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阳

　　日子就这么如流水逝去，燕子北飞，冰雪消融，春雨淅沥，草长莺飞。
　　天气渐渐变暖，祁阳觉得赚钱这事也就那样了，一点点将事情交给郭东和新来的伙计。她有了空，便寻思着多陪陪大黎。
　　她和人约定好中午她买菜带回去煮饭，便得从茶馆绕一趟菜市。
　　女孩在熙熙攘攘的菜街买了菜，拎着尾鲈鱼准备和大黎去商量怎么炖，却在走回宅子沿途的一片大土坑边看见一个老头子。
　　这个大土坑是专门用来给镇子里的人抛掷废物渣滓等等污秽无用之物的，每天晚上又有专门的清道夫推着独轮车将这些垃圾运走。
　　而这个老头子满发花白，双眼青黑，污垢覆面，浑身馊臭，可能比大坑里的垃圾还要难闻。他似乎是饿昏过去了，半条腿插在坑里。
　　祁阳想了想，将鲈鱼挂在一旁的桂树上，过去将这个老头拉起来些。
　　这一拉可不得了。
　　许多蛆蝇顺着老人的腿一路爬上来，而他的脚本来就断了一截，现在还被这些虫子咬得血肉模糊，流着黄褐色的脓。
　　女孩很快放下老人的后领，也不管鲈鱼了，很快跑开。
　　白发老翁一动不动。
　　没一会，她回来了，拿着菜市里的婶婶用了不要的皂角水，往老人血肉模糊的腿上一泼，把大量的虫豸给吓退，而后拉着老人的腋下，卯足了力气一步步往后拖，直到拖到了虫子们不肯跟过来的巷尾巴，她才松了口气。
　　得去找大夫……
　　就在祁阳这么想的时候，老人突然咳了几声，可怖的腥臭味从他口中蔓延出来。
　　“屁股疼死了！娘呐——”
　　祁阳没想到他还能醒过来，道：“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咋啦？你是谁？噫——我不是在掏垃圾么，后来又睡着了……怎么在这里！”
　　老人嗓子还怪嘹亮的，就是发黄而歪斜的大牙格外狰狞。
　　祁阳没想到他竟然是在坑边睡着了，擦擦汗，道：“没什么，我看你倒在那边，还以为你出事了。”
　　“能有什么事，忙天忙地忙翻垃圾，还不是因为饿得慌。”这老人抓抓屁股，又搓一搓身上的泥巴。
　　女孩问：“你的腿怎么回事？”
　　“早就摔断咯，你这娃娃是谁啊，怎么在这？”
　　祁阳没说名字，只道：“你说你饿，想吃什么？”
　　“啥？你问这个？”老人眼珠子转了转，“你想请我吃？”
　　“是的。”
　　“你家里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行吧。”剩菜剩饭之类的。
　　祁阳懂了，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好吧。”
　　“好啊，正好屁股还疼着呢！你这娃娃也是，拖什么拖，硌石头了，哎哟……噫，人呢？”
　　小孩已经跑出去很远了。
　　她回去看看原来挂在桂树上的鲈鱼，可惜，这条鱼儿已然很不幸地被蝇虫叮了几口。
　　将这条鱼摘下后，祁阳折返菜街，将它丢给了菜市街头的大黄狗，又去找卖鱼生的婶婶买了新鲜的鲈鱼。
　　她想着那老人恐怕也没地方煮生鱼，便又问婶婶要了一条熟了的清蒸鲈鱼，装在一个竹盒子里，带着回去方才的屋子后。
　　老人果然还在那里，侧躺着，正用粗粝而肮脏的手挠背搔头。
　　小孩蹦蹦跳跳走过去，将清蒸的鲈鱼连盒子递给他，道：“吃吧。”
　　老头笑睨她一眼，问：“你和你家里的人也是说一句‘吃吧’？”
　　祁阳愣住，很快改口道：“今天中午咱们吃鱼。”
　　这白发老翁这才贼兮兮一笑，坐起来，打开盒子一看，是熟鱼，又瞅一眼小孩手里提着的，突然指着生鲈鱼，要求道：“我不要这条软黏黏的，我要那条又新鲜又大的。”
　　“可是你总不能生吃吧。”鳞都还没去。
　　“我有地方住的，我带回去吃。”
　　“……”祁阳没反驳他，想想也是，请人家吃午饭总不能小气。
　　她很快就收回蒸鱼盒子，将手里的生鲈鱼递给他，道：“我也要回家吃饭了。”
　　老人笑着接过鲈鱼，正要站起来，险些就一个踉跄摔倒。
　　祁阳这才又想起来他瘸了一条腿，连忙扶住他，道：“你再等我一会儿。”
　　她很快离开，找到镇子边的一棵树，爬上了树，抓着树枝坠跳下来，依靠体重掰断了一根树枝，掏出匕首削了枝杈和刺，乍看是根这不错的木杆子，这才递给老头。
　　老人接过“拐杖”，提着鱼儿站起来，也不说谢谢，睨了她一眼，点点头，杵着拐杖一蹦一跳地走了。
　　祁阳倒也没想什么，蹦蹦跳跳地抱着蒸鲈鱼回家。
　　只是她没想到，第二天，那个老头竟躺在了她买菜的必经之路，唉声叹气。
　　祁阳既然路过，自然是要问问的。“你咋啦？”
　　“那边的小子趁我睡觉把我的拐杖抢走了，我过来找他们，就摔倒啦。”
　　女孩惊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有一群五六岁的少年正拿着这拐杖，装作骑竹马那般，一跳一跳的。
　　那些小孩子比她小，她又不是个喜欢训诫人的，想着自己也顽劣，便去重新做了根拐杖，又找了根绳子，示意让老头把拐杖绑在身上，就不会在睡着时被抢了，那老头却斜眼瞅着她手里的袋子，问：“你有没有吃的？”
　　女孩今天从菜市回来拎着的是蒸好的大闸蟹，贵是贵，香是香。她好奇地问：“这个你啃得动？”
　　老头笑了，微微张开嘴，黄黑的牙齿依旧恶臭难闻。他沙哑地说：“牙口还可以。”
　　祁阳明白了，问：“我买了四只大闸蟹，你能吃几只？”
　　老瘸子凌乱而花白的头发抖动起来，手指捏成一簇，笑眯眯地说：“这东西肉就那么丁点。我能吃四只。”
　　女孩闻言，点头，抬手将一篮子大闸蟹交给他，看他剥得不算熟练，还帮忙剥了一只，自己又跑回去重新买了。
　　老人没看她，拿起剥好的大闸蟹啃得满嘴流汁，高兴地眯眼睛。
　　祁阳每天都买菜回宅子，有些时候她问问野道士想吃什么，有时候她自己做主，反正两个人吃得到一块，倒也不用担心买到什么忌口让对方翻脸。女孩天天回家吃饭，自然每天都来这菜市，也就每天遇见这位老翁。每次他的拐杖都不小心丢掉了，各种情况都有，什么在河边晒着太阳睡一觉就滚水里也是有的。
　　一个老瘸子，心这么大。
　　女孩第三天请他拎了两条茄子，第四天请他吃了一盒糯米八宝饭，第五天请他用了几只白灼大河虾……后来祁阳都知道了，买菜买两份，一份递给他，一份自己带回去和大黎一起吃。
　　许多乞丐见了，撞见祁阳也伸着碗要，女孩自然也给，但日子久了，乞丐们都不好意思，不愿对着小孩伸碗，这老头却浑然不害臊，天天来同一个地方问祁阳要吃食。
　　有几次，路人看不下去，和祁阳说这老头子就是个大骗子，勿要信他。
　　但祁阳也没很在意，毕竟老天爷生了人，总不能是给人饿死的。
　　她没钱要给人家一个馒头，有钱要给人家吃点好东西，有什么大不了的，难不成一口饭能把她吃得穷途末路？
　　至于这老家伙总不小心丢了拐杖这事，她有时候给人买一根新的，有时候就找点树枝，反正只要这老头说自己要根拐杖回去，她就找呗，难不成这世上的树枝不够一个老头子用？
　　她回家也没和大黎说这琐碎事，光和他聊些有趣的。
　　日子就这么奇怪地过着，阳春三月，淡黄的柳絮纷飞，飘满河面，正是好时节。
　　只是这一日祁阳正好有空，早早来到菜市买了菜，如常走在回家的路上，却看见白发老头得意洋洋地站在江边桥下的湖畔。
　　他故意将拐杖扔给小童们，让他们拿着新拐杖去玩了，还告诉他们不用还。
　　祁阳蹙眉，想要快步离开，老人却转身抬头看向她，抓了个正着。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他在桥下问。
　　“……祁阳。”
　　“我现在要回家，那些孩子不还我拐杖，我走不了，你怎么办。”
　　祁阳压着心底的怒气，淡淡问：“要不，我扶你回去？”
　　老翁肮脏的脸上全是可怖的皱纹，无赖地问：“明天老头子又要去翻垃圾，怎么办呢？没有拐杖可不行呐。”
　　小女孩冷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翁没有离开，在江边坐着，神色倒也如常，就好像刚才被戳穿的尴尬只是小小的插曲，却没想一刻钟后，祁阳竟买了一根看着很贵的红木拐杖扛着过来，得意地说：“你这个怪老头子，这拐杖可是很值钱的，比你翻几个月垃圾变卖还值钱，你要是丢了，你得亏死，我看你舍不舍得丢！”
　　“你不也是个怪小娃娃？”老头子乐呵呵地睨着她反问。
　　“我爱干什么干什么。”女孩一派没心没肺模样，话里倒是气鼓鼓的，将拐杖递给老头子，甩袖子就要走，却没想老头还是无赖地喊道：“我今天还没吃饭！”
　　祁阳又停住了，寻思片刻，想起来当年从乱坟岗离开的自己也没好到哪里，但老和尚把自己接入寺庙了。
　　她蓦地攥住手心，折返回来，“我看你怕不是举目无亲，也不知道住在哪个破庙烂瓦里，臭成这样，又腿脚不便，天天有上顿没下顿。”
　　老翁无所谓地摊手：“是这样。”
　　小孩叹气，走到他面前，诚恳邀请道：“要不要去我家？我家里没多少人，宅子够大，添你一双筷子也没事，你想吃什么我们一起吃。我带你去看腿伤。以后你在我家小院角那个屋子住，别来前院吵我朋友就行。”
　　她的眼眸熠熠生辉，竟是坦率真诚。
　　老人闻言，愣了半晌，猛地仰天大笑。
　　这笑声分外疏朗豪放，像是疯子，给祁阳吓得暗自嘀咕着是不是得请会治脑子的大夫？
　　半晌，他终于笑停了，朗声喊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老夫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等了个让老夫满意的！哈哈哈！”
　　祁阳正不明白，老人昏黄的眼睛变得深沉而锐利，竟瞬间移到了她面前，往女孩眉心一点，一抖袖子，消失不见。
　　之前在那边拿着老人拐杖嬉闹的小孩子们都消失了，或者说他们本来也不过是幻术，更没有什么所谓的路人能看见这脏兮兮的臭老头子成天在这草长莺飞的美丽小城有碍观瞻。
　　女孩晕倒了在河边，眉心浮现着金色的莲花印记。
　　她的意识落入梦境，无人能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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