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作者:琴枫落寒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寒夜里的微光



      年的余味,像黏在齿缝间的甜腻糖渣,尚未被时光的漱口水彻底冲刷干净,另一种更为庞大、更为坚硬的现实,便已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触感,重重地压上了林未雨尚且稚嫩的肩膀。

      寒假补习班。

      这五个字像一道灰暗的符咒,贴在假期五彩斑斓的想象之上,将其迅速风干、褪色,最终凝固成一种名为“理应如此”的苍白常态。云港市冬季的天空,总是呈现一种病态的、灰蒙蒙的铅色,阳光稀缺得像吝啬鬼口袋里的硬币,偶尔施舍般透出几缕,也毫无温度,如同垂死病人冰冷的指尖。寒风则像一群无所事事的流浪汉,在空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发出尖锐而嘲弄的口哨声,顺着衣领袖口,将刺骨的寒意精准地送达每一寸试图温暖的肌肤。

      补习班设在一所废弃小学的旧教学楼里。墙皮像患了严重的皮肤病,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砖石,如同青春褪去华服后露出的、不堪入目的真实底色。窗户上的油漆斑驳陆离,糊着厚厚的、经年累月的灰尘,将本就吝啬的天光再次过滤,只留下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暧昧的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不悦的气味——是陈旧木材受潮后发出的霉味,是无数届学生留下的、已经渗入地板的汗味与焦虑味,还混杂着劣质粉笔碎裂时扬起的、呛人的白色尘埃。

      林未雨裹紧了她那件略显臃肿的羽绒服,像一只畏寒的鸵鸟,将自己缩在教室中间靠后的位置。耳边是数学老师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讲解二次函数单调性的、毫无起伏的、催眠般的声音。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像一群被惊扰的蛆虫,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地拥挤在一起,扭曲,变形,构建着一个与她内心世界格格不入的、冰冷而精确的逻辑牢笼。

      她的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一些杂乱无章的、连自己都无法解读的线条和墨点。思绪早已像断了线的风筝,挣脱了二次函数和单调区间的束缚,飘飘荡荡,飞向了那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远方。那里,没有永远解不开的X和Y,只有一个名字,像烙印一样,刻在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顾屿。

      “下学期见。”

      那四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这个封闭的、令人窒息的补习空间里,扩散得愈发汹涌。它们时而像裹着蜜糖的毒药,让她在苦涩的现实中尝到一丝虚幻的甜;时而又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她那遥不可及的距离和深不见底的迷茫。她甚至开始怀疑,那个雪夜门口的短暂驻足,那句轻飘飘的告别,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自己压力过大之下,产生的一场过于逼真的、自欺欺人的幻觉?

      还有那条石沉大海的新年祝福。那个沉默的“G”,像一颗被埋进冻土的种子,她每日用目光和期待浇灌,却始终看不到任何破土而出的迹象。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这种无法确认的猜测,比直接的拒绝更让人备受煎熬。它像一种缓慢发作的毒,侵蚀着她的自信,放大着她的卑微。

      就在她的思绪即将被这无尽的内心漩涡彻底吞噬时,教室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有些粗鲁地推开了。

      一股凛冽的、带着街道尘埃气息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动了讲台上散乱的试卷,也吹醒了教室里一大片昏昏欲睡的脑袋。

      一个高大的、与周围埋头苦读的氛围格格不入的身影,夹带着室外的寒气,像一头误入精密仪器陈列馆的、莽撞的年轻豹子,有些突兀地闯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黑色运动外套,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深色的毛衣,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能看到青色的头皮,眉眼间带着一股未被驯服的、野性的活力。

      是周浩。

      林未雨的心下意识地微微一紧。周浩的出现,总是不可避免地与另一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果然,周浩那双像探照灯一样明亮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教室里迅速扫视了一圈,然后,精准地定格在了林未雨的身上。他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带着点“他乡遇故知”意味的惊喜,随即迈开长腿,毫不客气地绕过几个被他惊动的、投来不满目光的同学,径直走到林未雨旁边的空位,一屁股坐了下来,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去!林未雨,真是你啊!”周浩的声音洪亮,带着运动生特有的、元气满满的腔调,在这片死气沉沉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我还以为我看花眼了呢!你怎么也来受这罪?”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肩上那个看起来空荡荡的、印着某个篮球品牌标志的单肩背包随意地扔在脚边,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种不拘小节的、让林未雨有些羡慕的洒脱。

      林未雨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讲台上眉头微蹙的老师,压低声音:“我爸给报的。说数学不能再拖后腿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和认命。

      “唉,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周浩夸张地叹了口气,像是找到了组织,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压低了声音,但那股熟稔的热情并未减少分毫,“我家老爷子也差不多,说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再不补补,连个像样的大学都考不上,以后只能去工地搬砖。”他嘴上说着自嘲的话,脸上却看不出多少真正的忧虑,仿佛未来的压力于他而言,不过是球场上一次无关紧要的失误。

      林未雨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隐秘的期盼,飘向了周浩的身后,那空荡荡的门口。

      周浩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咧开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笑得有些促狭,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别看了,就我一个。顾屿那小子?他可没这福气来这儿体验生活。”

      “哦……”林未雨含糊地应了一声,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桌上的文具,试图掩盖住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觉得羞耻的失落。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拍,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猛地松开。

      周浩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分享秘密的神秘感:“他啊,被他家老爷子看得死死的,跟坐牢差不多!家里请了不知道哪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当家教,一对一,全天候‘服刑’。”他用了“服刑”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种介于同情和幸灾乐祸之间的复杂情绪。

      林未雨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凉的笔杆硌在指节上,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为什么……管得这么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问了出来。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盘旋了很久,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顾屿身上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那种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阴郁,似乎都与他口中那个“管得很严”的家庭有关。

      周浩撇了撇嘴,一副“这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他凑近了一些,身上那股淡淡的、属于阳光和汗水的、混合着洗衣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家情况……有点复杂。”他斟酌着用词,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他爸,啧,以前好像是什么单位的干部,后来不知道咋回事,下海了,生意做得挺大,脾气也跟生意一样,越来越大。对他期望高得吓人,恨不得他明天就变成爱因斯坦,后天就拿诺贝尔奖,光宗耀祖。”

      林未雨静静地听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顾屿那双时常望着窗外、仿佛没有焦点的眼睛。那里面盛着的,是不是就是这种被巨大期望挤压下的、无声的疲惫与反抗?

      “他妈呢?”她轻声追问,想起顾屿偶尔提及母亲时,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

      “他妈?”周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怜悯?“身体好像一直不太好,具体啥情况我也不清楚。反正家里事儿都是他爸说了算,说一不二。”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有时候吵起来,动静还挺大。顾屿他……其实挺不容易的。”

      “吵起来?”林未雨的心猛地一沉。

      “嗯。”周浩点了点头,表情也难得地正经了一些,“为学习,为前途,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反正,他家那气氛,有时候真让人喘不过气。所以那小子才老往外跑,宁愿跟我们混在一起,或者一个人待着,也不乐意回家。”

      一瞬间,许多之前模糊的、无法理解的碎片,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顾屿那种时而爆发、时而沉默的叛逆;他对沈墨那种近乎粗暴的拒绝,是否也包含着一种不愿将他人拉入自己泥潭般的家庭氛围的、笨拙的善意?抑或,仅仅是一种对一切试图靠近的温暖的、习惯性的排斥?

      林未雨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他是否在意我”的纠结和猜度,在这样沉重而复杂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有些浅薄。她所烦恼的文理分科、成绩排名,在顾屿所面对的家庭压力和无形枷锁面前,仿佛轻飘飘得失去了重量。

      他活在一片她从未想象过的、更为浓重和压抑的烟雨迷蒙之中。

      “所以啊,”周浩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他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用肩膀撞了她一下,“你也别怪他有时候阴阳怪气、爱答不理的。他那是在自己跟自己较劲呢!活得跟个苦行僧似的,没劲透了!”

      这时,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似乎终于无法忍受这持续的窃窃私语,用力咳嗽了一声,威严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投射到他们这个角落。

      周浩立刻噤声,夸张地缩了缩脖子,对着林未雨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抓起桌上那本崭新的、几乎没怎么翻动过的数学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教室里重新只剩下老师枯燥的讲解和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

      然而,林未雨的心,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平静”。周浩的话语,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投入她原本只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

      她转过头,望向窗外。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废弃操场上枯黄的杂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片顽强的、未曾被积雪完全覆盖的梧桐树叶,打着旋儿,无助地落下。

      她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那么顾屿呢?他那看似不羁、实则沉重的青春,又需要用多久来治愈?或者说,那刻骨铭心的伤痕,是否真的能够被时光这剂模糊的膏药所抚平?

      这个寒假,这个补习班,因为周浩的出现和那番看似随意、却信息量巨大的闲聊,而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提升数学成绩的、枯燥的过渡期,而变成了一个窥见另一个世界残酷角落的、带着凉意的窗口。

      她重新拿起笔,却不是在记录黑板上那些复杂的公式,而是在笔记本的空白处,无意识地、反复地写下了那个字母——

      G。

      只是这一次,笔尖划过的,不再仅仅是少女怀春的悸动和甜蜜的困惑,更添了几分沉甸甸的、难以言说的心疼,以及一种隔着厚重雨幕,想要靠近却又无能为力的、巨大的茫然。

      窗外的风,似乎更冷了。它呼啸着掠过这座破败的教学楼,仿佛在吟唱着一段无人听懂、却注定贯穿整个青春的、疼痛而迷茫的序曲。而那点关于“G”的微光,在这无边的寒夜里,明明灭灭,不知最终将照亮何方,还是彻底熄灭在黎明到来之前。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33956/3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