,但没出家。再长大一些发现,出家也是一种逃避。真正的修行不在寺庙,在生活里。”
崔想起阿静的那声叹息。也许当时,那个生病的女孩已经明白了一些兰还不懂的道理。
兰平躺着,双手叠放在腹部,看着木床顶上的蚊帐。
“我的童年,是发锈的冷色,是落满灰尘的空房。”
崔在昏暗里看向兰的侧脸。
“孤独和死亡交错。而我逃出水面喘气的方式,就是满山遍野地到处疯跑。”
巷子外传来隐约的狗吠。
“那时候,我姥姥家还养着曾姥姥。曾姥姥是九十多岁的人,住在很简陋的柴房里。牙全都掉完了,每天只能捧一碗烂粥,慢慢地吃,一顿饭要吃很久。”
“但她精神很好。我还记得有一次,一条双头蛇爬进院子,我快吓哭了,是曾姥姥拿起锄头,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把蛇赶走了。那时候我就觉得,她佝偻着背的身影,好英勇啊。”
“年纪那么大的人......”崔轻声说。
“嗯。”兰说,“我刚上小学那年,她就去世了。”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后来我再回姥姥家。”兰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翻一份早已泛黄的日历,“看见曾姥姥用过的枕头,被随意丢在池塘边。她睡过的那张简陋的木床,也被拆成柴火,烧掉了。”
崔感到一阵寒意。
“有一次,我听见姥姥跟邻居闲聊,笑着说:‘老不死的终于死了,省心了。’”
兰转过脸,在黑暗里看向崔:
“那时候我才六七岁吧?忽然遍身发冷。原来死亡,就是这样的吗?所有的痕迹,都被这样抹去,或随意对待。一个人有过的尊严、爱恨、英勇,成了别人口中的一句谈资,甚至一个笑话。”
崔伸出手,在被子下找到兰的手,握紧。
“我没有办法停止想象死亡。”兰声音依然平静,任由崔握着自己的手。“我思考了所有我能想到的方式,科学、魔法、修仙、求神拜佛,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有什么可以完全阻止死亡。人就是要死的,所有人,无一例外。”
“你就这样带着对死亡的恐惧长大?”崔问。
“嗯。而且我自己,也遇到过好几回濒死体验。每一次都让我更害怕,怕自己某一天突然就死了,像曾姥姥那样,像阿静那样。枕头被丢进池塘,床被劈成柴火,活着的人笑着说‘终于死了’。”
“就这样怕着怕着,我活到了25岁。我才猛然惊觉——我居然活到了25岁,居然还没死。”
她的声音里有一抹荒诞的笑意:
“我干脆决定,不要再怕死了。既然死是必然的,那我就在死之前,把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去过吧。爱咋样咋样,该说的话要说,想做的事要做。”
黑暗中,兰摸向了崔,然后,把头挨在她的肩上。
“想爱的人,就去爱。”
“不问结果,不问后不后悔。什么都不问。”
......
早饭后,兰带崔去逛老市场。狭窄的巷道两侧挤满摊贩,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摩托车喇叭声混成一片喧嚷的背景音。
在市场的角落,有个不显眼的小店,玻璃柜整齐码着各种传统糖果:束砂、豆方、明糖、南糖。
兰的脚步停下了。
她盯着那些糖,眼神有些发直。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想问她要不要买些尝尝,兰已经走了过去。
“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兰指着玻璃柜,“各来半斤。”
老伯笑呵呵地装袋。崔看着兰接过塑料袋,迫不及待地拆开一包束砂。花生仁裹着糖霜,一颗颗圆滚滚的。
兰直接用手拈起一颗放进嘴里,嚼得很用力。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慢点吃。”崔忍不住说。
兰没回答,只是继续吃。从市场走回家的路上,她几乎没停过。豆方是脆硬的,咬下去咔嚓作响;南糖软韧,粘牙,兰用后槽牙慢慢地磨。
到家时,两袋糖已经下去大半。
中午兰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汤。下午,崔发现她脸色开始不对。
“兰,你脸好红。”
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事,可能有点热。”
但到了傍晚,兰又发烧了。
崔的声音里压着情绪,“是不是那些糖——”
“可能吃多了。”兰虚弱地笑笑,像个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孩子。
崔转身去翻药箱,动作有些重。她找到药,倒了温水,一言不发地递到兰面前。
兰乖乖吃了药,靠着沙发闭目养神。
崔坐在对面,看着兰苍白的脸和紧蹙的眉头,终于没忍住:
“明知自己身体刚好,还一口气吃那么多糖,那些糖一看就是高糖高油重翻炒的......”
声音越说越急,带着心疼转化成的怒意。
兰睁开眼,眼神因为发烧而有些涣散,但看向崔时,又慢慢聚焦。
“对不起。”她轻声说,声音沙哑,“让你着急了。”
崔别过脸,不看她。
“那些糖,其实不是多好吃。”兰继续说,语速很慢,“太甜,太腻,油也重。”
“但是......那是我小时候,很想吃但吃不到的东西。”
崔转回视线。
兰的目光投向窗外,望着的却是更远的地方:
“那时候家里很省,这里抠搜那里抠搜的,这些糖只有过年过节,或者考了好成绩,才能吃上一两颗。是奖励,是只有表现好才能拥有的好东西。”
她咳了两声,崔立刻把水递过去。兰喝了一口,继续说:“现在吃,有一种自己终于当大人了,可以随便买,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感觉。”
崔所有的埋怨,在这一刻都化成了酸涩的软。
她坐过去,接过兰手里的杯子,放在茶几上。然后握住兰的手,那只手滚烫,掌心潮湿。
崔说,声音也软了下来,“下次别一次性吃那么多。我们可以每次买一点,慢慢吃。”
兰点了点头,乖得很。
“而且,”崔补充道,“以后不用表现好才能吃糖。你想吃的时候,告诉我,我们就去买。”
兰抬起眼,发烧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
“真的?”她问,声音里有种孩子气的试探。“没有骗我吧?”
说完,豆大的泪就掉了下来,掉完一颗还有下一颗。
她嘴唇直抖,干脆捂住了眼睛,试图阻止或延缓眼泪的流速。
崔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彻底泡软了。
她又见到了不一样的兰——卸下所有坚硬的外壳,露出里面那个因为一颗糖就能委屈又满足,因为一句承诺就掉眼泪的小孩。
“真的。我不骗你。”崔的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你想吃的时候,我们就去买。生病了,我们就慢点吃,好了再吃。”
兰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捂住眼睛的手,双眼红得跟兔子一样,认认真真地看着崔。似乎在确认这个承诺的份量。
接着,她迟疑了片刻,枕在了崔的腿上。
“我一直都想这么做,想躺在你得腿上。”兰说。“我一岁多的时候生病吊针,就在医院的长椅那里,我妈让我枕着她的腿,听我说那些傻气的胡话。那时候,我还曾是这个家最小的孩子。”
她阖上眼,不再说话,像只终于找到巢穴的倦鸟。
崔也没有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兰的脑袋。
这具凡人的血肉之躯下,到底,还有多少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伤?
又或者,一个人的强大,原来,正是因为其脆弱——是吗?
崔没有问出来。
也没有试图回答。
让时间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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